活在當下的人,往往習慣了用已握在手心的標準,來估量他人或古人的感受。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畢竟誰都無法完全代入他人,更別說古人。“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或者不樂? 那么,王朝云幸福嗎?或者,她應該覺得幸福嗎? 至少對后一個問題,疑義是不多的。換在今天,假如有個小清新,給當代文豪做秘書多年,自二奶而至大奶,重要的是,這個文豪不僅才華絕代,而且人品好、長得不錯、會做菜,政治上站隊雖然偶爾錯誤,但絕對不是蔡京、高俅一類遺臭萬年的角色。更重要的是,這個文豪不是把她當花瓶當泄欲或生育機器,而認為她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這個機會,誰會放棄? 看看長得不怎么樣的莫言在獲獎后如何,就可以大致理解,為什么那么多人對王朝云的情感之路,如此艷羨有加。 當然,王朝云的男人是蘇軾,蘇軾并不是一個乖巧的作協主席。無論是古代還是今天,他都注定要備受體制的排斥與打擊,他利用體制之力來對付眼中的那些亂臣賊子時,也一樣毫不猶豫。在現代中國,文人是被政治玩的,而在古代中國,文人卻必須得玩政治。 蘇軾是一個“滿肚子不合時宜”的文人。對這個評價,他顯然是十分滿意的,至少在他歷經打擊與離亂后,“不合時宜”作為一個絕對有效的托詞,也讓他能就此找到某種道義上的解脫。也正因為這個評價來自于王朝云,讓他生出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感,“知我者,唯朝云也。” 也許王朝云應該覺得自己是幸福的。不過,從王朝云陪伴蘇軾多年而得的結果來看,又很難說她會覺得有那么幸福。 在蘇軾的幾任妻妾中,王朝云也許是了解蘇軾的。不過,蘇軾之強調“知我者,唯朝云也”,很大程度上,不是贊揚朝云,而是表白“知我者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是古代中國文人習慣的惺惺作態,即便大才倜儻如蘇東坡,偶爾的撒嬌也是少不得的。 中國的文人歷來愛把“知己”掛嘴邊,但實際多是借此來證明自己的卓爾不群,而且,說這種話的文人,也是困頓窘迫、才情不為人知的居多。真是像柳永、蘇軾這種,“天下誰人不識君”,他缺少的,哪里又會是“知己”,也絕不會是崇拜的目光、對人品才氣的認可。 男人其實只會珍惜他缺少的,他不缺少的,為什么要愛惜?他愛的人,只會是自己——而中國的文人,自古及今,有幾個不是超級自戀的呢?就算蘇軾,也不能免俗。 這么說當然會傷害蘇詞愛好者“大江東去”般的崇拜,不過,此判斷其實完全無損于蘇大師的形象,只不過不必把他的一切都拔高到白璧般無瑕,把與之有關的情事都當做“至今世間仍有隱約的耳語”傳頌的神話,更不必受了女神們那一聲欲望滿滿的喟嘆欺騙,以為能做蘇軾的女人是一件再美好不過的事情。 算上王朝云這位事實上的妻子,蘇軾的夫人有三位,都姓王,也都早亡。王朝云做蘇軾的妾時年方十八,死時不到四十。 幾位王夫人都是病死。這當然不應該歸咎于蘇軾沒醫保。不過,做蘇軾的女人,有其他女子艷羨的才子丈夫,卻難得享到幾天福,擔驚受怕不說,吃穿不濟,死在一些沒名堂的小病上,這個丈夫,算什么優質股呢? 不過,好男兒心懷天下,舍小家為大家,就算在政治上亂折騰,搞得妻兒都跟著自己受罪,也不能說這個丈夫就不合格。問題是,在男女關系最基本的情感基礎上,蘇軾做得又如何呢? 表面看,蘇軾做得不錯。這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那闕著名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就是蘇軾懷念第一任夫人王弗所作。他對王弗的感情真是刻骨銘心,王弗死后三年,蘇軾就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閏之,后人多解讀為將王閏之作為王弗的“替代”。 被作為前任的“替代”,一個女人的內心恐怕難以平靜,更何況,丈夫還對前任夫人念念不忘,十年不減。用黃蓉評價郭靖的話,固然可以說郭靖重情,反而更值得托付,但郭靖不會寫詩,更不會在兒女成群時還在寫詩懷念與華箏的青梅竹馬。 王朝云的身份就更加尷尬,她不過是替代的替代。蘇軾一日舊情不忘(包括對王閏之),王朝云的地位就不過爾爾,就永遠生活在不具有安全感的婚姻中。 危險不僅來自過去塵封的歷史。蘇軾即便在與前兩任妻子濃情蜜意之際,在外也不少花頭。只不過,那些女人,不像王朝云這樣死心塌地,見風頭不對就溜之乎也了。但是蘇軾這習慣,到老都沒變。王朝云不過三十出頭,還不算徐娘半老,他就已經看上了一位下屬的女兒——又或是這位“年十六、不肯嫁人”的溫家姑娘確實仰慕蘇軾,總之,蘇軾要娶溫家姑娘為正室的傳言到王朝云耳中,她一病不起。她既不能讓蘇軾忘懷舊愛,也不能讓他拒絕新歡,陪伴多年、不離不棄,始終內妾的身份卻無法轉正,現如今,青春貌美終于打敗紅顏知己,這就像一個創業老員工,工作多年,上司都走光了,混得一個助理CEO,卻很快發現自己去年帶的實習生要做自己的上司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個員工會立即辭職。王朝云沒法辭職,沒法離婚,她只能辭離塵世。 關于娶溫家女兒事,蘇軾似乎是并不曾承認的,不過,以王朝云與蘇軾相識多年,又冰雪聰明,大概不會被人輕易離間。而在王朝云病重期間,蘇軾雖然百般安慰,卻從來不曾想過,把王朝云多年想有而不曾有的名分給予她。到死,王朝云也不過是個妾而已。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她給蘇軾帶來的多,蘇軾留給她的,實在是少。 與一個名滿天下卻仕途多舛、重情重義卻自戀非凡的大詩人在一起,真是那么快活么?未必。不過,誰又清楚王朝云在意的幸福是什么?也許真的不過是蘇軾的隨口一贊或眉頭一展。據說,王朝云會唱蘇軾的所有作品,大概《江城子》也沒少唱,但最唱不下去的,卻是那句風月無邊的“天涯何處無芳草”。她何嘗不了解蘇軾是什么人?愛情的幸福,是有獨立人格與獨立經濟地位的人,才好下口的奢侈品,對那些從來就沒有獨立人格與地位,又或不得不放棄這一點的女人,一般意義上的愛情幸福定義,還能成立嗎?而恰恰,自幼被蘇軾收養、一直在伺候蘇軾、終生與蘇軾廝守的王朝云,對蘇的情感,復雜、糾結的程度,顯然無以復加。 只能說,幸福與感情這東西,不可知,不可替代。因為不可知,才能讓我們在破敗的外表下,總能找到殘存的明亮期望;也因為不可知,卻讓我們在華麗的袍子面前,總得留心,下面是不是真的爬滿了虱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