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有人的經歷都可以寫成一本書,但不是所有的故事都值得閱讀。唯有當一個人的生命有了足夠的厚度和廣度,并將自己的情感注入其中,才會引起讀者的共鳴,甚至啟發著我們。同時,每個人都應按照他的天賦選擇寫這本書的方式,言之不盡則歌之,歌之不盡則舞之。對于藝術家而言,成熟的作品便是他們心里要說的話,是表達自我的最好方式。作品很無情,也很真實,你對它虛偽,它決不會對你真誠。有些人注定只能寫八股,有些人則不緊不慢地記著流水賬,還有些人寫的總是新聞社論……石樸的人生,足以寫一本夠分量的小說。作為他生命跡化的表現,石樸的畫值得你一讀再讀! 少年石樸作畫 我常常在想,如果沒有后人的搜集整理,那么黃秋園、陳子莊這樣的一流高手也許真的就和我們這個時代失之交臂了。因為他們能夠拿出來與我們對話的,沒有官位,沒有功名,沒有傳奇故事,有的只是遺畫和只言片語。也許正是這樣,我們看到了他們的堅持和純粹,歷久彌珍。石樸先生也是這樣一個人,他所能給的,就是他的畫而已,如果足夠細心,也許你能從中讀出他一生的故事來。美國作家比爾.波特曾寫過一本暢銷書——《空谷幽蘭》,書中描述了作者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不遠萬里拜訪終南山隱士的經歷,以一個外國人的視角發現了生活在我們身邊卻一直被我們忽視的修行者。今天,很多人視為先生“長安隱者”,這固然是石樸生活狀態的寫照,但所謂的“隱”,只不過是他放下名利得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選擇拒絕物欲社會,按照更傳統的方式生活,把繪畫當成生命的修煉,而不是追求“終南捷徑”的工具。 青年石樸讀書法碑帖 今年夏天的歐洲杯足球賽正打得熱火朝天,沒有隊伍參加的中國球迷卻像自己主場一樣高興,加上各種商業宣傳的配合,簡直舉國歡騰。愛好固然沒錯,但在球迷們眼中,也許此刻一個不看球賽而選擇聽昆曲、古琴的人簡直成了怪人,而這才是一個中國古人的日常生活而已。就像比爾.波特書中的隱士們,未必一定想躲起來,只是他們的生活被主流群體忽視,“隱”成了“顯”的對立面,是外人強加的一個標簽,只有善于發現的眼睛才會關注他們。而同樣的主流價值選擇,讓我們一度幾乎放棄了一切中國人曾經珍惜的人生理念和終極追求。所幸我們還是發現了黃秋園、陳子莊,發現了石樸,讓這個喧囂的時代有了幾個值得與歷代大師對話,堅持自我、與古為徒的高傲靈魂。 石樸早期作品 萬里悲秋圖 紙本水墨 2010年 齊白石說過“夫畫道者,本寂寞之道。其人要心境清逸,不慕名利,方可從事于畫”。石樸先生自己也說過“作畫要去掉名利心、浮躁心、執著心,才能真正的悟道、見道”。所謂“伏久者,飛必高;開先者,謝獨早”,石樸先生獨守寂寞之道,終于等來最高枝頭綻放的花朵。 已故人民鑒賞家楊仁愷為石樸題畫(病重前一年) 中國山水畫的歷史演進,自宋朝以降,其實就是一部皴法不斷完善、豐富的歷史。所謂皴法,不過是用筆墨表現山石的肌理、風化及不同的地貌形態,隨之產生了披麻皴﹑雨點皴﹑卷云皴﹑解索皴﹑牛毛皴﹑斧劈皴等名目繁多的技法總結。這本是文人畫家通過師造化對自然界的高度“程式化”概括,是中國山水畫由寫實逐漸走向寫意的飛躍。然而陳陳相因,程式化帶來的是技法的僵化和趣味的淪喪,就像劉海粟先生說過的,中國畫到了末期是“紙抄紙”。一個文人,即便沒沒去過黃山、廬山,也可以通過一套完備的技法訓練,創作出黃山奇景和匡廬飛瀑,美其名曰“胸中丘壑”。可除了米芾、牧溪、董其昌、擔當這樣不世出的國手,難道個個心中有物?清朝“四王”山水,堪稱山水畫技法教科書,然而其徒子徒孫的創作,越來越不像真山真水,了無生氣。以至于民國以來,為糾其偏,從康有為開始,力主引入西方寫生手段,倡導中西結合。他在《萬木草堂藏畫記》中提到:“中國畫學至國朝而衰弊極矣,豈止衰弊,至今郡邑無聞畫人者。其遺余二三名宿,摹寫四王,二石之糟粕,枯筆數筆,味同嚼蠟,豈復能傳后”。 應該說,要想在傳統中殺出一條血路,寫生很可能是突破迷思的途徑之一。傅抱石先生就通過把西方的寫生手法植入中國繪畫語境,通過對實景的感悟開創了全新的皴法。然而,隨著解放后蘇聯教學模式帶來的寫實主義大行其道,這種創作方法主題化、政治化、敘事化的傾向越來越明顯。山水畫家放棄了傳統山水中最核心的寫意、寫心的精神內涵,筆墨愈發刻板單調,最后變成了用毛筆畫素描。 石樸早期作品(局部) 石樸在這方面最大的優勢是繼承了傅抱石及長安畫派在寫生方面的探索,不滿足于傳統皴法對表現秦嶺山脈及關中風情的局限性,長年深入秦嶺腹地寫生紀游,他曾說“畫山要會按照美學的規律造山。畫山要有山的感覺,不能讓人感覺是公園里的假山”。同時,他始終強調寫生中的筆墨運用,正如潘天壽先生在《新美術》說的:“把書法中具有高度藝術性的線條應用于繪畫上,即使中國畫中的線具有千變萬化的筆情墨趣,形成具有高度藝術性的線條美”。石樸的書法根基還是帖學正宗,除十七帖外,于褚遂良和米芾獨有會心,跳越挪移,神采飛揚。加上《爭座位帖》的錘煉,又多了一份厚重。他巧妙地化繁為簡,在寫生中避開了對各種皴法的模擬,而是直接以書法用筆入畫,以草書寫石紋,以篆書寫枝干,以隸書寫塊壘,以楷書寫屋舍。 石樸早期作品 千年黃帝陵 紙本水墨 中國畫寫生并不注重照搬現實生活,而是強調人與自然相契后的通透。石樸先生遍歷名山,卻不淪為寫生的奴隸。例如他在崆峒山寫生時,因未想到合適的筆墨語言意寫當地的山川地貌而作罷,直到歸家后一日若有所悟,起而捉筆默寫胸中山水,寫到淋漓時純以氣運筆,真入物我兩忘之境。后成崆峒山寫生紀游冊,精妙絕倫,其線條吐納綿延,酣暢之極,堪稱合作。其中表現峭拔石壁紋理的線條,瀟灑舒張,不同于傳統的長披麻和解索皴,倒像是古代人物畫慣用的高古游絲描與草書的結合,繁而不亂,又不失傳統精神。宗白華先生在《中西畫法所表現的空間意識》一文中說:“中國畫的空間構造,既不是憑借光影的烘染襯托,也不是移寫雕像立體、建筑的幾何透視。而是顯示一種類似音樂或舞蹈所引起的空間感型。確切地說:是一種書法的空間創造”。石樸先生的畫作中,處處通過書法線條的起伏、律動、交織、錯落來營造畫意,通過線條的舒展和遲澀,表達人生的詩情與坎坷。如赤壁紀游冊中驚鴻一瞥似的那一道飛白,仿佛懷素的草書,令人想見東坡居士的放達。曹雪芹傲視圖如果截取局部放大,幾乎可作抽象畫看,筆筆骨鯁,這都是畫家心跡流露的表現。 石樸作品 月下論道 紙本水墨 “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如果說石樸僅僅關注寫生和筆墨,離開了豐富的內心、飽滿的元氣以及對中國畫史、畫論的深刻認識,他很有可能只是畫匠。當代許多畫手臨摹古人也頗得形似,但一自運便有種找不到北的感覺,滿紙黑氣、俗氣。還有美術展覽、雜志上充斥著的毫無感情的畫作,總覺得是看到了一張張標準證件照,充其量算做有一定技術含量的高級工藝品。就像官樣文章,措辭嚴謹,行文流暢,但并不能引起我們閱讀的興趣。 石樸先生早年生活坎坷,但對繪畫卻有著宗教徒般的執著。觀其早年作品,繁而有序,似于黃秋園山水頗有心契,但由于有了書法的支撐,線條厚度似更勝一籌。后由此上溯黃賓虹,其意臨賓翁山水,楊仁愷先生贊為“得黃氏遺韻獨多”。石樸對黃賓虹的學習是全方面的,筆墨技巧到虹廬畫論,細心參研其與苦瓜和尚畫語錄之異同,進而大悟古人師造化之理。中國的畫論,歷來多直覺式的感悟,黃賓虹在晚年山水創作中摸索出了“太極筆法”,其思想源頭其實還是石濤的“一畫論”,“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譬如一為山石。山石生草木,然后再生其它。若以草木為主,就簡化山。總之,只能有一個主體”。從石樸先生這段話里,我們能看出自石濤以至黃賓虹一脈強調造化生機與意象式創作理論對他的影響。 石樸早期作品 溪山清遠圖 紙本水墨 薛永年先生也曾在石樸山水冊頁上贊道:“以石濤畫理運虹廬筆墨,得此妙裁”。石濤有云“筆墨當隨時代”,石樸為這句話加上了自己的注腳——“筆墨當隨時代是其因緣。時代變化,筆墨形態當然變化。這是從整體上講的。清四王摹古,以前人之筆墨規矩時人之筆墨,刻板地衡量時人筆墨之優劣,謬矣!筆墨也是不隨時代。前人曾說筆法千古不易。筆墨的本質不會隨時代的改變而改變。因為筆墨的本質與道相通,道是千古不易的”;“筆墨是人駕馭的,由心運用,佛家講一切都是由心而生的,對筆墨認識不可執著于某人說的一句話,石濤所言,乃應機說法而已”。作為中國畫在表現的筆墨形式發展,應根植于傳統文化的土壤之中再進行創造,中國畫作為一種有生命的藝術存在,也必須在持續的傳承與反叛中持續激發其內在的潛能。石樸通過臨摹古人與寫生實踐,不斷完善獨有的畫論體系,以俯仰自得的心境涵養著自己的筆墨,進而引領著藝術神游太虛。 石樸作品 薛永年老師題冊頁 紙本水墨 值得一提的是,石樸先生除書畫外,也是楊氏太極嫡系傳人,他敏感地由畫外求畫,從“道”的高度認識繪畫。“我練太極近四十年,甘苦備嘗,層累曲折不啻于書畫之道。其陰陽,虛實之變,剛柔之理,動靜之機,渾然之氣,盡顯道家之密。其練法每每類似書畫,發于心而顯于外”,通過體“道”,畫家內在的心靈律動與天地流衍之真氣結合,通過對山河大地的寫照,實現“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以大觀小,真是以少少許勝多多許了。 青年石樸練習太極拳 “我的畫,畫的是大千世界,是道”。正道精微、至道顯隱、大道無門。石樸先生的畫語錄就要出版了,也許我們還不能真正全面、正確地認識石樸和他的藝術。但藉由這本小冊子,我們或可管中窺豹,慢慢理解石樸。 石樸作品 前赤壁賦詩意圖 紙本水墨 石樸作品 溪橋流水人家 紙本水墨 “崆峒飄渺兮如夢如幻,皇帝問道兮此何以艱,廣成子終成兮未聞秘傳。遙想千載兮何不羽化而登仙,人生曲折兮路險而蹣跚”這是先生崆峒山寫生口占,年逾花甲,他仍于畫道上下求索,支撐他走下去的,是他的心。“秋天是金色的,因為那是童年的時光,穿著外婆用她織的布縫的衣服,手里拿著小竹耙,提著小籮筐,看著深色的土地灑落的閃爍著金色的葉子,將落葉收起,很快裝滿了籮筐,飛跑著回家倒在灶火前,在風箱的鼓動下看著落葉燃燒著,冒著紅色的火焰,心中無比的愜意,依稀中的秋樹站在孤獨的天空中”——這段話讓我覺得溫馨、動容,這樣有感情的人決不會只畫梅蘭竹菊、畫萬里江山,他會畫自己的心,畫自己走過的那一小塊地方,把它畫深。 石樸在寫生 石樸的畫,凌厲如風,石樸的文字,內斂如松。他用功的地方不是畫的皮相,而是下面的骨髓、心肝。對于這樣一個真誠的人,發現他的過程也許就是發現自己的過程。所以,你應該讀一讀石樸!! 2012年6月18日深夜于長安暫止樓 玄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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