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畫書界奧斯卡” 去年7月,《收獲》雜志主編程永新的《一個人的文學史》推出修訂版,這本書不僅是他作為一個編輯與作家之間的交流,也似截取了當代文壇發展的一個斷面。馬原說:“我們這一代人整個歷史過去了,程永新作為那段歷史的見證人,把寶貴的東西留了下來。” 的確,我們可以看到余華、蘇童、王朔、馬原等許多作家的身影在其中,彼時他們還未成名、青春年少,卻已在信件往來中流露出了鮮明的個性與風格。如今回看這些信件,作品的修改過程、作家的思潮觀念,都細致透露出他們如何匯入文學史河流里,前行、成長和變化。 下面的討論整理自近期由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和上海文藝出版社聯合舉辦的程永新《一個人的文學史》專題研討會。現場作家和評論家同樣期待,有更多的文學編輯來講述文學現場的故事,讓當代文學史變得更有溫度和細節。 一個人的文學史·眾人談 楊慶祥:程永新老師的這本書有兩個版本,前后兩個版本有所變化。這本書的第一個版本出來的時候我在做80年代文學研究,程光煒老師向我推薦了這本書。李洱說過一句話,如果沒有《收獲》,中國的80年代文學史會是另一個面目。這本書對文學史的寫作提出了新的范式和模式。 程永新:這本書最早是出版人丁小禾向我約稿的,我一開始有過猶豫,但是他一次次勸我,最后一次是在世紀初,我們有感于文學的黃金時代漸漸遠去。丁小禾勸我一定要把自己的東西整理出來。我本來打算自己寫,但后來覺得個人寫會與真正的歷史有很大的出入。于是我就想到,我的好多作家朋友們都是我的良師益友,不如把當時我們的通信整理出來。 這個過程經歷了很長時間,我一直在想如何挑選這些信件。首先要與文學有關,不能涉及作家的隱私。其次要盡可能呈現當年的文學現場,呈現我們對稿件的修改過程。 所以后來我整理了好幾年,第一版出版于2007年,出版后銷量非常好,大家不停地找我買書,到最后出版社都沒有書了。又過了一些年,出版社告訴我可以出第二版,于是我又開始重新整理資料。自從有了新媒體后,大家不再寫信,改用微博、微信、短信、郵件等方式交流,我覺得特別有意思。所以我把這本書的時間往后延續,增加了大概三分之一的內容。書的封面是金宇澄站在辦公室的陽臺上幫我拍的,創意非常好。 作家金宇澄為該書所做封面設計。 白燁:去年以來,我參加了很多紀念改革開放40周年的會議,我覺得對這本書的研討,同時也是以一種獨特的角度對改革開放40周年進行梳理和紀念。因為在改革開放以來的文學40年中,我們通常會忽略掉兩種人,一種是文學編輯,另一種是文學翻譯家。新時期文學40年發展到今天這個程度,不僅僅是作家單方面的功勞,同時也有編輯和翻譯家的功勞。所以從一個文學編輯的角度看,我覺得程永新這本書展示了編輯對文學的推動作用。 這本書的貢獻在于涉及到了很多作品的修改過程。最有意思的是王朔,談怎么把“五花肉”改成“頑主”,把作品的神韻風格點出來。再是看到一個編輯的包容,無論是孫睿還是郭敬明,發他們的作品都是會有爭議的。這幾年程永新發掘了很多非常好的作品,也體現出他不斷容納新的傾向,新的寫法,新的群體。 陳曉明:我們反反復復強調要有新的文學史觀念,可我們卻經常忘記了活生生的歷史,我們很少在活生生的歷史現場中去感受文學史,重寫文學史。因此程永新《一個人的文學史》對現有的學院文學史寫作的敘事提出了一個挑戰。 這樣一種文學史,確實讓我們看到了很多原來看不到的關于作家的東西。比如蘇童,我們覺得蘇童那么可愛,那么討女讀者的喜歡,但是他在跟程永新的書信當中,變成了一個君子一樣的人。當然他也有頑童的一面,形象很新穎,形態非常豐富。 ■ 1990年代海南藍星筆會。 左起:葉兆言、程永新、余華、格非。 程光煒:我想引入史前史的概念。這本書我對它的定義是在先鋒文學沒有成型以前或正在成型時出現的。一般通常一個階段的文學,會成為歷史研究對象和文學史研究對象,要通過大學的文學史研究,傳播,進行系統化的梳理。但現在,程永新率先把這個東西拿出來,當年我們做80年代先鋒文學研究的時候,特別缺乏一手材料,這本書給我們提供了很多第一手材料。 ■ 多位作家與程永新通信的信件。 這里面有兩封信,是洪峰給他的,洪峰說每次給你寫信我都很沮喪,你一直在給我潑冷水,這就是作家的現狀,是史前史。還有扎西達娃講,我一篇稿子被退了,你方便的時候能不能幫我取回。現在我們想這么有名的作家誰敢退他的稿子。我們通常所看到的都是成功的作家的信,而沒有看到不成功的作家的信,這些作家們還沒有成功之前的信件,就是史前史。 最后我們也想做“十七年”的材料,后來發現“十七年”的作家們很多都去世了,編輯更是找不到幾個。這實際上是一個很好的契機。 王堯:《一個人的文學史》提出了一個問題——文學史的民主化問題。多少年來,我們形成了一種教科書式的文學史,而且這種教科書式的文學史是最主要的知識生產的方式。教科書式的文學史最主要的問題是,它只是以文學史家、以批評家教授的身份,非常專斷地來取舍,來發言。在這個過程中,他把編輯家、組織者、批評家在文學生產當中的意義疏忽掉了。今天的文學史,有好多話看上去都是文學史的寫作者寫的,實際上是當年的文學批評累積而成的。所以一部好的文學史,應該有很全的注釋,能夠看到文學批評中被學術史所隱蔽的東西,而不是簡單地下一個結論。 ■ 當代文學中的很多重要作家, 都在“一個人的文學史”留下過自青澀至成熟的履跡。 左起:余華、馬原、格非。 李敬澤:就文學史而言,我覺得我們現在的文學史特別需要這樣的邏輯。新時期文學到現在不過40年,這40年間已經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刻板定見,比如說新時期40年要搞一個展覽,要給我寫一個解說詞,這個解說詞一看就直接抄自當代文學史,傷痕、反思、改革、尋根、先鋒。我說能不能別這樣,結果人家說文學史就是這樣寫的。我們僅僅40年就已經形成了這么刻板和根深蒂固的條條框框,這個是后給的劇本。實際上我們應當做這樣的工作,首先是規范一個對于歷史和文學生活的第一手現場的認識。恰恰是第一手的現場認識與后邊給的劇本之間存在很大的爭議,在這個爭議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文學的歷史和文學風尚是怎么形成的,實際上我們也可以看到一個更廣闊的思想精神史,看到很多新的話題。 在這個意義上,這本書應該成為當代文學史教學的一個必備參考書。千萬不要認為我們當代文學就是學了這么幾大塊,分了這么幾個框,就開始往里面裝。實際上很多的東西是裝不進去的。如果只有這幾個框也很乏味,實際上不是這樣的。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這本書本身就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賀紹俊:現代主義傳統在90年代逐漸成型,反過來又推動了現實主義的發展,我感覺實際上這兩個最主要的傳統,現代主義傳統和現實主義傳統是有匯流的趨向的。今天的現實主義和過去的現實主義是完全不一樣的,其中有很多的現代主義設計,而現代主義傳統也吸收了很多現實主義的要素。所以我覺得從文學史意義上來說,這本書的特殊性就在這里。很多重要的編輯都可以來談文學史,但是程永新的特殊性在于和中國當代文學的特殊進程有密切的關系。 ■ 蘇童致程永新信件。 蘇童:文學現場被記錄下來當然是有歷史意義的,我覺得這是一次再發現,我們探討他的文學史的意義其實就是一次再發現的過程。我剛才腦子里一直在糾結一件事情,1985年我發不出作品來,我就問我的一個好朋友推薦給《收獲》試試,結果推薦一下后真的發了,我受寵若驚,給程永新寫了一封信表達了我的感謝。我不知道怎么介紹自己,所以那個時代青年文人的好玩勁兒就上來了,我說我是一個外表平和俊秀,但是內心非常古怪的人,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大概要強調的是,我是一個不平凡的人,我要引起他的注意。所以他覺得我很有意思,我后來想想那一年我才23、24歲,所以我自己看了后特別親切。看這樣的信真的像是聞自己的襪子。 李洱:我覺得有些遺憾的是,每一封信后面只有程永新的話,應該再加上作家的回憶。比如關于我的,我跟程永新之間的通信,我怎么認識他的,我的小說他是怎么修改的等等,有很多精彩的細節。比如我所謂的成名作《導師死了》就改了很多次,程永新請我去上海的時候我就住在華師大宿舍里面改,在改的過程中格非加進來,每天看我怎么改,突然有一天他找到我,要給我改一個詞,把亮堂改成敞亮。然后他就問我:你說我是不是一字之師?程永新把稿子退給我的時候,讓我加了很多的話,讓我注意小說的節奏,因為我講事情沒有節奏,他就提醒我節奏。給《收獲》寫稿,給程永新寫稿可以讓一個作家不斷地對自己提出要求,這個非常重要。 ■ 《收獲》創刊45周年系列活動上, 左起:程永新、蘇童、張煒、馬原、格非、莫言。 梁鴻:我2008年左右的時候寫90年代文學重大事件,當時寫了四五篇文章,程永新《一個人的文學史》剛出來時,我就引用了他與韓東等人的來信。當時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本書,是文學生態的還原。文學生態不單單是作家的性情,更主要的是作家文學觀的變化。比如你把它放到90年代文學史里面,我覺得90年代文學史不單單是文學,還是非常重大的文化事件。 我們從一些信件里面可以看到這一點。比如畢飛宇,他說他現在要正視當下的生活,要重新思考現實主義。我們現在如果做文學史的話,你單單從正常的文學史里面看不到這些東西,你從這本書里面可以看到很多當時的文學在整個社會場域的變化。 ![]() ■ 《收獲》2019年4期(左),2019年長篇專號夏卷。 李偉長:程永新老師在我的心目當中就是“中國的珀金斯”,珀金斯的出現與幾個人有關,比如伍爾夫、海明威等,編輯和作家的同臺出現是非常復雜的,也是一個角力的過程。珀金斯是不是一個眼界非常開闊的人?是,因為珀金斯編了很多暢銷書,他編作品不僅看文學史的價值,同樣也要看它與讀者的關系,或者是它的可讀性。程永新老師編的這些作品,除了有文學價值之外,同樣也有很大的讀者群,這是很開闊的東西。 張悅然:我覺得雖然我們這代人的溝通方式有變化,但是《收獲》對我們的意義,程永新老師對我們的意義是沒有變化的。特別是可以互相打電話,這是很重要的溝通方式,因為現在程永新老師依然活躍在改稿的第一線,他也是我的編輯,我們主要的改稿方式就是通過打電話。每次我說你方便的時候可以給我打電話,程永新老師就把電話打過來,可能一直說到我的手麻了,有20多條意見在那邊等著。2016年和2017年我過年都沒有過好,一直都在改。程永新老師是特別讓人敬佩的老師,從結構問題、語言問題,到特別小的細節問題,他都能把握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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