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周斷代工程”與夏代考古學研究丨李伯謙

整理：黃超，暨南大學文學院
校對：馮筱媛，中山大學歷史系

朋友們好!

剛才兩位的發言圍繞博物館在整個社會發展過程當中所承擔的任務和作用，我覺得非常精彩。我們這次會議還有一個就是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和二里頭遺址發掘六十年的討論會。我這里準備的發言實際上就是圍繞著夏都遺址博物館的主題來談幾點。我發言的題目是《“夏商周斷代工程”與夏代考古學研究》。圍繞著夏都遺址博物館實際上在認識上不是特別的一致，因此，那么首先要解決一個問題：夏代的東西、夏代的遺存有沒有？

大家知道“夏商周斷代工程”是國家“九五”計劃期間的一個科技攻關的重大項目，這是由當時的科委主任宋建和國務委員李鐵映兩位先生聯名向國務院提出的一個建議。經過國務院的討論認為可行，因此在1996年就啟動了“夏商周斷代工程”，主要為了解決夏、商、周在中國歷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三代的年代問題。按照宋建先生的說法：

“到國外的博物館去參觀，一進博物館就見到掛著一個牌子，交代一下這個博物館，（這個）國家的歷史是從公元前多少世紀到多少世紀，每一個王朝大概多長時間，都講得相當清楚；可是我們國內的博物館，對于同樣一個年代，比如說夏代，說法都不太一樣，有的說是公元前二十一世紀，有的說公元前二十二世紀，還有的說公元前二十三世紀，我看了以后就沒個準。究竟哪一年是可靠的呢？”

宋建（先生）說：

“我現在管這個科技（因為當時他科委主任），我們能不能用現代的科技手段給你們搞考古的、搞歷史的幫個忙。”

后來召開了座談會跟大家說“可以”，但是按照宋建（先生）當時的說法：

“咱們搞黃帝行不行？黃帝現在還不太行，還不成熟，需要從夏代開始。”

這就是“夏商周斷代工程”的起點。

要解決代年代首先是要找到夏時期的遺物和遺存，所以說在“夏商周斷代工程”當中，把“夏代年代”就列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子項目的一個課題。在這個課題下，最初大概是五、六項子課題，后來在工作過程當中又增加了一些課題。大家知道“夏商周斷代工程”提出的目標就是把三代的年代弄清楚。它需要走多學科聯合攻關的研究路線，這涉及到五大學科：歷史學、古文字學、考古學、天文學和現代利用碳十四這一技術測定的年代，這五個方面共同的聯合攻關。那么圍繞著夏代年代的研究，我們提出了要發掘一些重要的遺址，通過這些發掘找到夏代的遺物和遺跡，從中提取含有碳十四這種成分的元素來進行現代的測年，其中就包括二里頭遺址、河南的王城崗遺址，新砦遺址，山西的東下馮遺址，提出了五、六個這樣的遺址。

在進行過程當中，又根據一些新的發現，補充了比如陜西的東龍山遺址等等。因為工程開始之前，二里頭已經進行了多年的發掘，所以在學術界圍繞著什么是夏文化（就是考古上發現的夏文化），已經進行了多年的討論，形成了以二里頭文化為中心的看法。

第一種看法是二里頭文化分了四期。其中第一、二期是夏，第三、四期是商；

第二種看法是二里頭文化的第一期是夏，二、三、四期都是商；

第三種看法是二里頭文化一、二、三期是夏，第四期是商；

還有的說二里頭文化一、二、三、四期是商，在二里頭文化之前的河南龍山文化是夏。

總而言之，國內學術界對什么是夏代的考古學文化意見不一致。

“夏商周斷代工程”當中通過以上所提到的遺址的重新發掘，采集了很多標本，重新做研究進行分析，最后做出的重要結論認為：

第一點，二里頭文化第一、二、三、四期都是夏文化，夏代的遺存，但是并不是最早的遺存，最早的遺存要在河南龍山文化當中去尋找。

第二點，在二里頭文化第四期的時候，在它的前段、后段發生了重大的變化，而這個變化反映的就是夏商王朝更替的一個結果。

同時，天文學的文獻記載中夏代第四個王——仲康時期有過“天再旦”的一種天象，那我們就組織去觀測，甚至還跑到新疆去觀測，認為那個現象可能就是“天再旦”。根據現在的一種推算的方法，它是發生在文獻記載的夏代年代偏早的時候。同時還有一個“五星聚”這樣一種天象的記載，五個星星同一晚上都能看得到，這也是不多見的，也能推算出來；推算的結果也是發生在文獻推定的夏王朝一共經過的471年這個范圍之內的。根據所采集的第一、二、三、四期的骨頭和木炭內含有的碳十四元素的測定得出的數據：二里頭第一期不超過公元前1800年，第4期是公元前1500年前后，時段兩頭大概是這么一個結果。

大家一看一聽這個結果就可以看得出來，其與文獻推定的夏代年代之間有誤差。文獻推定的夏朝是有十四代、十七王一共是471年，那么文獻推定夏朝開始的年代應該是在公元前2070年前后，這和碳十四測定的第一期地標本測定的結果基本相符。這是二里頭一期的，剛才說的比較晚，是公元前1800年以后，因此我們就說二里頭文化不是最早的夏文化。

于是，我們就發掘了河南省登封縣的王城崗，最早是由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安金槐先生來主持發掘的一個小城，他認為這個小城就是禹都的陽城，就是文獻記載的夏禹建都于陽城的所在地。根據就是在王城崗的東北方向十幾華里，發現了一個戰國時期的古城出有陶紋“陽城倉器”，這就證明戰國時期的陽城就在旁邊，因此推定了距今4000多年前后的王城崗發現的這個小城也可能就是夏代的陽城。但是那個城太小了，北城墻一百米長，西城墻一百米長，這么一個小城當時開玩笑說這個是個羊圈差不多，怎么可能這么小是個城呢？因此“夏商周斷代工程”開始之后，我們對這個發現較早的小城重新進行發掘，果然就在這個小城的外圍，發現了一個34.8萬平方米的城，是現在我們知道的河南境內龍山時代最大的一個城。這個城的測年結果正好是落在公元前2700年到2800年前后這個階段，所以我們說夏代的遺存最早應該是在河南龍山文化中的某一段開始，一直到二里頭這個階段。

不過二里頭文化分了四期，它的第四期發生了一個重要的變化，這個變化就是商人、商族的到來。商族根據文獻記載和考古發現證實，它活動在現在河北省南部、河南省北部，太行山東麓這個區域。它的勢力強大之后就滅了夏，但是并沒有直接打到二里頭（我們所說的夏都），它先從北往南過不來，于是它就先到豫東，需要找一個合作者，奔著東方的夷人，要建立聯軍共同滅夏。現在在開封的東邊的杞縣，就發現了我們稱之為先商文化的遺跡，那就是說他的部隊、他的人先是到了豫東這個地方，然后聯合夷人。

夷人的文化遺存就是山東龍山文化到岳石文化的遺存，這些文化遺存在那發現并同時存在。然后他們聯合以后往西來，要打到偃師，打到二里頭，但是到鄭州過不來了，為什么過不來呢？因為現在我們知道，考古上發現，圍繞著二里頭這個夏都，在其東邊有三四個小城，這些小城都是防備商族的部隊。它的部隊過不來，便在鄭州建立了一個據點就叫做“亳”。他在那積蓄力量以后把周圍的這幾個如望京樓、東趙城、尉氏村的幾個小城一個一個滅掉以后，長驅直入就到了這個地方，到了二里頭，滅了夏。為了防止夏人東山再起，二里頭遺址的東北方向十幾華里建立了偃師商城。在有些文獻當中說，它就是商湯所建的國都，但是學術界覺得，好像不太像，后來在研究過程當中，就權衡偃師商城和鄭州商城哪個是最大的都城，或者哪個是主都，最后確認鄭州商城是商朝滅夏以后建立了一個主要的都城。而偃師商城就是監視夏遺民的一個軍事重鎮；有的學者說，也可能就是一個副都，都可以，總而言之就形成了當時的夏商格局。

那為什么要講這一點，就說夏代的歷史400多年，它是特定的和文獻推定的471年基本是一致的。到公元前1600年前后，實現了夏商兩個王朝的更替，這些是基本是一致的。因此我說二里頭這個都城，是夏代中晚期的都城，這是可信的，是可靠的，文獻記載基本上是真實的。

這里面還要提到二里頭在它的演變過程當中，這個政權從禹都陽城傳到了第三代太康的時候，政權被東方來的夷人推翻掉了，因為這個太康王有點不務正業，他把他的政權就丟掉了，東方的夷人就來了，這里的夷人，從考古學上也找到了，那就是新密新砦為代表的這種遺存，后來也發現了一個城，建于龍山時期，在新砦時期重修，應該是東方來的夷人到來以后建立的這個城。夏人盡管在太康時丟掉了政權，但是又過了兩代，勢力逐漸恢復起來，到少康時又把東方來的夷人軍事力量給趕走了，開始進入了夏代的中晚期的歷史，所以我們說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和二里頭遺址這個地方，就是夏代中晚期的都城。

這樣再根據“夏商周斷代工程”的研究結果，可以這么表述：以王城崗大城為代表的河南龍山文化晚期遺存是夏代早期的文化；以河南新密新砦遺址為代表的這種文化遺存是“后羿代夏”這個時期的夏文化遺存；二里頭文化代表的是少康中興后一直到商湯滅夏這個階段的遺存，分成了比較清楚的三段。這三段可以看得出來，二里頭文化發展的程度最高，它有青銅器、很多玉器，還有大型的宮殿建筑基址，所以說它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都城，這一點沒有錯，而且它應該是夏代中晚期的都城所在地。這是我們在做夏商周斷代工程所得出的結論。

“夏商周斷代工程”1996年到2000年共時五年，正是因為肯定了夏代的存在，才會有緊接著“夏商周斷代工程”之后，國家重新推出來的“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它就是以夏代作為起點的，再往上追，追比夏代更早的，中國古代文明的狀態。現在大家知道，“中華文明探源工程”也取得了很大的成果，再回頭來與這幾年夏商周斷代工程成果聯系起來看，距今5000多年這個階段我們稱之為古國階段，已經開始了進入了文明，但是是文明初期，國家的初期這么一個階段，稱之為古國階段。到了夏代包括在前面的堯舜時期是一個重大的轉換時期，從古國階段到了王國階段，所以二里頭這個都就是從古國到王國重要的一個標志。

但是，作為學術研究還有很長的路，還有很多未知的地方，比如說夏代都城，我們只知道一個陽城，一個新密新砦和二里頭，文獻中記載的還有其它的都城，我們還沒有找到，還是要做工作的；夏代的疆域多大?有沒有變化？都是需要我們繼續進行研究的。因此，依托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的建立，我們有了這么一個基地，不僅要展示我們60年來的發掘成果，同時還要為今后的二里頭文化、夏文化的研究提供更好的支撐，我想，再過若干年，我們會把夏代這個故事講得更清楚。

說得不對的請各位批評指正，謝謝各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