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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春館詞話

     葉四郎 2020-04-11

    朱庸齋(1920一1983),原名奐,字渙之。詞學家、書法家。廣東新會縣人,世居西關。出身書香世家,為晚清秀才朱恩溥的兒子。幼時研讀古典文學,尤酷愛詞章,隨陳洵學詞, 13歲能吟詩,深得老師喜愛。青年時以詞知名,長期系統研究詞學,提出填詞以"重、拙、大"作標準,后又加"深"字,對詞學發展作出了貢獻。除詞學外,偶作明人小品畫亦楚楚可人,書法習鐘繇,雍容雅秀,尤工于小札和題跋。1983年,朱庸齋腎病復發,病逝于廣州西關之分春館。

    分春館詞話

    吳三立

    陳述叔論詞云:“夢窗可謂大,清真幾于化矣。由大而幾化,故當由吳以希周。”其所為《海綃詞》,正復循斯深轍,是以能頡頏中原,為士林所重。晚歲積其所學及課詞所得,寫成《海綃說詞》,此吾粵詞話之著者也。五十年前,余與述叔同執教于中山大學,時見庸齋以年家子,問難于述叔。庸齋固敏悟,而又強記博聞,深為述叔推許,故所學亦有成焉。

    庸齋詞規模兩宋,出入清季四家,取精用宏,格高調逸,綿麗濃摯,蘊藉清超;中晚而后,益更縱橫馳驟,以婉約之筆,寓豪放之情,直指本源,獨辟蹊徑,復歸于深遠平淡。爰手自增刪,為《分春館詞》二卷,年前刊入《至樂樓叢書》中,距初刊本已三十二年矣。

    庸齋論詞,于源流正變,古人之長短得失,譜律之審校,作法之推敲,并能分條析理,深入淺出,易為學者所接受。至于學詞途徑,則以為“學詞當自流溯源,宜從清季四家始”。蓋以唐宋年深日久,時移世易,物異景殊,以其時之字詞句意,實難寫當前之事物。彼四家者,去今不遠,狀物寫景,撫時念事,涵詠兩宋,機杼別出,面目多方,而法度俱見也。其見解精辟獨特,尤為人所未發,而大有裨益于吾粵詞風焉。惜乎卷帙未完,而斯人遽逝,每一念及,何可為懷!

    頃分春館門人陳永正、蔡國頌、李國明、張桂光、梁雪蕓、李文約等,于素日師門札記中,往來書簡中,掇拾片金零玉,補成《分春館詞話》五卷,乞序于余。余耄矣,然交庸齋久。瀹茗談藝,晤對時多,不能已于言也。是為序。

    一九八五年元月,于華南師范大學


    楊重華

    朱庸齋先生畢生致力于詞。既是詞人,又是詞學家。這部《分春館詞話》就是他長期鉆研詞學的成果之一。

    庸齋論詞,非常重視整首詞的體格渾成。她在《詞話》中作了反復論述,如說:“蕙風論詞,先求體格,次及神致,體格務求渾成。余論詩詞亦先求渾成,然后再求神味、情致……世人嗶呫伊吾,苦思累日,但求于一字一韻見勝。既能于一字一韻見勝,則沾沾自喜,以為足以頡頏古人,壓倒時輩,而于他字他韻中,有不安詳妥帖之處,悉不計及。抱如斯態度者,比比皆然。雖然前人固有'一字得力,通篇光采’之說,此乃就通篇渾成穩妥,其中用一二精警之字,使通篇為之驟振耳!不然,偏中似有一字一韻之工,而他處饾饤累見,如是則不獨瑜不掩瑕,且破綻益顯。”(卷一﹒八)他在詞的講述中,曾經舉過一個明顯的例子:晏小山《臨江仙》詞中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歷來被人視為名句。可是,這兩句并非晏小山的創作,而是五代時翁宏一首詩中的兩句。這兩句在翁宏詩中不為人知,一放在小山詞中就成了名句,百世傳誦,奧秘何在?就因為在小山詞中,這兩句之前,先有“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兩句,烘托出一種空虛落寞之境。這說明精警的句子,要和通篇成為渾然一體,然后顯其精警。

    庸齋精于詞律,認為作詞必須守律。他說:“詞既為有一定格式之文體,吾人填詞不能不照其格律,蓋不守律,即非詞矣。”(卷二·五一)但是,他又不贊成守律過死,認為填詞一般只按平仄便可,不必拘守四聲。但對某些詞的“吃緊處”,填時仍須辨明上、去聲,以至講究陰、陽。如史梅溪的《壽樓春》,便很特別,開頭一句“裁春衫尋芳”,五個字都是平聲,但“裁”、“尋”兩字是陽平,“春”,“衫”、“芳”三字是陰平;我們要填這詞調,開首這一句便不能全用陰平或陽平,否則讀起來音調便不諧婉。

    庸齋認為,填詞必須認真掌握詞調的特點:“詞調各具特點,有宜于直抒者,如《破陣子》調,豪放如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婉約如晏幾道'記得青樓當日事’,均一氣直抒;有宜曲折者,如《點絳唇》調,自馮延巳以來均一語一曲折,姜夔之作幽峭挺拔,在婉約派之外,亦復如是。”(卷二﹒一二)“《高陽臺》平順整齊,流暢有余。若不以重筆書之,必致輕薄浮滑之病。故填詞者澀調拗句,常易見勝;諧調順句(尤其平韻者),則不易工,夢窗詠落梅(官粉雕痕)、豐樂樓(修竹凝妝)二闕,字面秾麗,用筆極重,故無淺率之弊。”(卷二﹒四一)

    從此可以看出庸齋有豐富的作詞實踐,精于詞的藝術,其論詞乃有卓見。

    在《詞話》中,庸齋曾概述他學詞的宗尚:“余為詞近四十年,方向始終如一。遠祧周、辛、吳、王,兼涉梅溪、白石;近師清季王、朱、鄭、況四家。所求者為體格、神致。體格務求渾成雅正,神致務求沉著深厚,雖未有所大成,然自問規模略在矣。”(卷一﹒一五)清代常州派詞人周濟(介存),以周清真(邦彥)、辛稼軒(棄疾)、吳夢窗(文英)、王碧山(沂孫)為兩宋詞人領袖,以他們的作品作為后世學詞的規范,認為學詞要“問途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看來,庸齋為詞基本上也是走這條路子。此外,他還著重學清季王半塘(鵬運)、朱彊村(孝臧)、鄭大鶴(文焯)、況蕙風(周頤)四家。認為“清季四家詞,無論詠物抒情,俱緊密聯系社會實際,反映當時家國之事。或慷慨激昂,或哀傷憔悴,棖觸無端,皆有為而發。詞至清季,眼界始大,感概遂深,內容充實,運筆力求重,用意力求拙,取境力求大。”(卷三·四五)他的詞作,有部分是他所以學清季詞的見解的體現。例如,寫于一九六七年的《蝶戀花·書事》:郭北飆風平地起,陌上繁花,過眼脂成紫。年少驅車憐意氣,不辭霜刃輕身試。 如墨戰云連十里。天若有情,應惜無名死。腐肉憑誰供野祭?饑烏號客斜陽里。”此詞寫“文化大革命”中的兩派武斗,互相殘殺,為枉死者鳴哀,沉痛之至!

    庸齋于清季詞最尊崇者未朱彊村。他的詞風也和彊村相近。彊村是學夢窗的,庸齋為詞也深受夢窗的影響。《詞話》中論夢窗詞有十三則之多,他對夢窗詞理解甚深(自南宋張炎詆夢窗詞為“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之后,能理解夢窗詞者不多,胡適、胡云翼輩遑論矣,即王國維亦以“映夢窗零亂碧”譏之),有精辟的論述:“夢窗字字有脈絡,其妙處不過其避熟就生,飛躍轉變較快,常隔一二語始遙接上文耳。”(卷一·三四)“夢窗之佳處,一為潛氣內轉,二為字字有脈絡。辭藻雖密而能以氣驅使之,即使或斷或續之處,仍能貫注盤旋,而'不著死灰’。不過,其氣非如稼軒發之于外,而蓄之于內耳。此殆書家之藏鋒而非露鋒歟?”(卷四·三一)庸齋于《詞話》卷三、卷四、卷五中論述唐五代、兩宋以及清代各家詞,亦有許多精辟的見解,此處不一一介紹了。

    庸齋于廣東詞人,最推重者未清初的屈大均及近代的陳述叔。屈大均為抗清志士、明代遺民,憤異族之凌辱,哀民生之多艱,其《悲落葉》等詞,直是以血淚寫成。陳述叔,名洵,號海綃翁,晚年教授于中山大學。他是新會人,庸齋也是新會人。年青時他有很多機會和述叔相親炙,亦曾一度學述叔詞。他認為,“述叔當為大家,開嶺南風氣,自海綃出,粵詞始得正聲。”(卷三·六七)

    我自少喜愛詩詞。三十年代讀中學時便知陳述叔先生在中山大學任教,但未及親聆他的講授,只間接從其弟子“南國詩人”李履庵先生處略受沾溉。庸齋先生在世時我和他很少見面,他在逝世前不久曾送我線裝的《分春館詞》一冊,并約后會,雅意拳拳。我本擬此后經常趨前請教,不料他遽爾去世,良可痛惜!現在寫這篇序,就作為我對庸齋先生的紀念吧!

    一九八八年十月三日

     

    卷一

    文章各體不斷演變,魏晉時之詩,無齊梁之境也;齊梁時之詩,亦無唐代之境也;唐時之詩,亦無宋代之境也。設齊梁為詩,必須如魏晉人風格,否則不足稱之為詩;唐時為詩,亦必須如齊梁人手法,始得稱詩;宋人為詩,亦必須一一如唐人;果如是,詩之領域,憑誰張而廣之?詩如此,詞亦如此。北宋中期以后之詞境,為花間五代中所無;南宋之詞境,亦為北宋所無。各大家能開拓詞境,使“文小聲曼”之詞,得以宏大。“詞至北宋始大,至南宋始深,至宋季始極其變。”倘仍恪守其玲瓏其聲,妙曼其音,境不外乎閨閣,意不外乎戀情,則何以而大、而深、而變乎?蘇能以詩入詞,詞之疆域始廣;辛能以文入詞,而詞之氣始大。試問時歷千年,至今尚可謂蘇辛之詞,只是詩文而非詞,可乎?是以作好詞,如能對詞有真識,必須多讀書,多了解文學發展演進過程,萬不能為李清照早年所作之《詞論》所誤。且李清照中年以后之作,亦自與其持論相背矣。明人、清初諸老《十五家詞》之類(其年不在此例),作者出筆,務求聲容意態,一一如閨閣女子,諉之為學五代北宋初期。其實作者已是須發皤然之老翁,飽經喪亂,盡管其詩文亦有頗可觀者,然一遁而為詞,便變成十七八之女郎,寧不可笑?此乃誤于“詩以言志,詞以抒情”之舊說。辭藻意境,絕不敢超乎五代宋初以外,不如是,則以為是詩也,非詞也,故此時率無好詞。即以王阮亭論,其詩尚雅正,然其和漱玉詞,真不知所云,不惟纖弱,抑且俗矣,蓋亦以為詞當別具一體也。

    吾人倡詞,應使詞之意境張、取材富。不然詞之生命行絕矣,尚足以言詞乎?余曾有此等閱歷;遇有事物題材,寫之于詩則易,入之如詞則難,始漸悟因詞之意境、取材、詞匯過狹使然,乃刻意詩詞合一。在廣州詞壇,詩詞合一之說為余首倡,詹無庵亟攢和之。

    常州派,張惠言首創其端,以尊體為論,陳義甚高,然《詞選》但以溫韋為極則,而途徑、系統未甚分明,使后之學者,不知從何下手。是以周濟倡四家之說:“問途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此即后人學詩,或從義山學杜,或從西山派學杜,或從后山學杜,其理一也。

    凡初學者務求門徑正,周氏當以為:碧山詞吐屬婉雅,較有內容,無纖俚浮薄之病,學之得其規模,堪為門徑;夢窗詞秾厚密麗,無淺薄粗率之疵,學之得其沈著秾摯,但易成堆砌實質而傷氣;稼軒詞豪宕疏朗,無堆砌晦澀之弊,卻易成狂怪獷俚而至粗率,須以兩家以參,以夢窗之密,約稼軒之疏;以稼軒之朗,約夢窗之晦,務使氣勢矯健,意境深厚,如此方成美成堂,遠祧溫韋,至于大成,故常州派雖創于張氏,而至周氏,始具師承系統,以至于成。

    浙西派倡自朱彝尊,然朱氏僅提出“家白石而戶玉田”,其手法、面目至厲鶚始告于成。

    清季,凡詞學大家均合浙西、常州為一手,取長補短,無復明顯分界矣。

    《詞選》序云:“詞者蓋出于唐之詩人,采樂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詞,故曰詞。”殊不知唐五代詞:“一、采自民間歌謠;二、來自邊疆少數民族及域外樂曲;三、自大曲中截段改制而成;四、出于樂工歌肆;五、文人創制;六、國家音樂機構所制。此任二北《教坊記箋訂》及《敦煌曲初探》等書旁征博引,論列甚詳,實非盡出自唐人之詩人。”

    詞為有一定格律之文體,而張氏釋詞義曰:“詞者意內言外。”夫“意內言外”,特詞之一義而已,未得謂詩詞之“詞”也,其他文體何嘗不“意內言外”?

    李后主詞之現實意義如何,姑置勿論,然其詞多敘寫身世,沖破當筵譴興之范圍,至此境界始大,而感慨遂深。張氏誣為“詞之雜流由此而起”,使人費解。

    張惠言為清代經學家、古文家,然其詞學論證頗有疏漏可議者。其比詞于《騷》,實屬過于標舉,蓋楚騷之憂思傷憤,皆為家國而發,彼個人之怨悱,又何以克當?至以溫庭筠詞為義得于《騷》,尤為大謬。人盡皆知,溫氏士行蕪雜,放浪歌樓伎館,其詞雖不無同情歌伎與感懷身世之作,然概其生平、思想、作品內容、對后世影響,固無與屈子倫比者。意欲尊體而引喻失書,我為皋文可惜!

    詞體誠須尊,要之能摒去浮艷、佻撻、儇薄、叫囂語,以雅正之言,敘承平之景象,寫新鮮之事物,歌社會主義之春華而已。

    周濟《宋四家詞選》,以蘇、姜等數大家,附于四家,其序云:“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軒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碧山饜心切理,言近指遠,聲容調度,一一可循。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為北宋之秾摯。是為四家,領袖一代。余子犖犖,以方附雅。”世人但驟讀其序,而不深究其意,遂多所非議,以為周氏倒置先后,毫無識力。其實周氏之意,學此四家者,須參考附錄諸家,而非如世所疵議,蘇、姜附于辛,史、張附于王也。

    選家須具己見,張氏此選,以“尊體”、“立派”為旨,以正當時之淫詞、鄙詞、游詞之失;以糾浙西派末流,但知“家白石而戶玉田”之蔽,特補偏救弊,難免于矯枉過正矣!

    余篤信周氏之說,但不排歐、晏、蘇、姜、史、張諸家。

    周止庵主張學詞“問途碧山”,以為其詞“托意隸事處,以意貫串,渾化無痕”;“詞以思筆為入門階陛,碧山思筆,可謂雙絕”。蓋指碧山詞言中有物,無空泛之言,且立意構思、譴詞達意并皆佳妙。學之,作詞時便會言中有物。然學者多著意于詠物諸篇,得其字面而不得其意旨所在,故讀來似覺堆砌詞藻與典故而成詞耳。

    蕙風論詞,先求體格,次及神致,體格務求渾成。余論詩詞亦先求渾成,然后再求神味、情致。況氏云:“讀宋人詞當于體格、神致間求之,而體格尤重于神致。以渾成之一境為學人必赴之程境,更有進于渾成者,要非可鬣而至,此關系學力者也。神致由性靈出,即體格之至美,積發而為清暉芳氣而不可掩者也。”(《宋詞三百首》序)世人嗶呫(tie)伊吾,苦思累日,但求于一字一韻見勝。既能于一字一韻見勝,則沾沾自喜,以為足以頡頏古人,壓倒時輩,而于他字他韻中,有不安詳妥帖之處,悉不計及。抱如斯態度者,比比皆然。雖然前人固有'一字得力,通篇光采’之說,此乃就通篇渾成穩妥,其中用一二精警之字,使通篇為之驟振耳!不然,偏中似有一字一韻之工,而他處饾饤累見,如是則不獨瑜不掩瑕,且破綻益顯。

    何以始得渾成?當于文從字順中而來,是以石遺“文從義順”一說,實為章句篇什之要義。

    宋詞選本多矣,最著者莫如竹垞《詞綜》、茗柯《詞選》、止庵《宋四家詞選》、彊村《宋詞三百首》。此數選本均有獨到之處,然偏頗亦在所不免。胡云翼《宋詞選》,以標舉蘇、辛詞為主,對清真、夢窗等人看法,殊未公允。蓋胡氏本非詞家,此種三昧未能盡知,惟所取多為淺近,注釋通俗,頗便于時下初學耳。

     一〇

    學詞須先從讀詞入手,首先了解作者之時代背景、生平,所謂知人論世。蓋此二點不知,將莫測其中所有。

    其次研究作者寫作手法與風格。取大家或有代表性之作家作品,排列比較其手法獨特處、風格不同處。誰易學,誰難學,然后取自己性近者、易學者先學。

    欲學某一家詞,只能學其用筆以表達感情,因經歷人各不同,況今古時移世易。

    詞有重拙大、有沉郁頓挫、有沉著濃厚等評語,此皆公認為高度評價。但非用筆無以表達,故善學者學用筆以表情達意,從字句學只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理。

    一一

    學詞之道,自有其歷程。創作方面,一、先求文從字順,通體渾成;二、次求避俗取深,意境突出;三、表現自家風格,以成面目。水到渠成,不必跳級躐等,對于事物觀察,必須體會入微,如山川草木、風月蟲魚,均應在體察中運以聯想及幻想,對其榮枯盛衰、寒燠變易,一一務求與各人遭遇處境相結合,物我一體,方能臻于深妙之境也。

    一二

    渾成為初習詞之第一關,先能渾成,再求精警。能精警者必能渾成,未有不渾成而能精警者(偶爾得來,自當別論。)

    一三

    治詞之道,必須認定方向,以求歸宿。其有“專精一家,融匯各家,自成一家”三個過程。若不著力于此,不惟時有粗枝大葉之毛病,且對以往論著,淺嘗輒止,便草草作出斷語,其所持論,遂無系統,失卻中心,未能成一家之言(凡歷來具門戶之見者,所見雖偏,然持論卻始終如一)。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雖偏見不少,然能自始至終以“沉郁頓挫”為論詞之準繩。王國維《人間詞話》亦以“境界”為尺度(指上卷而言,后卷因相隔時間長,學歷、觀點均有所改變),如此持論,雖未盡平矣,卻能自圓其說。近世論詩詞者則不然,所持論每憑一時之愛憎,不旋踵又褒貶互倒。此非無一定之見地,實無一定之學識耳。持論不茍,今人之所難。

    一四

    凡善學古人者,無論學何派何家,必不完全仿效之,只須學其局部,從而發揮以成自己之整體。晚近學詞而有成者大都如此。其學古人在似于不似之間者,亦未嘗不遵此途徑也。

    一五

    余為詞近四十年,方向始終如一。遠祧周、辛、吳、王,兼涉梅溪、白石;近師清季王、朱、鄭、況四家。所求者為體格、神致。體格務求渾成雅正,神致務求沉著深厚,雖未有所大成,然自問規模略在矣。

    一六

    余授詞,乃教人學清詞為主。宗法清季六家(蔣、王、朱、鄭、況、文)及粵中之陳述叔,祧于兩宋,對于唐五代詞,宜作為詩中之漢魏六朝而觀之,此乃所持途徑使然。故凡學詞者,如只學宋周、史、姜、吳、張等,學之難有所得。惟一經學清詞及清季詞,則頓能出己意。此乃時代較近,社會差距尚不甚大,故青年易于接受也(清季詞多結合時事,益易啟發學者)。

    一七

    余學詞原從夢窗、碧山入手,后以碧山詠物諸作(除數闕名作外),類不出乎社課應酬,夢窗多憶姬之作,雖厚重而欠深妙流動,不易表達性情。于是多讀古文,轉學片玉、梅溪。以周氏一生,無特殊之境遇,而能將一般流連光景、傷離念舊之尋常事物,寫之以聲。篇中意境統一,而寫來又逐闕不同。既屈曲又洞達,既宛委又層次分明。周詞字面平易,學時雖似亦非似,乃參以梅溪,羨其詞藻較新煉,尤于用筆之起落轉折之處甚為警目,乃摹擬其用筆,注意其全篇呼應連接轉換之法度。繼學遺山(凄婉部分),并參以白石之生硬幽峭處。蘇辛限于才氣境遇相去太異,不敢學也。于清曾學樊榭、蓮生未成。學飲水師法其言情之真摯凄切。后以氣勢意境中求似鹿譚,妄欲合豪放、婉約為一手。用筆始較重,取境亦較大(此階段中為詞最多)。終于取法彊村,以其所處時世之轉變頗與相近也。又小令學蕙風,以其情致于余個性相近也。未及學半塘、蕓閣,曾學大鶴,然無其情操高標,終不近似。曾學述叔,亦嫌其語意艱而性情滯,終亦無成。必欲自作的評,僅得數字:體格渾成,不求艱澀,語多著實,隨意而出。換而言之,能自圓其說,自達其意,不斤斤于字句中求警策,而于篇章見規矩而已。

    一八

    學放翁、玉田難自見面目。蓋放翁、玉田之作(晚年),頗多疏率,遂致學者出筆較易,其聲容、體態,往往因熟溜之故,而常與之相近,且所使用亦多平易語,益易逼肖而不自覺。而清真、夢窗之作悉為刻意烹煉,學之者不易輕下一字,且善學之必棄貌取神。既不欲襲其字面,亦務求具有一己之意。能具己意,又必須賴有個人手法方能表達之。且周吳諸家,其襞積處,久為世人指摘,學者必力求避之,使自免撏扯堆砌之誚,匠心獨運,擺脫近似,故能棄形貌而取神骨耳。

    一九

    或謂“寫情容易,寫實較難,應先學寫情,再求寫實。既能寫實,再學寫情”。此說未能成立。因“情”與“實”不能分割,倘離開實際以寫情,則其情均屬偽作,與文藝貴真之義,豈非相反?“實”字所包括為感情、事物、際遇。凡心感身受目觸者,吾均能以文字表達之。復通過藝術手法予人以更大感染力,使之能同感共鳴,或使之成為形象化,使自己之感嘆遭遇如重現目前。如是堪稱能道其實矣。情應由實而產生,且以實為依據,如不從實而產生,則偽語也。不以實為依據,則不知其情來自何處也。就抒情與紀實之作而言,則抒情之作確較紀實之作為易。但抒情之作貴乎深;不深,則盡人皆能共言,而非一己所獨特所有。紀實之作貴乎真;不真,異人之所共見,而失去事物之本相。然能深能真,亦談何容易,非多讀書不能得之。

    二〇

    所謂“意境”,即能于境中見意,境可從實際來,亦可從構造來。如有意于其間,則無論實際與構造,均稱妙制。

    二一

    意境各具佳妙,不能以一境而壓絕各境。如意境中之沉郁蒼涼乃存之于內,仍需通過藝術手法,始能表達于外。手法有到與未到之分,即沉郁蒼涼亦有深淺厚薄之別。此境人皆能有之。要在如何寫出各人之感受,使詩詞之面目如其人之肺腑,意格兩相配合。否則,縱其沉郁蒼涼,亦不能分辨出自伊誰之手也。

    二二

    意境體格乃兩事,創意不難,有詩才平庸者,偶或能得意趣超邁之句;亦有詩工力已深,加以刻意冥搜,務得意趣新穎之言,然亦未必能另出機杼,以成一己之體格也。即就創格而論,其格亦高下有別。王仲瞿、舒鐵云輩皆欲創格,且能具其一格,而風格不高,終非大家。今日初學者未識歷代詩詞體格,便思躐等,以求創格,或故作奇形怪狀,以求面目新異。須知面目有美丑之分,有真偽之別,猙獰攢怒亦面目也,但不可與秀美清華同日而語;涂抹標奇者乃舞臺之面譜,亦非本來面目。斯事精微,難一一與淺者言也。

    二三

    所謂“才情”,乃專指才華風情而言(不包括險怪語)。徒恃才者,稍多讀書之后,視自己舊作,每至汗顏縮手,不敢有所作為。加以生事艱屯,環境復雜,欲求囊日之風華,亦不可復得矣。所謂初生之犢不畏虎,自以為不可一世,殆讀書閱世后,方覺自己一無是處。斯時也,舊者既破,新者未立,拘牽萬狀,尚欲以才華風情流露篇什之中,可謂戛戛乎其難矣;即強為之,亦大不如前,有所怯敵也。此種“才華”,乃非真正之才華。東坡云:“腹有詩書氣自華。”讀書只有增才,無減才之說也。蓋有怯于古,便覺今是昨非。古之作者,往往老而彌工,其學足以輔之,豈老去便無才情乎?或其才斂藏于內,不易發泄,即使發泄,而不如往者之淺露,人不得驟然而領會之。

    二四

    初學詞求通體渾成,既能渾成,務求警策,既能警策,復歸渾成,此時之渾成,乃指渾化,而非初學之徒求完整而已。學詞之道,先求能入,后求能出:能入則求與古人相似,能出則求與古人不相似。倘能出入自如,介乎似與不似之間,既不失有我,復不失有古,方稱能成。惟其不似,是以能似,所謂善于學古者也。

    二五

    作詩填詞,每有所感而苦于不能下筆表達,此當由功夫未到;功夫到則無感不可以為詩為詞,無事不可以為章為句矣。此初學者所不能避免者也。

    初學者當從摹仿入手,然后變化,先專精于一家,然后融匯各家,建立一己面目風格。

    學詞有偏重于性情,或偏重于詞藻。人各不同,情詞并茂,固是大佳;然情深意足雖白描亦能真切動人,稍加詞藻則情文相生矣。

    二六

    少年為詞,喜刻意求工,每于鑄詞造境間,希與古人較勝,以其精力充沛也,此則老不如少者也,然所得乃古人之體格而已。中年以后,限于精力,不斤斤于字句求工,偶爾命筆,語不甚奪目,而思路深遠,意與古會,以其閱歷多、積學固也,此則少不如老也,蓋已具古人之神致矣。

    二七

    明人學唐詩,務求與唐人相似,宋人學唐詩,務求與唐人不相似,此種消息,當從出入之間參之。彊村、述叔畢生瘁力于學夢窗,晚年所作與夢窗體格不甚相似,此不徒去貌存神,且學古而有我者也。

    二八

    “若思通楷則,少不如老;學成規矩,老不如少。思則老而愈妙,學則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時;時而一變,極其少矣。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求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此孫過庭《書譜》論學書程序語,極精到。余謂學詞亦復如是。

    二九

    至于詩筆入詞問題,蓋自北宋以后,詞本身與音樂逐漸相分,原來詞之制作,以音樂性為主,而文學性次之,東坡破詞體(指聲律)之束縛,遂以詩入詞。嗣后詞之制作,轉以文學性為主。其本身甚至與音樂分家,而與詩賦同流。以內容而論,凡入詩者均可入詞。“詩莊詞媚”、“詩以言志,詞以抒情”之說,在宋已不盡然。倘仍奉為圭臬,雖名家亦必無好詞。往代有不少名詩人,其詩雖足觀,其詞則令人發笑,即不能破此局限之故耳。清季諸名家詞,其用筆、煉字、寓意、賦情均與同光體詩同趨一致者,蓋從廣義而言,詞亦是詩之一種類,從狹義而言,則詞與詩因制作不同,而另成一種獨立文體矣。試問時代遭際、興廢、迭變,以及社會之復雜,山川之袤漠,如仍用詞之慣用手法(筆、意、字、句)出之,其能勝任乎?清季詞人常以江西詩派之手法入詞,能一洗熟習,幽峭警策,以生硬求勝,令人耳目頓新。其實此種字樣,于詩已成習見,一旦用之于詞,頓覺高雋異俗耳。雖然,詞不能與詩盡同者,蓋由于不同體制而需要不同作法,詩句為五七言,每句均能拈出,能獨立而成一意(可以擇句)。詞則合數句為韻,每韻始能獨立而成一意。倘于一韻中擇其一句,則其語意未完,如“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此則二句十三字為一韻,其用意須從十三字一貫觀之,方覺其妙。倘只擇出“大江東去”之句,或只擇出“千古風流人物”一句,則未能達其意也,亦不覺又何好處。“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例亦如此。倘合二句十三字而讀之,則境界超妙矣。故填詞中用古人作品其中一句,不得視為偷襲,蓋其本身須以數句合成一韻,方能表達一個意境也。以其每闕之一韻,既為數句集串而成,而各句又參差長短不一,是以下筆用意,宜于迂回曲折,層轉跌宕,方與體制相稱耳(小令近詩體,不盡適用此法)。以詩入詞,能使詞本身用途廣,境界大,思路寬,寄情遠,筆健格高,一洗纖靡軟弱之習。詞之領土、視野,亦為之廓闊。然詩中所寫景物,詞未盡見,如山水田園詩派,詞則無之。

    三〇

    讀詞之法有二:一,專家詞,取大家、名家之詞熟讀,意在其風格、面貌與寫作方法;二、取古人同調名作熟讀,意在比較其風格、面貌與寫作手法之異同、優劣,尤其詞調之特點與作法。

    三一

    每一詞調均有其獨特之格式,即所謂吃緊之處、突出之處。一首詞未必每句每字均著力精警,但于吃緊之處,便須集中精力,鍛煉至警策動人。可取前人同調作品多首細心勘對,其例中精警處,必乃吃緊之處。尤其較為特殊之調,變韻、拗句均乃關鍵所在,如非獨特,決無棄順取逆、舍和婉為怒拗之理。對此務求自然,無過于突兀,又無過于敷衍,須謹密成句。作法當于細味前人作品中來。

    三二

    讀詞要把握其要點,然后得其正確之學習理論與途徑。

    浙西派主張學詞須從玉田入手,常州派則強調從碧山入手。兩者有近似處,有不相同處。性近此或彼,不由人強自選擇。至于如何學,更非率性可為,須下相當功夫,始能邁越前人也。

    三三

    無論何種文體,第一須發人深省,同感共鳴;第二使人印象深刻,歷久不忘。如無真摯與深厚之感情,當難達到,于詞亦然,一是以真取勝,一是以深取勝。溫庭筠以深取勝,韋莊以真取勝——深使人玩味不盡,真使人有同一感受、真切。

    要達到真、深之境界,平日須陶冶性情,體事狀物,沉潛獨往,與一己之感情合一,有一己之見解,下筆時自然物我交融,不知何者為物,何者為我,即內在感情與客觀事物混成一體,或由內而推及外,或由外而反映內,詞自深摯真切動人。

    三四

    以此法論,法出于規矩。規矩之基本功在于講究條理,否則無從表情達意。如有人謂“上下句不相接為妙”,此實謬論。為詞必須神氣意境貫注通篇,不惟上下句須相接,即起、承、轉、收之處亦須相接。以承接起,以轉接承,以收接轉,方稱合作。夢窗字字有脈絡,其妙處不過其避熟就生,飛躍轉變較快,常隔一二語始遙接上文耳。且詞與詩不同,以若干句合成一組,倘上下句不相接,連片段亦不能成矣。余嘗謂看一首詞,如以語體全譯之,表情達意,寫景模物,能如一篇散文,明晰緊湊而無隔閡及描敘不清之處,即算好詞。試以此法,翻譯周、姜、吳等諸作,均能成一篇完整散文者。今若持上下句不相接為妙之論,殆于此道未能明澈,誤前人似斷仍連、似離仍合之作為上下不接耳(看近代電影中之蒙太奇手法,當可會此意)。且上下句尚且不接,則一韻之中,豈不是分成數段,主語何在?須知詞之作法,亦有主語、次語,不可主次不分,致成雜亂無章之劣作也。

    三五

    作詞一須天分,二須學力。有天分者,性靈自然流露,易于出筆,情致必佳;然天分不可恃,中年以后,日見其衰,或累于俗務,或時移事遷,故須輔之以學。

    三六

    詞有豪放派與婉約派之分,而婉約派又有為疏、密之分。溫庭筠為密之一派,皇甫松為疏之一派。然皇甫松詞作太少,未能開一代詞風,繼而大成者,韋莊也。故前人論詞有“溫、韋立而正聲定矣”之說。此后北宋詞無不受溫、韋兩家影響,或從此蛻變。至豪放悲涼一派,則從李后主后期作品演變而來。各派皆有優秀之作,學詞者宜就己之情性習之,亦不可妄意軒輊也。

    三七

    風格各自不同,即同為豪放或婉約,亦有其不同之處、獨特之處。如辛棄疾與劉克莊同為豪放派詞人,但檢辛之《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與劉之《賀新郎·送陳真州子華》比較,同調同內容,辛詞則豪邁奔放、慷慨悲涼、性情突出;劉詞雖亦豪氣洋溢,而發議過多,表達個性少,且用字較為質樸,而乏詞語之美,所謂質勝于文。風格似是而非,似近而遠。故須經比較,始能熟知其風格之異同,始能評定、摹擬學習。

    不僅比較作家寫作手法與風格,甚而比較其同類同題之作,蓋時移世易,風格隨之而變。前人品評,每以二字或一二句為評,但指其主流而已,非具體而言也。

    三八

    生峭風格,多表達作者倔強兀突之個性。凡學此風格,必先求有突出之個性。有個性即有面目,是以學生峭者,較易具有面目,否則失去其生峭風格獨有之特點,而不成為學生峭矣。讀江西派詩,可悟此理。圓熟風格,多沿用或引申前人意境、詞匯之習套信筆而成,語多平易。凡學此風格者,創造性較少,個性不甚突出,喜求與古人相似,或有暗合而不自覺。是以求圓熟者,不易具有自己面目,且往往流于流滑。再略而言,則生峭多從創造得來,圓熟多從因襲得來。創造乃自創,必具自己面目(包括意境、字面)。且生峭之處,乃指不慣見而言;圓熟之處,乃指慣見而言。不慣見則使人感到有獨具手法,慣見則使人感到熟習無奇。是以一則易見自己面目,一則難見自己面目矣。總之,生峭與圓熟,乃兩種不同對立風格。易見面目與難見面目,乃因所學不同而得到不同之表現,生峭不能強求,圓熟亦應謹避。

    三九

    大家為詞,既善寫景,又能做境。寫景乃就目中所見而描之。做境乃就心中所念而構之。往往每一念所至,境隨心生。能寫吾心,即為好詞也。如何能形象之?則必有待于做境,借物態表達而出,使人細讀之,沉思之,如能洞見吾心。

    四〇

    面目誠不能強為,強而為之,非真面也。寧有故意折齒陷鼻,自以為美而驕于人者乎?西洋文學常言之缺陷美,亦從自然得之,非矯意而為之也。總之,功侯已到,則性情自出,面目自具,有如水到渠成。不然則如孩提之意作書,其筆畫結構固未有古人面目存在,而必謂具一己之面目可乎?

    四一

    長句忌弱,須筆氣貫注,所謂以氣行之,始無軟弱低沉之病,蓋句長字多,每見堆積之弊。

    兩字句無獨立性,不能表達意境,從來作手都作承上轉下之用,另換意境。

    三個四字句相連與三個三字句相連之作法大致相同,一是作一句做,一氣貫注;一是上偶下單,或下偶上單。凡作偶句大多駢列,而流水對法絕少。

    四二

    用筆之法,前人有“一氣貫注,盤旋而下”者,有“著重上下照應”者,有“無垂不縮、無往不復”者,即用筆將說盡而又未盡,此手法夢窗所慣用。具體而言,即在一組之中,將意道出又使不盡,而另用筆轉換別一意境,常州派所謂“筆筆斷、筆筆續”,乍看似不相銜接,實則其中有脈絡貫注。陳述叔先生于此特標出一“留”字,金針度人,有益于詞界匪淺。時人為詞,每多陳近平熟之語,亦由未悟此“留”字耳。

    四三

    韓愈所謂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填詞下字配聲,既分平仄,句式安排,長短互別。講求氣格,實所必要。然論行氣,則不能忽視于用筆,否則其氣從何表達。余夙服膺“重、拙、大”之說,但如何始能臻此,蓋有賴于用筆也。夢窗之“潛氣內轉”,每于用筆中體會得之。若舍用筆而空談意境,則有體而無用,亦徒焉耳!陳亦峰“沉郁頓挫”之說,沉郁是意境,頓挫是用筆。以頓挫之筆,方能表達沉郁之境。然又必須以氣行之,氣是回旋往復于全篇之中,不能以一字一句求之;若求之一字一句之中,則氣亦無由見矣。前人以為一字得力,通篇光彩,乃指煉字而言。如達到無句可摘,通體渾成之處,則舍行氣莫屬矣。

    四四

    詞法問題,余與海綃所說相異,海綃斤斤于求法。其所說夢窗詞,如往日之經股文批。試思作家如于下筆之前,已存如何運用法度之念于胸中,得毋拘滯而有損于性靈乎?大家作詞,恐無是理。當來自其平日根柢、涵養、性情、襟度,意有所會,即便下筆。其法來諸自然,未有先行安排法度然后下筆者。作者既未必然,但讀者具見其法度。如蕙風云:“流露于不自知,觸發于弗克自已。”蓋全從“養”字得來,非法在筆先,臨篇布局者也。總之,法從心悟,法隨境生。非如前人所云:“筆筆斷、筆筆續。”此處移步,此處換形。大家為詞,感物而發,安能先立法度規矩,以自限哉!東坡之《水調歌頭》,千古高妙,不知其大醉賦此,以懷子由時,究有立法于下筆之先否?其所存之法度,乃后人加之耳。雖然,亦不可置法度于不顧,但詞中求法甚難。北宋以為詞乃小道,未嘗為之立法。不過,詞成之后,法度自見。止庵有“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之說,復堂以為盡千古文章能事。則作詞之先,不必斤斤于法;然成詞之后,則又必須合乎法。畫家所謂“繪畫本無法,無法中有法,有法本無法”,意亦即此。止庵又云:“初學詞求有寄托,……既成格調求無寄托。”如移此法,抑亦可所,初學求有法,既成不必求法而法自具。

    四五

    詞有重拙大、境界之說,均須以用筆表達。用筆亦與詩文同,無非起承轉合或起承轉收,但詞之格調獨特,須審視各調之特點而為之。

    四六

    重,用筆須健勁;拙,即用筆見停留,處處見含蓄;大,即境界宏闊,亦須用筆表達。

    四七

    “拙”之一境,確屬不易。半塘認為花間集歐陽炯《浣溪沙》“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為重、拙、大,余實不敢茍同。述叔以“留”字訣代替“拙”,亦隔一層。“留”者,指用筆,即欲盡不盡、無垂不縮之意耳。“拙”字不能貌相,有極瑰麗亦可稱拙,有極平淡亦可稱拙。蓋前人論拙,指意樸實而語真摯。看來甚為簡素,久玩其味彌勝,有如對篤實高人,落落數語,其意足抵懸河千言。又如對黃口小兒,其語既無文飾且亦真樸。初聽之似甚可笑,經意而味之,又覺其概括力甚強。他人歷千百言,或極窮煉刻雕,終似不逮者。余意以為“拙”,必須先有內在誠篤,次則在乎平日涵養,誠實真摯,則字面不甚工巧,出語如見其人,最耐玩味。涵詠修養,則不必著力求勝。自然鈍中見利,看來質實而細析之,卻有渾厚動宕者存焉。且“拙”之一道,有刻意求拙,有自然見拙。刻意求拙,仍是初地;自然見拙,水到渠成。凡務纖新、輕盈、奇澀、險幻皆非拙也。所謂東坡蠢語,山谷稚語,斯真拙矣。“拙”頗有“大智若愚”之勢也。

    四八

    “拙”字含義殊抽象。王半塘倡重、拙、大之旨,原乃泛論(見王氏《味梨集序》)。《蕙風詞話》卷一即標出之,而未言出自半塘,世人遂誤為況氏之說。《蕙風詞話》中對“拙”字亦未有專屬,各家之中誰人為拙?恐況氏亦不能舉出。余謂王氏重、拙、大之說,乃當時補偏救弊者。重乃指用筆,拙指命意,大指取境。此“拙”非古拙指拙,后人釋之多作含蓄不盡解,實亦未能盡“拙”之義。“拙”義有指辭句者,有指意境者。辭句之拙乃樸實而不纖;意境之拙乃真摯而不飾。初看似淺近,無深、遠之致(指意境)。又似不假雕琢,只求平易存真。其反面乃為纖側、小慧、儇佻、浮薄,或過尚矜奇取巧,以求從一字之間見異。巧指新穎,為人意中所未有者。凡論巧者有巧妙、工巧之稱。蓋落想有別于尋常。梅溪多巧語,未聞以其不拙而貶之也。昔人論石,每以樸拙,無斧鑿痕,如頑如鈍始耐人觀。如其玲瓏輕異,而有斧鑿餿剔之痕跡者,即品趣已次之。推之于詞,其觀點亦或相同。“拙”須從養得來,不能有意求拙,須流露于自然。是以宋人中,未聞專門以拙見稱,只于某一句意中始具有拙意耳。倘于通體作品內,刻意為拙,力避巧語,則寧不流于以丑為美之異論乎哉?空靈亦詞中要旨,如必須語語求拙,則凡空靈之意境,悉不拙矣,如實又何貴乎拙。小晏“真個別離難,不似相逢好”,清真“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稼軒“十分筋力夸強健,只比年時病起時”,其語看似甚平常而呆鈍者,絕不奪目,亦不甚見功力。不假雕琢修飾,但真切而實在,使人不能否定其看法者,如孩提、如鄉愚,語雖質樸,卻非巧言令色者所能道。即能道出,亦需迂回宛委,甚為費力。《蕙風詞話》所引謂“國初諸老拙處亦不可及”。不知所指何樣之拙?如細心推察之,則王、況所說之“拙”實仍未具定義(大體亦指含蓄不盡耳)。至述叔謂夢窗之“檀欒金碧,婀娜蓬萊”八字有拙致,乃故作翻案語耳。此八字乃呆滯而非拙也。詞筆原有發越與含蓄兩途(前人未有拈出,乃余所說者),發越務求淋漓盡致,含蓄務求低徊不盡。如必以“拙”方能稱勝,則豪放而發越者,悉非佳作,豈不大謬?余平日之所謂“拙”,大都以為不過于顯露,而又不甚著力,乍覺尋常,久玩知味為解釋。其實亦不妥意貴含蓄不盡,語不尚刻苦雕鎪之義。舍此,則自劉勰《文心雕龍》及鐘嶸、司空圖《詩品》,以至近代評述之作均難具體說明王、況所指“拙”之一義也(非前人所說古拙之“拙”,但如以拙為拙,則又近乎古樂府、民歌一類,又似非王、況所說之拙)。

    四九

    前人論作詞,須學古文,尤其漢魏六朝文,學其筆調變化,層層脫換;又云須汲取詩中用筆脫換推進之法。此言均極有理,蓋平板呆滯皆用筆無變化層次所至。

    五〇

    填詞者意賴筆生,用筆常需賴虛字表達出之。然非諳熟古文義法不可,茍得其當,則可化質實為空靈,變屈曲為洞達。述叔先生評夢窗《澡蘭香》“盤絲系腕”詞,輒云“金針度人,全在數虛字”。

    五一

    玉田指出詞之字句多從李長吉、義山、溫飛卿詩得來,此乃自玉田一派及當時所流行而言之耳(玉田晚期殊不盡然,只《絕妙好詞》所選多如此耳)。今擴之參以老杜、摩詰、昌黎,以至宋人詩之字句、意境為之,有何不可,其誰為之限?誰使之不然,不好又在何處乎?

    五二

    硬語寫柔情,壯筆書膩語,自是創舉,然稽諸古來作手,殊不多見。賀鑄于此頗見功力。

    五三

    “平凡”一說,有功候未到而出手平凡者,此真平凡也。至于功力已深,往昔又曾作奇險豪肆語者,一旦轉變語多平凡,而意境真切者,此乃人詞俱老,而轉以平凡取勝者。此乃看來容易,實則艱辛。雖有意趨于平凡,而已爐火純青,俯拾即是。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目中所見,而人人筆下所無,惟吾獨能及時“捕捉”而得之,信筆以出之。言中有物,真實不虛,使人讀之,有所感觸,一如己出,斯則近乎大成。夫耆卿樂府,并無奇、險、新、怪之字句,而能以平凡易出之語言,“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其所成就,固極不平凡者。樂天、東坡皆多平凡字句與意境,然人人不以其“平凡”而減損其地位。其實彼所造詣非時彥所謂平凡,實則胸懷坦蕩,一切意境,均取于當前,不必窮高極深,自然真切卓越。后人輒視之為平凡,豈能識其真諦所在?平凡之相對為艱澀,兩種手法不同。本無分軒輊,如淵明之于康樂,樂天至于昌黎,東坡之于山谷,各盡平易奇險之能事。然昌黎、山谷雖兀突險絕,然莫不具有真實之性情與意境,故不嫌其艱僻,反覺其卓出。蓋有內在因素也,此乃具有西子之天資,故不論其妝嚴而矜持,抑妝淡而柔婉,均臻佳妙之境也。余子則不然,以其功力弱而言不易出,故不能以平凡之語言寫平凡之境物,而予人以不平凡之感覺,是以不得不借助險肆之詞句,使人不測其中所有,以掩蓋空虛與不真實之處。自以為作意新,語奇,艱澀叫囂,足以使人動心駭目,然其中空空,自欺欺人。所以讀此輩之詩詞,絕不類若人之品格抱負。稍得蠅頭,已沾沾自喜,且亦傲人。若居牛后,則忐忑不安,轉為憤世,出則無經世運籌之才,處則無淡薄寧靜之素,則所作雖極放僻狂狷,究非其自己本意所在。是則其所使用駭目動心之語言,亦無非戲臺之英雄面譜。卸妝之后,則所飾扮者固非真英雄也。如以內容而言,有真境實感,始能于平凡中取勝。從學歷言,經過奇險艱僻,始能趨于平凡。大率言情寓意之作,宜出以平凡,以其存真且不能作偽也。寫景狀物之作,不妨艱險,以其體會深而與人異趣也。前人有“語淡而情彌苦”之說,又有“老覺淡妝差有味”之句,是以彊村、述叔學夢窗,均于暮年運密入疏,寓濃于淡。然其神致仍是夢窗也。平凡奇險均應能達真實之感情,二者不過是表達手法,而平凡則愈易使人覺其真耳。溫柔敦厚,詩之教也,亦即善也。放僻叫囂則非善矣。此兩者皆藏之于內,美則指字句而言,而表現于外者也。以上論“平凡”乃引用常人之所謂“平凡”而言,余所謂平凡,實則平易存真得自然直說耳。

    五四

    所謂常套者,乃指無論意境、詞匯皆與前人近似,陳陳相因而言,此則往代詩詞話皆有之處。但近人之常套,則又往往故作艱深,以文淺陋。因己作內容空泛,缺乏真實情境,于是乎強將平順之字句,易為揉?,使人先睹其字句之生異險怪,又以其多求艱澀,往往未能窺出其真實意境所在,遂致掩遮眾讀者之眼目,甚至有百般曲折,不通不順,亦不自惜。此無他,為求欺人欺世而已。或有常套語亦不甚通順,而先求作艱怪語者,更不足論矣。吾人為詞,每件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輒動幽思,輒嘆不足,更出之以詞。其所取景物,故來自當前現成,所謂俯拾即是者。即日中所接觸之一切事物,家常者,習見者,都已寫之不盡,又何必搜素枯腸,大鉆故紙堆,找尋不常見之東西哉!當然,此指才大者而言。惟其才大,始能不避常套,且善利用常套,以常套之語,達不常套之情。使極常套者一到我手,則為我用。或點鐵以成金,或驅使古人而為我奔走,如是常套亦足貴矣。今也不然,不計渾成,不求文從字順,故裝丑態,以駭世人,此輩恐求作常套亦不可得。黎六禾最惡常套語,海綃詞亦少常套語。而六禾遠不如海綃,且其詞欠佳處,亦往往因避作常套語過求艱澀使然。蓋六禾詞語險怪而不常套,而意境卻是常套。故作者有以常套寫新異之感,亦有以新異語而寫常套之感。此種優劣,大有區別。故吾以為能隨意使用常套語,而能表達特有之情境,則好詞也。至看來平易卻艱辛語,已不易到;語皆平常,意由己出,則更不易到也。

    五五

    述叔所用“留”字訣,必使內氣潛轉,與之相配。故能得“無垂不縮,無往不復”之妙。其境雖乍斷乍續,其氣則通篇流轉,不易驟學也。

    留筆能于停頓中見含蓄,宕筆能于流動中見變化。

    五六

    述叔填詞倡議“留”字訣。所謂“留”者,是一層意境未盡,又另換一層,意未盡達,輒即轉換。所謂筆筆斷,筆筆續,將前人含蓄蘊藉之說,使之更隱晦;然又脈絡貫注,有暗承遙接處,倉猝不易懂。

    五七

    時賢往往有選題作詩詞,以為有題始有好詩,不然就擱筆了事。此特短于才情之故。如平日感慨涵養甚深,則感物書事,指揮如意,語無虛發,則應酬之作,皆有自我存乎其中,如此則又何害其為乎?

    五八

    以比興體出之,托意閨帷,寄懷君國者,不得作為亸柳欹花求勝而論。但比興固詩之義也。詩義既從比興賦以達之,然則詞又果須有何特義?何人立其義?何時立其義?詞在始則文字服從音樂。東坡以后,逐漸使詞與音樂分家,而轉使音律退于次要地位。宋人為詞,非悉能合樂而歌之。清真詞在南宋能歌者已極少矣。后人按譜填詞,依律者乃格律之律而非樂律之律也。為詞者亦不過因其體制有別于詩而手法不同,其實何嘗不是長短句而篇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聲,位有定韻之詩耳。

    五九

    常州派評詞,夸張比興,肆言寄托。其實對于其人、其時、其事均未深作考據,輒加臆測,后人見之,轉成笑柄。至所謂有寄托入,無寄托出,則更抽象。蕙風謂寄托者所貴乎發于不自克,流露于不自知。雖較中允,然既稱發于不自知,則寄托之名,實難成立。但云平日積郁于中,醞藏既久,撫時盛物,能引而出。如是之作,始免于月露風云,浮泛無旨。寄托一詞,不宜濫用;比興之作,尤難肯定。必須因人、因時、因事而推斷。若夫柴米油鹽,斤斤計較,一元數角,得失縈懷,眼前只求飲啖,愛憎不復分明,三日無“官”,動輒百詠,些須得意,即覺滿志,如是之輩,其所謂美人香草,所謂托物寄志可乎?寄托乃應從大者而言,以志業相期,危苦雜亂,眷懷家國,個人得失,輒關大局,此可以言寄托也。榮辱得失,離合悲歡,因與春花秋月,同一遭遇者,發言為詩,物我合一。或觸物以興懷,或緣情以賦物,此乃不過關系個人生活,即承平開明之際,亦所難免。此類作品,只直稱之為寓意,不能輒謂之有寄托也。

    六〇

    小令尚可憑情致、性靈、巧慧見勝。長調則非具有功力不可,尤須博學,與詩文匯為一流,不然則縱有句篇,亦難稱巨手。

    六一

    詞之樂律入元融而為曲,嗣后所為詞者直長短句之詩耳。世或狃(niu)于舊說以為詩詞異途,遂使詞境轉隘,良可慨也。東坡、稼軒之作,凡詩文所具存者,悉能達之于詞。詞之領域,開拓始袤,非復專事綺筵綉幌、脂粉才情、遣興娛賓、析酲解醖者矣。況其憂生念亂,撫物興懷,身世所遭,出以唱嘆,命筆寓意,又何異于詩哉?宋詞能與唐詩并稱后世者端復賴此。有明一代誤于“詞為艷科”之說,未能尊體,陳陳相因,取材益狹,趨向如斯,詞道幾絕。逮及清季,國運衰微,憂患相仍,詩風大變,聲氣所匯,詞學復盛,名家迭出。此道遂尊,言志抒情,不復以體制而局限。故鹿潭、半塘、蕓閣、彊村、樵風之作,托體高,取材富,寓意深,造境大,用筆重,煉語精。其風骨神致足與子尹、韜叔、散原、伯子、海藏諸家相頡頏,積憤放吟,固無減于詩也。

    六二

    追和古人之作,凡屬標明和作者,均以前人之題為內容,使人具見前唱后和之意。如只用古人之詞體及韻,而內容與原作無所相關者,則必標明用某某體或某某韻,而不應偽稱和作。制題者旨在達意,其用途與詩同。詩之制題,例如和人詠梅并用原韻,則其內容不能與梅無關。倘對菊用其詠梅韻,則單指用韻而言,不包括此唱彼和之意。宋方千里、楊澤民、陳允平之和清真詞,則以謹步清真聲韻為主。其全卷均借往者之韻而成,與只相和一二闕者有別。后人和宋末樂府補題(宋亡后)詠物諸篇,其所詠物之內容,均與古人相同,此乃以古人之題,寓自我之意,并成慣例。倘與古人原作了不相屬,又何必標出一“和”字之整題。雖然亦有后之和韻者與古人原作無關,然僅為少數,不能作為確論。綜合言之,凡步韻、用韻、依韻、次韻者,均可與原作無關。如和韻者,則與原作本意必有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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