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春館詞話》發覆(三) 陳永正(中山大學古文獻研究所) 體格 《詞話》云:「余為詞近四十年,方向始終如一。遠祧周、辛、吳、王,兼涉梅溪、白石;近師清季王、朱、鄭、況四家。所求者為體格、神致。體格務求渾成雅正,神致務求沉著深厚,雖未有所大成,然自問規模略在矣。」 此是全書之主旨所在。 「體格務求渾成雅正。」開門見山,此為第一。「體格、神致」之說,雖本自況周頤《蕙風詞話》,然況氏只提到體格要「渾成」,而「雅正」,實為詩歌之根本所在,是以先生特意表而出之。詩詞,是高華典雅的文學形式,是傳承高貴的紐帶,用意高雅,用語典雅,用心端正,用情純正,均大詩人大詞人之本色。先生認為,要尊詞體,先要「摒去浮艶、佻撻、儇薄、叫囂語」,而「以雅正之言」,敘景寫事,抒發心聲。 《詞話》謂宋初小令「典雅近詩」,歐、晏小令「風格亦自婉雅溫麗」,又謂少游詞「用筆輕靈,深得歐、晏之典雅」,周邦彥能「雅化柳永詞」,故「終較柳詞優雅」,又贊美吾粵學者陳澧之詞「雅正」,皆大力標舉一「雅」字。 欲求為詞之雅正,則須志存高雅。惟雅人始有深致,先生是一位崇尚高雅的傳統文人,詩詞書畫是他一生的摯愛,詞風雅正,書法嫻雅蕭散,所繪山水小品亦秀雅自然。先生容姿俊朗,吐屬風流,喜愛雅致的生話方式,讀書之暇,則與友人品茶煮酒,賞月觀花,吹簫聽曲。門弟子侍分春館中,無立雪之憚嚴,而有坐春風之溫煦,其溫文儒雅形像,亦為儕輩所傾慕。 《詞話》卷一之八、一一、一二、一七、二四,此五則強調「渾成」乃為詞之關鍵,「初學詞求通體渾成。既能渾成,務求警策;既能警策,復歸渾成。此時之渾成,乃指渾化,而非初學之徒求完整而已。」強調作詞「先求渾成,然后再求神味、情致」。「通體渾成」,評詞、為詞都應以通篇整體感覺為先。 先生評詞,亦每以「渾成」為基準。如謂柳永《雨霖鈴》詞「寫來渾成」,周邦彥詞乃「通體渾成」之樣版。評吳三立《次韻墨齋》七律「老練渾成」,先生致傅靜庵函曰:「必欲自作的評,僅得數字:體格渾成。」又曰「所求者乃渾成暢達」而已。 《詞話》云:「何以始得渾成?當于文從字順中而來,是以石遺『文從義順』一說,實為章句篇什之要義。」文從字順,通篇穩妥,是學詞的最初一關。乍看起來,似亦「卑之無甚高論」,實際是先生從多年教學中總結出來的甘苦之言,決不可輕易忽之。 《詞話》又云:「長調則非具有功力不可,尤須博學,與詩文匯為一流,不然則縱有句篇,亦難稱巨手。」長調尤須渾成,切忌有句無篇。 《詞話》中有關「創格」之議論,尤為深切。先生指出:「學詞之道,自有其歷程,不能跳級躐等。」「今日初學者未識歷代詩詞體格,便思躐等,以求創格,或故作奇形怪狀,以求面目新異。須知面目有美丑之分,有真偽之別,猙獰攢怒亦面目也,但不可與秀美清華同日而語;涂抹標奇者乃舞臺之面譜,亦非本來面目。」徐晉如解釋說:「初學詩詞,固然要力求對仗工整,以打好根基,但切不可為求工巧,并詩詞本身體性亦置之不顧。須知詩之感人,終究要靠『芳馨悱惻』之情思,而不是語言上的獨特、對仗上的精奇。」 先生致傅靜庵函曰:「弟為詞多年,新意向能創之,如何始得別具一格,至今尚茫然不自知其所止,即求歸宿處亦未擇定,創格更不敢望,現只求渾成而已。」這而絕不是故作謙抑之辭,而是一位真正有自知之明的詞家肺腑之語,讀后當掩卷三思。不少青年作者,好高騖遠,求新求奇,一篇吟成,自以為得意,可是,在行家眼里,卻是不成熟的東西,連入門還未能,哪里談得上自成面目。 先生致函傅靜庵曰:「務使體格高,風骨勁。」惟其渾成,惟其雅正,體格方高,風骨始勁。 用筆 在眾多寫作技巧中,以「用筆」至為重要,必須認真學習。葉恭綽曾致函先生曰:「比年頗悟詞之技術,最要者為用筆。」另函云:「我廿年來頗注于詞之用筆,即鉤勒刮搏,此點在宋詞亦只數家,蘇、辛、柳、周、賀等足為師法。」另函又云:「廿年來,愚頗注重于詞之用筆,亦自覺略窺諸作者之秘。」先生覆函與之一再討論,《詞話》中亦有多則有關「用筆」的論述。 《詞話》云:「欲學某一家詞,只能學其用筆以表達感情,因經歷人各不同,況今古時移世易」,「填詞者意賴筆生,用筆常需賴虛詞表達出之。」先生認為用筆之道在于虛字之勾勒,善學者學用筆以表情達意,從字句學只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理。如「重拙大」、「沉郁頓挫」、「沉著秾厚」等風格,非用筆無以表達。 故善學者學用筆以表情達意,從字句學只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理。用筆之技法,如前人所謂「起承轉合」、「一氣貫注,盤旋而下」,「著重上下照應」,「無垂不縮、無往不復」,「筆筆斷、筆筆續」等等,亦須留意學習。 還須認真掌握詞調的特點,結合用筆以成風格。《詞話》云:「詞調各具特點。有宜于直抒者,如《破陣子》調,豪放如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婉約如晏幾道『記得青樓當日事』,均一氣直抒;有宜曲折者,如《點絳唇》調,自馮延巳以來均一語一曲折,姜夔之作幽峭挺拔,在婉約派之外,亦復如是。」 又云:「《高陽臺》平順整齊,流暢有余。若不以重筆書之,必致輕薄浮滑之病。故填詞者澀調拗句,常易見勝;諧調順句(尤其平韻者),則不易工,夢窗詠落梅(官粉雕痕)、豐樂樓(修竹凝妝)二闋,字面秾麗,用筆極重,故無淺率之弊。」均專家獨得之語,不可滑眼看過。 先生評詞,亦每從用筆著眼。如謂吳文英「詞之佳者在乎用筆重」,史達祖詞「用筆起落轉折之處甚為警目」,蔣春霖「用筆重,故不浮」,「夢窗詠落梅(宮粉雕痕)、豐樂樓(修竹凝妝)二闋,字面秾麗,用筆極重,故無淺率之弊。 余丙午年《高陽臺·九月初三悼楊生作》詞云:『趨暝鴉翻,堆寒葉積,畫樓消息重探。夢醒歡叢,家山望絕天南。燈昏羅帳沉沉夜,記年時、九月初三。更那堪,恨結垂楊,淚滿青衫。』」先生此詞摹擬夢窗用筆,注意全篇呼應連接轉換的法度。先生致函傅靜庵,亦謂周之琦《三姝媚》此調,「功力甚深,亦無非以用筆層轉脫換見勝。」 陳洵《海綃說詞》提出用筆「貴留」之說,《詞話》則對陳洵之「留字訣」作了闡發。先生工詩詞,擅書畫,詩詞與書畫的「用筆」,其技法理論是相通的,所謂「無垂不縮,無往不收」,「筆筆斷、筆筆續」,也是必須掌握的書法技藝,能書者對此當別有會心。 《詞話》還引述前人「一氣貫注,盤旋而下」、「著重上下照應」之論,進一步指出:「留字訣,必使內氣潛轉,與之相配」、「其境雖乍斷乍續,其氣則通篇流轉,不易驟學也。留筆能于停頓中見含蓄,宕筆能于流動中見變化」,大大地深化了陳洵之論。 先生還主張汲取古文與詩用筆之法,如云:「用筆常需賴虛字表達出之,然非諳熟古文義法不可」,「須汲取詩中用筆脫換推進之法」「下筆用意,宜于迂回曲折,層轉跌蕩」。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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