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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池的命運
王新軍
河西走廊西出嘉峪關之后,地勢漸漸開闊起來。這種開闊,從地理空間上來看是呈放射狀的。這種放射本能地意味著開放,意味著通達。事實上在很長一個歷史時期,這一地段都是中原王朝經略西域的孔道和基地,每每西域遭逢時局危機,這里便成為平定亂事的前哨,消除隱患的橋頭堡。而在更多的和平時期,這里又是萬物齊備、商賈云集的旱碼頭。
今天的瓜州境內,歷代古城遺址甚多,上點規模的據說就有六十余座,這當中南距縣城65公里的鎖陽城,無論從延續時間還是形制規模,都是其他遺址無法類比的。這樣的漢唐古城遺址,甚至在全國都非常少見。而將它放在整個古代絲綢之路上來審視和考量的時候,它的意義又不同了——鎖陽城地處河西走廊西端疏勒河沖積扇西緣,東入酒泉而達秦地,西接敦煌而通伊吾,南枕祁連而拒吐蕃,北扼玉關于雙塔而控漠北。疏勒河自玉門而西流貫全境,涵育出一片亦耕亦牧的狹長綠洲。自漢代以來,這里一直是絲綢之路的頸項之地,在東西方文明的交匯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漢晉時期的瓜州,其地位已經十分重要,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為了張國臂掖,鑿空西域,在河西走廊列四郡、據兩關,沿北部一線筑長城,起烽燧,駐軍設防,牢牢地控制了中原與西域的貿易通道,保證了絲綢之路的暢通,也使河西走廊進入了一段較長的安定期。公元前111年,漢武帝下令在敦煌東去三百里的冥水之畔設立冥安縣,移民墾植,筑城安境。這應該是鎖陽城地區大規模農業開發的開始。古籍載“冥水北流入冥澤”,結合鎖陽城西南東巴兔周邊曾發現的青銅冶煉遺址、東面的玉門昌馬到火燒溝一線大量古人類活動遺跡,不由使我想起莊子《逍遙游》的開篇:“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這北方的冥澤,不就是莊子筆下的“北冥”么。冥水出祁連而西北,南為古羌地,高原之上湖泊眾多,北出沃野則匯為百里大澤。南冥北冥之間,相隔大山千重,只有這樣的天高地闊之處,才應該是莊周逍遙神游的夢幻之地吧。
梳理手邊史料,大致可以勾勒出鎖陽城的歷史沿革:漢代屬敦煌郡冥安縣地,西晉為晉昌縣(郡),隋為常樂縣,唐武德五年設瓜州郡于此。安史之亂后,吐蕃入侵河西走廊西部,瓜州于唐代宗大歷十一年(公元776年)陷落,后為敦煌張氏歸義軍收復管轄,又歷經五代、宋初的曹氏歸義軍時期,于宋仁宗景佑三年(公元1036年)被西夏李元昊率軍占領,在此設立西平監軍司,仍名瓜州。明代更名苦峪城,宣德十年至正統六年(公元1411年)重修。成化八年(公元1472年)移哈密衛駐苦峪城。明末關閉嘉峪關后,苦峪城被廢棄。到了清代,因古城周邊盛產一種沙漠寄生植物鎖陽,苦峪城又被當地人稱為鎖陽城,并一直沿用至今。
2014年6月,鎖陽城遺址作為絲綢之路起始段和天山廊道路網中的遺產點,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古老的鎖陽城文明才漸漸走出孤零零的考古學界,漫向公眾視野。如今每年有數萬人從全國甚至海外專程來此,領略古代邊塞詩中蘊含的曠遠,憑吊世事變遷中人類的足跡,體驗生命中那份撫慰靈魂的超然。作為一個出生并長期生活在疏勒河畔的“土著”,因為探究母親河變遷的緣故,我曾經多次到訪鎖陽城遺址,并深深體會到了河流與人類文明相伴相生的命運。踏訪古道關隘,尋覓邊城塢嶂,幾次走下來,便不得不為這片土地厚重的過往感嘆——這是一座命運多舛的城池,如果不是過早地遠離了疏勒河的眷顧,人走城廢的大劇應該不會那么早上演。
去年7月,從天津遠道而來的幾位友人,尋訪當年疏勒河畔的知青歲月。我一路駕車,帶他們前往黃花、官莊子、雙塔、小宛等處逐點尋訪。到了瓜州地界,鎖陽城自然是不能不去的。于是,我在一個盛夏的早晨又一次來到了鎖陽城。
鎖陽城遺存主要包括鎖陽城城址、塔爾寺遺址、古墾區和古渠道遺跡、墓葬群等。登上高處的觀景點遠眺,南面高地空闊遼遠,遠處的祁連山銀冠聳峙,群峰逶迤。北面曠野縱深處,水泊濕地相連,草色湖光時隱時現,一派勃勃生機。城址周圍天高地闊,蒼茫幽遠,幾乎就是“一片孤城萬仞山”的情景再現。
鎖陽城由內城、外城及羊馬城組成,外城呈不規則長方形,總面積約81萬平方米。內城又可分為東、西二城,雖經千年風雨剝蝕,頂端仍可二馬并行,當年雄風不減絲毫。四面城垣皆筑有馬面,內城四角有完整的角墩,內城開四門,門前皆筑甕城。內外城墻之間,有羊馬城遺跡。羊馬城、甕城、馬面、角墩與箭臺等共同構成了古代邊陲城市完整的防御體系。
古墾區與渠道遺跡分布于城址周圍50平方公里的區域內,千年流沙也掩蓋不住依然清晰完整的農田灌溉系統。這應該是古代長距離交通線上人類對自然環境改造和利用的經典范例。
在近兩千年的歷史進程中,鎖陽城周邊一直是多民族交流融合的平臺,也是多種文化碰撞演進的熔爐。分布于遺址周邊的莫高窟、榆林窟、東千佛洞、昌馬石窟等石窟中的造像和壁畫都生動地闡釋了這一切。加上吐火羅等古人類活動遺跡在這一區域的分布,我更傾向于把這一現象稱之為疏勒河文明。當然,這篇短文并不就這一話題展開闡述,但這必將引發我更多有關疏勒河文明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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