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54回,王熙鳳講了個笑話,看得我寒毛倒豎——王熙鳳太狠了。 一家子團圓,賈母先講了個笑話,編派王熙鳳,說十房媳婦里,最伶俐、最心巧嘴乖的,是吃了猴兒尿那個。王熙鳳馬上笑道:“好的,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 接下來,小丫頭子們都要聽鳳姐的笑話——她擅長講笑話,于是傳紅梅時,以咳嗽為暗號,捉住了她。王熙鳳必須講個笑話了。 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過正月半,合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滴搭搭的孫子、孫女兒、侄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噯喲喲,真好熱鬧!”眾人聽她說著,已經(jīng)笑了,都說:“聽數(shù)貧嘴的,又不知編派哪一個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鳳姐兒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費力說,你們混,我就不說了。” 其實,這時候,笑話已經(jīng)講完了。只是幾乎沒人聽懂。賈母也沒聽懂,于是問: “你說你說,底下怎么樣?” 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團團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這是第二次暗示,講完了。 可惜,這個笑話太隱晦。以至于王熙鳳兩次暗示講完了,絕大多數(shù)人還是沒聽懂。書上說: “眾人見他正言厲色的說了,別無它話,都怔怔的還等下話,只覺冰冷無味。” 王熙鳳豈能不會講笑話?平常,別人隨便說什么,她都能接住,怎么可能這會兒要說笑話了,倒掉鏈子? 本回前不久,王熙鳳就說了個笑話—— 當時,寶玉給眾人斟酒,李嬸、薛姨媽、邢夫人、王夫人、姐姐、妹妹,都斟了,大家都飲了。偏偏斟到林黛玉,黛玉拿起杯子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干。 鳳姐就笑:“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 這是調(diào)侃寶玉:你給人家斟酒,人家不喝,讓你自己喝,可不是“冷酒”? 寶玉沒聽懂,忙道:“沒有吃冷酒。” 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 意思是:我當然知道,你也是個聽不懂笑話的。 這會兒,王熙鳳講了“合家賞燈吃酒”的笑話,講完了,眾人都聽不懂,覺得冰冷無味。 但至少,有一個人聽懂了—— 史湘云。 釵、黛聽沒聽懂不知道,即便聽懂,怕也不敢表露,可史湘云是個性子最直的人—— “史湘云看了她半日。” 史湘云盯了王熙鳳半天。史湘云沒笑——這笑話,并不好笑,不僅不好笑,還讓人寒毛倒豎。 膠著之際,鳳姐兒笑道: “再說一個過正月半的。幾個人抬著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著拿香點著了。只聽’噗哧’一聲,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捍得不結(jié)實,沒等放,就散了。” 賈元春省親時,曾親制一則燈謎,謎底就是“炮竹嗄”。賈政一猜就著。不過,我們這里無需跟那個燈謎聯(lián)系,那是另一層面的事。此時,席間的王熙鳳、史湘云等人,是不會想到那首燈謎的。這里要聊的,是此時席上諸人,在想什么,說什么。 王熙鳳講的第二段,到這兒,還沒人笑。因為,到現(xiàn)在,第二段還不能單獨成為一個笑話,它只是第一個笑話的注腳。這是王熙鳳第三次暗示,剛才的笑話已經(jīng)講完了。 這一段,不難解釋: “抬炮仗的”,是席上眾人。“上萬的人跟著瞧”,是底下的小丫頭子們。“有個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著拿香點著了”,是指最先說出那句“又不知編派哪一個”的人——王熙鳳已經(jīng)在編派了,但既然被人說出在編派,就沒法編派下去了——炮仗點著了。“賣炮仗的”,是王熙鳳;“抱怨賣炮仗的捍得不結(jié)實”,是說眾人覺得“冰冷無味”。 借這個當兒,剛才早已聽懂的史湘云就忍不住問了: “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響?” 眾人再不知道史湘云問的是什么意思。 “他本人”是誰? 可別以為是“點炮仗的”——炮仗是他點的,他還需要聽見響才知道炮仗放了? 也不是“抬炮仗的”——炮仗是一堆人抬的,而湘云問得很明確,“他本人”,顯然只有一個。 指被王熙鳳編派的那人。 鳳姐兒道:“這本人原是聾子。” 眾人聽說,一回想,不覺一齊失聲都大笑起來。 眾人以為鳳姐在編派沒聽懂前面笑話的人,說他們是聾子,就笑了。 其實,他們還是沒懂。鳳姐說的聾子,不是一群人,是一個人。不是尤氏,也不是賈母。 鳳姐不可能說賈母是聾子。賈母年紀大了,又是老祖宗,說賈母聾,太犯忌諱。也不是說尤氏。大家只當鳳姐在泛泛地說所有沒聽懂前面笑話的人,又因為自己沒懂,于是問鳳姐: “先一個怎么樣?也該說完。” 鳳姐已經(jīng)三次暗示,早講完了,她們不懂,還在問,于是—— 鳳姐兒將桌子一拍,說道:“好啰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jié)也完了,我看著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哪里還知道底下的事了。” 看起來,是接著又講了一句廢話,其實是在給前面早講完的笑話提供理解的線索。翻譯過來是: “好啰嗦!頭一個笑話早完了,你們看看在座的人,對一對,要是還鬧不清,就別往下問了!” 在座都有誰? 翻到上文,暖閣開席的時候—— 賈母便說:“這都不要拘禮,只聽我分派你們就坐才好。”說著,便讓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寶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緊依左右坐下,向?qū)氂裾f:“你挨著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夾著寶玉,寶釵等姊妹在西邊,挨次下去便是婁氏帶著賈菌,尤氏、李紈夾著賈蘭,下面橫頭便是賈蓉之妻。賈母便說:“珍哥兒帶著你兄弟們?nèi)チT,我也就睡了。” 賈珍忙答應(yīng),又都進來。賈母道:“快去罷!不用進來,才坐好了,又都起來。你快歇著,明日還有大事呢。”賈珍忙答應(yīng)了,又笑道:“留下蓉兒斟酒才是。”賈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賈珍答應(yīng)了一個“是”,便轉(zhuǎn)身帶領(lǐng)賈璉等出來。二人自是歡喜,便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賈璉去追歡買笑,不在話下。這里賈母笑道:“我正想著,雖然這些人取樂,竟沒一對雙全的,就忘了蓉兒。這可全了,蓉兒就合你媳婦坐在一處,倒也團圓了。” 所有這些,不是啰嗦,是曹雪芹的大鋪排——在給王熙鳳的笑話暗作注腳。 上面寫到的,是不是包含了暖閣酒席上的所有人? 不是。 王熙鳳就沒寫。 還有一個沒寫。我們把他用XX表示,根據(jù)書上描述,把座次畫出來。 先要知道,最上面的兩位,是薛姨媽、李嬸——他們是客人,面南;最下面打橫的兩位,是賈蓉、賈蓉之妻,面北。中間賈母、邢夫人等相對而坐;賈母等面西,邢夫人等面東。賈蓉是最后留下的,賈母既然安排他和他媳婦一塊坐在下面橫頭,也暗示東西兩列人數(shù)已經(jīng)對稱了。 座位草圖如下: 薛姨媽、李嬸(正面上坐) 邢夫人、賈母 寶玉、寶琴 王夫人、黛玉 寶釵、湘云 迎春、婁氏 探春、賈菌 惜春、尤氏 XX、賈蘭 王熙鳳、李紈 賈蓉妻、賈蓉(下面橫頭) 書上沒寫王熙鳳坐哪兒,但肯定是對著李紈,在東西相對的西邊末位。看了這張圖,就很容易知道,書上沒有明寫的那人是誰了—— 賈環(huán)。 為什么是賈環(huán)? 他來了,可是還沒走呀。——本回前面寫敬酒: “賈珍在先捧杯,賈璉在后捧壺。雖止二人奉酒,那賈環(huán)弟兄等,卻也是排班按序,一溜隨著他二人進來,見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寶玉也忙跪下了。” 是不是來了?后來,換去暖閣的時候,有一撥兒男人走了,當中沒有賈環(huán): 賈母便說:“珍哥兒帶著你兄弟們?nèi)チT,我也就睡了。”賈珍忙答應(yīng),又都進來。賈母道:“快去罷!不用進來,才坐好了,又都起來。你快歇著,明日還有大事呢。”賈珍忙答應(yīng)了,又笑道:“留下蓉兒斟酒才是。”賈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賈珍答應(yīng)了一個“是”,便轉(zhuǎn)身帶領(lǐng)賈璉等出來。二人自是歡喜,便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賈璉去追歡買笑,不在話下。 走的是誰?賈珍、賈璉、賈琮、賈璜。賈珍、賈璉去追歡買笑去了,命人把賈琮、賈璜送回家。賈環(huán)是不會跟賈珍、賈璉去買笑的,也沒有像賈琮、賈璜那樣被送回——可見,他跟著寶玉、探春、賈蘭、賈菌一起,進了暖閣。 現(xiàn)在,把王熙鳳笑話中提到的稱呼列出來: 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滴搭搭的孫子、孫女兒、侄孫女兒、外孫女兒、侄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 需要注意,這里敘述稱呼,變了一回身份。前三位,是以王熙鳳的身份稱呼的;后面,全是以賈母的身份稱呼——因為是講笑話,里面不方便出現(xiàn)“我”。 祖婆婆(賈母)、太婆婆(王夫人)、婆婆(邢夫人)——這是對王熙鳳來說。以下,是賈母眼中的眾人: 媳婦(邢夫人、王夫人)、孫子媳婦(李紈、尤氏、王熙鳳、婁氏)、重孫子媳婦(賈蓉之妻)、親孫子(寶玉)、侄孫子(賈蓉)、重孫子(賈蘭)、灰孫子(XX)、滴滴搭搭的孫子(賈菌)、孫女兒(迎春、探春、惜春)、侄孫女兒(湘云)、外孫女兒(黛玉)、姨表孫女兒(寶釵)、姑表孫女兒(寶琴)。 需要注意,孫子輩以下,除了正兒八經(jīng)的“重孫子”叫“重孫子”,其他的略稱為“某孫子”,省了“重”。像賈菌,跟賈家比較遠,不過沾親帶故,所以說“滴滴搭搭的孫子”,如果論輩分,賈菌是重孫輩,并不是孫輩。同樣,賈蓉也是重孫輩,是賈母兄弟那邊的后代,所以說“侄孫子”,是“侄重孫子”的省略——省略“重”而保留“侄”,是因為提到男性,重在支脈的區(qū)別。 而提到媳婦,重的是輩分,支脈就略去了。像賈蓉之妻,是“侄重孫子媳婦”,略為“重孫子媳婦”,而不是“侄孫子媳婦”,這是為了和真正的“侄孫子媳婦”——尤氏、婁氏相區(qū)別;尤氏、婁氏,是“侄孫子媳婦”,略為“孫子媳婦”,表明輩分就好。 湘云,不是賈母在賈家的兄弟后代,是賈母在史家的兄弟后代,也叫“侄孫女”。寶釵是“姨表孫女兒”,因為薛姨媽和王夫人是姐妹,有的版本寫成“侄表孫女”,是錯的;“寶琴”是“姑表孫女兒”,是就著寶釵說的,“姑”表示寶釵、寶琴的關(guān)系;“表”表示賈家、薛家的關(guān)系。 鳳姐笑話里說的這些人,全都在座,沒有一個不在座的。而在座眾人,除了正面上坐的薛姨媽、李嬸不說——她們是客人,輩分比鳳姐長,不能編派人家——其他所有人,一個都沒遺漏。 這相當難。 第27回,林紅玉回鳳姐事,說了一堆奶奶,把李氏繞暈了,深得鳳姐歡喜。鳳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說著又向紅玉笑道:“好孩子,倒難為你說得齊全。” 現(xiàn)在,鳳姐說了個難度更大的。不過,這里是講笑話,不是說繞口令。這段繞口令似的話,之所以是“笑話”,全因為王熙鳳在借著繞口令罵賈環(huán): 灰孫子! 這堆稱謂里,“滴滴搭搭的孫子”雖不好聽,總還不是罵人。灰孫子是罵人無疑了。 王熙鳳討厭趙姨娘,趁趙姨娘不在,罵賈環(huán)“灰孫子”。 為什么趙姨娘沒來?書中暗示了: “賈母也曾差人去請眾族中男女,奈他們或有年邁,懶于熱鬧的;或有家內(nèi)沒有人,不便來的;或有疾病淹留,欲來竟不能來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貧,不肯來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鳳姐之為人而賭氣不來的;或有羞口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因此族眾雖,女客來者,只不過賈菌之母婁氏,帶了賈菌來了……” 趙姨娘顯然是“憎畏鳳姐之為人而賭氣不來的”。 王熙鳳講頭一個笑話,眾人沒聽懂。史湘云聽懂了,不知該說什么。等王熙鳳又講了炮仗的一段,史湘云借機問她: “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響?” 你罵賈環(huán),難道就不怕他聽出來? 鳳姐兒道:“這本人原是聾子。” 又補罵一句。 太狠了。王熙鳳,欺人太甚了。 眾人雖沒察覺“灰孫子”這層,但“一回想”,明白鳳姐在說聽不懂剛才笑話的是聾子,“不覺一齊失聲都大笑起來”。他們畢竟沒明白剛才的笑話,于是問王熙鳳: “先一個怎么樣?也該說完。” 鳳姐兒將桌子一拍,說道:“好啰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jié)也完了,我看著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哪里還知道底下的事了。” 眾人只當鳳姐第一個笑話沒講成功,“復(fù)又笑將起來”,是笑王熙鳳給自己找補。 鳳姐兒笑道:“外頭已經(jīng)四更,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 王熙鳳確實厲害,一句一個梗。這里的“聾子放炮仗”,又不同于前面。聾子說的是眾人,炮仗是自己——你們聽不懂笑話,又逼著我問,把我放了吧! 剛才的事就算過去了,罵賈環(huán)“灰孫子”“聾子”,也被遮掩了。 賈環(huán)在這一群人里,確實是最“灰”的“孫子”——他最不起眼,毫無存在感。賈珍、賈璉走,他也不方便跟著人家走,自己的哥哥、姐姐、侄子——寶玉、探春、賈蘭都在,他也只好在。他甚至不如賈蘭、賈菌,人家還都偎著各自的娘。探春自重,賈環(huán)卻不能自立,在眾人的歡宴中,灰不溜秋地夾在中間,被人無視。 然而,就這么灰不溜秋、毫無存在感的人,卻被王熙鳳當著老祖宗和眾人的面編成笑話,罵他“灰孫子”,又罵他“聾”——即便如此,眾人還是沒有想到他,可見賈環(huán)的“灰”,到了何等地步。 而王熙鳳,也太過分了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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