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黃石文壇]程崢的散文《尋夢有愛，此生不孤》

疾病、衰老讓我忘記你。  

可我心里始終有一個角落，是給你的。  

聽到羅大佑富有年代感的懷舊唱腔，心兒頓瘦了一圈。兩行淚花，簌簌直下。而同樣的感傷，在那晚觀看《尋夢環游記》曲終人散的時候，肆意彌漫開來。死亡并不是真正的告別，忘卻才是。只要有愛，生死不足以把彼此分開。當愛的種子附著在七情六欲的罅隙，絕境生出美。由此你才能真正領會到《牡丹亭》里那“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驚世駭俗的絕塵之戀；可以明白余光中“你在這頭，我在那頭”的隔離之痛；可以窺見“用嘶啞的喉嚨歌唱”的赤子之心。愛是每個人心上的一枚印章，提醒你血濃于水的骨肉深情。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不在，人生只剩歸途。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所以在親情與夢想面前，影片里的米格兒反其道而行之，在經歷了一番與故去鬼魂相惜相戲的珍貴美好時光后，毫不猶豫選擇了后者。  

在墨西哥占據無比神圣地位的亡靈節，人們堅信死去的親人會跟隨著家人撒下的花瓣指引回到家中。其實我們的古老中國，也有一個類似這樣的節日，清明節。只不過是通過供奉酒水，擺上鮮花，打掃墓地等傳統的“招魂”方式寄予哀思和緬懷。一心想尋找音樂殿堂的小男孩，想帶上私藏的吉他去才藝大賽上一展歌喉，準備偷盜歌王被供奉的神器去表演，卻陰差陽錯進入亡靈的世界。我們曾經無數次幻想過故去的親人好友們，能共同生活在一個絢麗多彩的世界。而電影給了一個十足童話的寫法，帶著大眾的美好祈愿，就這么圓了世間人的夢。  

愛能超脫生死。正如《尋夢環游記》里那句“我們相親相愛，生命永不止息”。回歸到活著的本質，有意義的死只是肉體上的消失，或可以看作是換一種方式的活著，它依然有聲可聞、有色可見，斑斕鮮艷于這個世界的角落，被人銘記傳誦，在后人的口耳相傳中永生。而無價值的死恰如一潭臭水溝的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漣漪，久了，連土地也嫌棄，招來太陽把它徹底烘干。臧克家《有的人》也揭示了不同人生，不同的墓志銘。那就是關于生死的最好的詮釋。來源于《道德經》的“出生入死”一詞，原本的意思就是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奔著死亡去的。還有一句“死而不亡者，壽”。孔子里也有類似的表述，“朝聞道，夕死可矣”。日本文學影視文化里似乎都是從極具冷色調的死亡鋪展蔓延而去。沒有死亡的生命，將會變得無趣和劣質。但這并不是輕易放棄生命，敷衍說生命不重要。我們替自己或別人苛求的表面長度，其實沒有那么的重要。只要活著的時候，能毫無保留的感受愛，給與愛。那么當意外或不幸來臨的時候，才能向死而生。陰陽兩隔無疑是痛苦的，但同時，活著的人需要通過死亡的痛苦來明曉活著的幸福，因為那時我們都知道自己活著的時候已經享受到了生命最珍貴的東西。  

二十多年來，我沒有過失去至親的經歷。直到2015年的夏天，我剛剛告別大學校園，只身去往無錫。那段時間陸陸續續聽到不好的消息，都是關于太奶奶的。她快到一百歲了。我白天一邊做事一邊還心存僥幸，她身體硬朗，吃睡安寧，逢年過節還會拄著小杖迎來送往。除了每次回家依例問我那句：娃娃你跑哪兒去了，咋還在上學呢？這個無解的問題以外，似乎沒有其他減輕她生命福祉的任何預兆了。可當我接到危機通知的消息，現實鐵青著臉，撕碎著我的祝福。放下電話，我失聲痛哭。腦海里嗡嗡一片，心里唯一的念頭是趕緊回家，車窗外枝影呼嘯。七小時青天白晝宛如一瞬，很快光景日薄西山。也許太奶奶有很多話要講給我。來到熟悉的房間，那張兒時偎依過的床睡著的不再是印象中能驅散黑暗的慈愛的臉龐，而是蜷縮著一堆仿佛風化了蔫皺的皮骨。沒有疾病的折磨，只是二十多天水米未沾。她蒼白的面部，雙眸緊掩，即使眼瞼深陷泛著黑紫色，仍然帶著安詳。頭斜靠在枕邊，整個身體是側趴在床上的，正對著房門。也許前些天，她在翹首以盼，孫兒未歸，不看看如何放心撒手人寰呢？我本想靠近些握住她的手，母親和姑姑們伏在床邊，紅著眼示意我退遠些站著。姑婆小聲告訴我，太奶奶還沒完全過去。現在你回來了，看著就好。婆娑迷離中，透過昏暗的燈火，太奶奶細瘦的脖子在微微顫動，似乎真有一口氣在喉間游走。此時，天已半夜。在拉薩當兵的表妹也趕回來了。當父親從外面再請來醫生時，我們確定知道，太奶奶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那一晚，我像一個從安逸美夢中穿越來的人一樣，死別的悲痛一陣陣清醒襲來。太奶奶屬于自然死亡這個事實本應給我慰藉。可我在傷心之余滿懷愧疚。從前她總關心我冷不冷，餓不餓。她孤獨地離開含辛茹苦撫養大的滿堂兒孫，生逢熱鬧，死時冰涼。我曾后悔沒能多些耐心聽她說老屋的往事，后悔沒多問問她喜歡吃的東西。太奶奶蜷縮又十分安詳的模樣，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里。  

后來在太奶奶頭七的日子里，我寫下了祭文：  

她站在我的童年，我沒有看見，  

她站在我的少年，我沒有看見，  

她站在我的青年，我沒有看見，  

突然，  

有一天，  

她累了，躺進了一個長長的黑盒子，  

于是她便，  

頻頻出現在我的夢里。  

來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我由此想到，我們常常依托忙碌的借口疏遠與親人們的陪伴，打著夢想的名義一路狼奔豕突，傷痕累累才想起回家的溫暖，甚至于忽略至親至愛的感受。是不是太自私了一些？有了這次刻骨銘心的死別后，我做了一個決定。回來工作，盡可能陪在家人身邊，不遠游。我并沒有多大的能力給家人物質條件上的改善，也沒有足夠強大的本領讓父母徹底免除擔憂。可我能讓他們擔憂的事情少一些，能夠縮短操心的距離，也是我從一個至親的逝世得來的關于更好活著的啟悟吧！  

因為愛，死別不遠；因為有愛，真正的死別于我而言，又遙遙無期。尋夢的路上，有愛相伴，便不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