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精品精选,精品九九视频,www久久只有这里有精品,亚洲熟女乱色综合一区
    分享

    兩只打火機丨西門慶與武松丨李中茂

     lvzhenhui1957 2020-07-31
    李中茂油畫作品





    前不久我私信中茂,問他那個讀古典文學的系列寫了幾篇了?他說寫了四篇,五六萬字吧,天熱,狀態不太好,寫得慢了。我說,可否把第一篇寫西門慶那個用在兩只打火機上?我并進一步說明,公號用了不影響紙媒發表,只是其它公號不好用了。中茂說,那篇是武松與西門慶,一萬六千字,太長了,會不會影響你的公號?我說不會的,愿意看的就會看下去,不愿看的再短也不看。你這篇寫武松與西門慶的我之前是一口氣讀完的,很喜歡,不僅在觀點上顛覆了人們對武松與西門慶的認知,最關鍵的是,文章的語言極其好,讀起來順暢而又爽快,我相信也有與我相同喜好的讀者,不怕文章長。中茂說,你覺得可以就好,我是很愿意的。太好了,我說,那再把你的油畫發幾張給我,做文章的封面和插圖。

    ——何小竹






    言說

    西門慶與武松
    文,畫丨李中茂




    春天三月里,西門慶在街上閑逛時,被潘金蓮放簾子的叉竿打中了頭巾,這時候,《金瓶梅》書中也只說他是個破落財主,浮浪子弟。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首,西門慶與潘金蓮這一誤打誤撞,最終竟決定了包括他們自己在內的好幾個人的命運生死,若說是開啟了一段孽緣,并不為過。

    西門慶與武松的交集也正是因為有了潘金蓮。在遇到西門慶之前的那個秋冬,潘金蓮剛剛與人經歷了一場情感糾紛,那人正是武松。如果不是因為潘金蓮,西門慶與武松并無半點瓜葛,整部《金瓶梅》中,西門慶與武松甚至從未相互見過一面。

    在詞話本《金瓶梅》(萬歷版)中,第一回是以景陽岡武松打虎開始的,而在繡像本《金瓶梅》(崇禎版)中,第一回是以西門慶熱結十弟兄開始的。而在潘金蓮這里,是武松前腳走了,西門慶后腳才到。這里不妨以潘金蓮的時間順序,先說武松。

    書中第一回,武松本是要到陽谷縣尋親,找他的哥哥武大郎,因為打虎,在清河縣做了都頭。恰巧武大郎此時也搬到了清河縣居住,每日在街頭賣炊餅為生,因此兄弟二人得以在清河縣街頭相逢。雖說是兄弟相逢,但接下來的事情主要卻在武松與嫂嫂潘金蓮之間。武大郎與武松街頭相見,二人相合,兄弟大喜。自然引到家中,喚出潘金蓮相見。

    書中寫道,叔嫂二人施禮過后,便一起喝茶。“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著。”書中寫到武松,都只是寫言語、動作,并不寫心理。而寫潘金蓮就不然,怎么說,怎么做,怎么想,都是明白寫出,寫西門慶也是如此。潘金蓮看到武松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心里尋思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有這般長大,人物壯健,奴要嫁得這個,胡亂也罷了。”潘金蓮顯然是動了心,而武松 “只把頭來低著”,其實也是有想法的。是怎么想的,書中卻沒有明說。后面第二回,西門慶第一次見到潘金蓮時,書中寫到“那人見了,先自酥了半邊。”“回家尋思道:好一個雌兒,怎能勾得手?”直截了當,毫無隱諱。這種寫法,使潘金蓮和西門慶一直都在明處,而武松卻在暗處。然而武松若是真的只把金蓮當做家人嫂嫂看待,即便生的十分妖嬈,也不至于只把頭來低著。

    接下來,潘金蓮要武松從下處搬到家里來住,武松很痛快地就答應了。

    等武大郎買了酒肉回來,三人坐下,把酒來斟。“武大只顧上下篩酒,哪里來管閑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的肉果兒也不揀以筯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個直性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這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亦不想這婦人一片引人心。”“武松乞她看不過,只低了頭,不理她。”這里用了“引人心”三個字,引誰的心,自然是武松的心,武松一直低頭,分明是動了心的,倘若武松沒有動心,這三字從何而來?武松自己動了心,不說,卻只怪潘金蓮太殷勤。

    此時令人想起杜甫的那首詩: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明明是自己想家人,不直說,只說家人在想自己。這里似乎用的是同一種傳統悠遠的修辭手法。

    書中接下來的點評詩句,頗耐人尋味:

    滿前野意無人識,幾點碧桃春自開。

    雖然武松把頭低了又低,但還是聽了潘金蓮的話,當晚就把行李搬過來住了。如果武松對潘金蓮已然十分抵觸,或者預想到要發生什么又想避開的話,完全可以托故不搬過來。但武松還是來了。過了幾日,武松又拿出一匹彩色緞子,與嫂嫂做衣服。為什么是過了幾日,而不是剛見面時就送,或一兩天后就送呢?很可能就是,幾日之后,武松對潘金蓮的好感在增強,因此才送。

    到此時看似還一切正常,武松送給潘金蓮緞子,潘金蓮殷勤服侍武松,其實都是在情理之中,兩人誰都沒有出格。不能單說武松送緞子就是禮義,潘金蓮拈菜勸酒就是勾引。要是都是,要不是都不是。

    武松與潘金蓮之間糾葛的了斷,也就是情感風波的高潮與低谷發生在同一天。那是一個風雪滿天的下午。








    當時是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彤云密布,紛紛揚揚下了一天的瑞雪。次日一早,武大郎去賣炊餅,武松去縣里畫卯,潘金蓮在家里,買好了酒肉,簇好了火盆兒,打定了主意:“我今日著實撩斗他一斗,不怕他不動情。”然后立在簾兒下,望見武松正在雪里,踏著亂瓊碎玉歸來。

    武松進門來彈拂了身上的雪,解換了衣裳,潘金蓮問道:“奴等了一早辰,叔叔怎的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早間有一相識請我吃飯了,卻才又有一個作杯,我不耐煩,一直走到家來。”

    這里說的早飯實際上就是午飯,宋朝時,老百姓一天只吃兩頓飯的。那么接下來的這頓就是晚飯了。有意思的是,武松說有人要請他吃飯喝酒,他不耐煩,不想去,還是來家里吃飯了。這說明武松更愿意回“家”吃飯,而且把這件事告訴潘金蓮,自己情愿不與外邊的朋友喝酒,也要回家吃飯。這是很明顯地表示對這個“家”的眷戀,實際上也是對潘金蓮示好。這話只是對潘金蓮說的,武大當時并不在場。從后面的故事進展中可知,武松拒絕了朋友的邀約,趕著回家吃飯,顯然不是沖著哥哥武大。

    婦人道:“既恁的,請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接下來,酒菜俱已擺在桌上。武松問道“哥哥哪里去了?”婦人道:“你哥哥每自出去做些買賣,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哥來家吃也不遲。”婦人道:“哪里等得他!”于是兩人就喝上了。

    大雪天,武松回到家,進門沒問哥哥哪里去了,換了衣服坐下烤火,也沒問哥哥哪里去了,等到坐在桌子前面了,才想起問哥哥。潘金蓮說了一句哪里等得他,武松就拿過酒來,自斟上了。如此,要說武松問武大,說等武大回來,完全是一句客套話也未嘗不可。假使武松堅持要等武大回來一起喝酒,潘金蓮也沒辦法。

    待三四杯酒落肚,潘金蓮已有了酒意,欲心如火,只把閑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等到潘金蓮起身再去燙酒,武松自己在房內,卻拿火筯簇火。

    這時候武松既已知了八九分,也大可預知下面將可能發生什么事,若是借口回避,并非不可。但是武松沒有,一直坐在那里,等著潘金蓮回來。潘金蓮回來,先是在武松肩上捏了一把,問:“叔叔只穿這些衣服,不冷嗎?”武松不應,潘金蓮又從武松手上奪過火筯,口里道:“我與你撥火。”武松也只是不做聲。直到潘金蓮把話挑明:“你若有心,吃我這半杯兒殘酒。”乞武松匹手奪過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婦人推了一交。繼而宣言式地說了這一番話:“武二是個頂天立地的噙齒戴發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

    這里把酒潑在地上,雖略過分,但已足矣。何必又用手一推?尤其是這一推,既是多余之舉,也難免有曖昧之嫌。但畢竟要這一潑,一推,才是武松。潘金蓮是在明處,認著一條道往下走。武松在暗處,永遠不知道他下一步在哪里。

    這一推,可以說是曖昧的最終爆發,同時也是曖昧的最終了結。越是像武松這樣性格孤僻沉悶的,事到臨頭越要轟轟烈烈,不然何以宣泄。越是心里沒底兒的時候,越是咬鋼嚼鐵說硬話,這也是所謂強人的通性。但是這一潑,一推,一番話,并沒有把潘金蓮嚇到,反而把武松自己嚇到了。潘金蓮只是紅了臉,說武松“好不識人敬!”收了家火,自往廚下去了。武松自在房中,氣忿忿的自己尋思。

    前面很多細節表明,武松其實是可以接受,甚至享受與潘金蓮的曖昧關系,但事情一旦挑明,他便不知所措,既無膽量接受,又無智慧消解,只有撕破臉。這一潑,實屬無奈,又一推,更有不甘。那一番話,與其說是給潘金蓮聽的,倒不如說是給自己聽的,算是說服自己,給沖動的行為找到一個看似體面的理由。

    前面說武松是永遠不知道下一步在哪兒的那種人。同時也有另一層意思,武松不是個有深思熟慮的人,都是走到哪兒算哪兒的,又因剛愎自用,往往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險路上。不然,也不會遇到景陽岡打虎這種事。造成這種結果的一個原因就是,武松對人戒備心很重,猜疑多,善意少。








    《金瓶梅》寫武松的情節是根據《水滸傳》來的,比《水滸傳》更簡略。《水滸傳》中寫武松上景陽岡之前,還有一段插曲,更能說明武松的性格:《水滸傳》第二十三回,寫到武松上景陽岡之前,先來到一家酒店,招旗上寫著五個字“三碗不過岡”。武松吃了三碗酒還要,店家說,三碗就醉了,不能再添。武松立即懷疑店家是怕他喝醉了,不給錢。便道:休要胡說,沒地不還你錢。店家無奈又添了三碗后,再不肯添,說酒喝醉了,沒藥醫。武松又道:休得鳥胡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里面,我也有鼻子。結果一連喝了十五碗酒,武松要走,店家攔住他說,前面景陽岡上有虎,單身客人不能過岡,要結齊二三十人,按規定時辰一起過岡。武松道:“你留我在家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大蟲嚇唬我?”執意便走。行了幾里路,來到景陽岡,看到一棵大樹刮了皮,一片白,上面寫道:“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商客,可于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伙成隊過岡,請勿自誤。”武松看了,笑道,這是酒家詭計,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宿歇。我卻怕什么鳥?再往前走,看到了縣上張貼的印信榜文,方才相信有虎。再欲回轉店家,又怕店家恥笑他不是好漢。因此硬著頭皮上了岡。自始至終,武松都是對店家懷著惡意的猜疑,直到最后明白時,也不曾有半絲愧疚,意識到自己誤會了店家好意。而只是又想到,“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這時,仍是想到自己的臉面,這種視臉面如性命的性格,只能以外表的強悍來掩飾內心的虛弱,于是也別無選擇,一條路走到黑,不留后路,不顧后果,鋌而走險。幸而僥幸打死老虎,不然,武松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武松的這種性格,在與潘金蓮的關系過程中也必然展露出來。關鍵時候,他想到的不是后果,而是臉面。與潘金蓮撕破臉,看似保留了武松的臉面,實際上,大家都沒有臉面了。就如同武松當初不會對店家懷有歉意,此時也不會想到哥哥嫂嫂將來怎么辦。自己保住了臉面,別人就不在話下了。

    武松初見潘金蓮時,武大出去買酒菜,潘金蓮與武松閑聊說道:“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才得到這里。若似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是。”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松撒潑。”這撒潑二字,看似自謙,其實倒很是恰當。看《金瓶梅》倒還罷了,要是看《水滸傳》,武松撒潑耍混的地方就更多了。

    可憐潘金蓮上面說的那番話,確是肺腑之言。道出了潘金蓮一步一步地主動追求武松的真實心理。潘金蓮從九歲賣與王招宣府里,習學彈唱,王招宣死后,又以十兩銀子賣給張大戶家做使女,因被年逾六旬之上的張大戶暗中收用,以致被主家婆苦打。后被張大戶送與武大郎為妻,武大出門做生意,張大戶便上門與潘金蓮廝混,后來張大戶死了,武大與金蓮又被趕出房子,移處安身。可以說,潘金蓮這么多年幾乎是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的,也始終沒有安全感。潘金蓮遇到武松,覺得總算見到一個可以托付和依靠的人,因此費盡心機去追求,實在情理之中。只是沒想到武松原是個悶葫蘆。如書中所說“自古佳人才子,相湊著的少,買金的,偏撞不著賣金的。”潘金蓮事事主動,但畢竟決定這事情結果的主動權卻在武松手里。當年張大戶把潘金蓮嫁與武大郎時,曾抱怨張大戶:“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奴嫁與這樣個貨,每日牽著不走打著倒腿的,著緊處,都是錐扎也不動。”其實,在這一點上說,武松與武大相差不多。武松與武大相比,同樣孤悶,卻又多了些傲慢和野蠻。難怪后來潘金蓮也罵武松“花木瓜,空好看。”武松的這種性格,不僅讓自己時常走在險路上,也是釀成潘金蓮與武大郎后來悲劇命運的一個重要原因。

    武松和潘金蓮撕破臉,并非武松不喜歡潘金蓮,而是礙于兩個字:人倫。這是武松邁不過去的一個坎兒。那么武松的這個人倫,到底是一個什么概念呢?《金瓶梅》第九回,武松追殺西門慶,沒找到西門慶,便打死和西門慶一起吃酒的皂隸李外傳,第八十七回,武松詐娶潘金蓮,當著武大之女迎兒,將其剝光殺死,并把潘金蓮和王婆兩具尸首與孤女迎兒倒扣在房里,又去追殺無辜的王潮兒。最后拿了銀子就走,早把那個親侄女,孤兒迎兒忘得精光,半文錢也沒給她留下。就這樣一個武松,要說人倫,也只是聽說過罷了,其實根本不知人倫二字為何物。噙齒戴發又怎樣?所謂豬狗人倫那番話,也不過信口說說而已。

    再回到那個大雪天,當天色將晚,武大挑著擔兒從大雪里歸來,潘金蓮與武松已經各在一處。武大見潘金蓮一雙眼哭的紅紅的,武松卻只是一言不發,當晚便帶著個土兵,搬走行李,又去縣前客店宿歇。

    到了第二回,那個大雪天過后的十幾日,武松因被知縣差遣,要離開清河縣到東京公干,行前又到武大潘金蓮家中,三人一起喝酒,武松囑咐過了武大,又對潘金蓮說:“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說。我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常言道表壯不如里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么!豈不聞古人云:籬牢犬不入。”潘金蓮聽了這話立刻指著武大罵道:“你這個混沌東西,有甚言語在別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個不戴頭巾的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腲膿血搠不出來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螻蟻不敢入屋里來,有甚么籬笆不牢,犬兒鉆得入來?你休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塊磚兒,一個個也要著地!”武松聽了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卻不應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過此杯。”潘金蓮一手推過酒盞,一直跑下樓來。

    武松聽了潘金蓮的一番怒罵為什么反要笑呢?因為自知理虧。敬酒賠不是,等于收回自己前面的話。因為那番話確實是太沒來由,難免沒有幾分酸葡萄心理。又是常言道,又是古人云,說些捕風捉影的事,實則風馬牛不相及,近乎語無倫次。且不說之后潘金蓮怎樣,至少在這時,武松說這話只是想當然,并無根據。武松以為潘金蓮既然跟自己有瓜葛,必定也會勾引他人。這和阿Q以為尼姑必然與和尚私通的想法是一樣的。難怪潘金蓮發怒,潘金蓮指著武大,句句罵的是武松。

    這一番罵,可以說是對武松曾經說的噙齒戴發,以及人倫豬狗那一番話的回應。語言上卻比武松痛快犀利得多,武松也只好賠笑。和上次一樣,又是出乎武松預料。上次是武松覺得自己占理,說得理直氣壯的,這次自己弄巧成拙,無話可說。神鬼怕惡人,武松遇到潘金蓮也算旗鼓相當,若不是武松拳頭硬,手里有刀,他哪里是潘金蓮的對手!

    潘金蓮說自己是“不是那腲膿血搠不出來鱉老婆”,既是自夸,也是罵武大,更是罵武二。潘金蓮初見武松時,曾閑聊道:“奴家平生快性,看不上這樣三打不回頭,四打轉身走的人。”這話原是說武大,現在才知道,武二也是一樣的。武松與武大郎,看似天壤之別,其實也頗相似,畢竟是一奶同胞親兄弟。

    《金瓶梅》前三回,重點就是寫潘金蓮怎么一步一步勾引武松,最終幻滅。之后便是西門慶如何一步一步勾搭潘金蓮,最終得手。








    再說春天三月,西門慶被潘金蓮下簾子的叉竿打中頭巾的那個下午。

    書中第二回,武松去東京公干后,武大聽從兄弟的囑咐,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遲出早歸。潘金蓮每日等武大將要歸來時,便收下簾子,關上大門。這日潘金蓮在拿著叉竿下簾子時,西門慶正在簾下走過,恰巧一陣風來,將叉竿刮倒,潘金蓮手擎不牢,正打在西門慶的頭巾上。兩人因此相見,這一見,就彼此都有了意。書中先寫潘金蓮“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只有二十五六年紀,生的十分博浪。”在詞話本《金瓶梅》中,這是西門慶第一次登場,這第一次的亮相,是通過潘金蓮的眼中呈現的。下面才直接寫到西門慶:“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那人見了,先自酥了半邊”。正所謂路上漫說話,草里有人聽,這一場景,被間壁開茶鋪的王婆看個滿眼兒。

    兩人客套寒暄了一番便各自離去。潘金蓮因見西門慶生的風流浮浪,語言甜凈,便留戀不已:“到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西門慶自見了潘金蓮,到家尋思道:“好個雌兒,怎能勾得手?”

    雖然兩人都有意,但潘金蓮卻不能像在家勾引武松那樣主動殷勤,大街上擦肩而過,一個婦人家確是萬般無奈,只能動心思,難有作為。這次主動的是西門慶。西門慶想來想去,想到間壁賣茶做媒的王婆,于是連飯也不吃,走到街上,來到王婆的茶鋪,打聽潘金蓮究竟是誰家娘子。

    西門慶在勾引潘金蓮這件事上,既急切,又有耐心。急切是因為渴望,耐心是因為無奈,一時不知計將安出。

    西門慶跟王婆那里繞來繞去,終于知道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的娘子時,叫起苦來:“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到狗口里!”至此時,西門慶并沒有繼續問下去,反而話題一轉,問王婆:“你兒子王潮跟誰去了?”王婆說:“說不的,跟了一個淮上客人,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覺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時,十分之好。”西門慶道:“待他歸來卻再計較。”說完就起身離開了。

    西門慶雖是風風火火地來找王婆,話到嘴邊,又咽下了。居然有些矜持,這倒真不像是個輕浮浪蕩子弟的做派。

    西門慶是為了問潘金蓮而來,既問清楚了潘金蓮,又問王潮。問王潮只是個幌子,一是要跟王婆套近乎,二是給王婆下個誘餌。因為西門慶既做生意,又結交官場,頗算得有錢有勢,如若把王潮帶著,意思就是要抬舉他。現在西門慶是因為潘金蓮而有求于王婆,一時不便直說,如果王婆也有求于西門慶了,這事就好說了。西門慶在這里還是用了點心機的。可是王婆是何等刁鉆的一個人。從西門慶一來打聽潘金蓮,王婆就知道西門慶的心意了,但是就是故意不說破,王婆也在撒餌,她是把潘金蓮當手中的釣餌,等著西門慶上鉤。所以當西門慶說到王潮,王婆只是應著,西門慶說完就走,王婆也不追問。

    王婆既不上鉤,西門慶只得再來。約莫過了兩個時辰,西門慶,又轉了過來,這次沒有去問王婆,直接先坐到門口,朝著武大與潘金蓮家的方向張望。西門慶顯然是期望再次見到潘金蓮,西門慶不知,潘金蓮下簾子就是因為武大要回來了,這個時候武大已經回家,所以關門閉戶。張望半天,自然是沒能再見到潘金蓮。這時,王婆才從茶鋪里出來,招呼西門慶吃茶:“大官人,吃個梅湯?”梅即是媒,王婆本是媒婆,這個一語雙關的試探,西門慶也許是張望得過于專注,一時竟沒有聽出來。

    西門慶吃了梅湯,將盞子放下,說“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得一個在屋里!”西門慶笑:“我問你這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見西門慶是憨的,只好把話引過來:“老身只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道說做媒。”西門慶這才意識到,便順水推舟要王婆幫自己做個媒。并說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見今也有幾個身邊人在家,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也無妨。若是回頭人兒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西門慶專門提到回頭人兒,就是想把話題往潘金蓮身上引。王婆見西門慶已被引上道,又故意把話題岔開,胡亂說笑,明知西門慶是何意,就只是不提潘金蓮一字。西門慶最后只好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扯著風臉取笑!”說罷,又走了。

    王婆知道,西門慶必定再來。王婆故意打岔,就是欲擒故縱,為的討價還價。果然,天色已晚,到了掌燈時分,西門慶又來了,仍是直接去門口那凳子上坐了,向武大與潘金蓮門前張望。王婆出來招呼西門慶吃了一盞茶,西門慶吃了茶,仍坐在那里張望,直至天黑,才起身對王婆說:“干娘記了賬目,明日一發還錢。”西門慶到了家里,仍是寢食不安,一片心思只在潘金蓮身上。

    常言道,事不過三。當年劉玄德要見諸葛孔明,也只是三顧茅廬。西門慶為了潘金蓮一個下午竟跑了三趟,要說的話卻終是一句未說出口,實在難得。單就這個下午的行為來講,西門慶完全不像是個浮浪子弟,反而更像一個純情少年。

    第二天清晨,王婆才打開茶鋪的門,就見西門慶已經又來了,仍在門口不停地對著武大潘金蓮門口張望。昨日天晚了,沒見著,今日早點來,期望著或許能見上一面。王婆已經打定主意要在西門慶身上賺幾貫風流錢使,此時明明看在眼里,卻假裝沒看見,只顧在茶局子內煽火,不出來問茶。直到西門慶呼叫,王婆才出來。西門慶吃茶時,終于忍不住把話題引到了武大(潘金蓮)身上:“干娘,間壁賣的是甚么?”這話是明知故問,第一次來打聽潘金蓮是誰家娘子時,就已知道是買炊餅的武大的娘子。這回又問,就是沒話找話。王婆也心知肚明,故意不明白回答,拿了一堆下流閑話來挑逗西門慶。西門慶自然也聽懂了,也不接著王婆的話往下說,只是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是風,他家自有親老公。”這話其實要挨到邊兒了,把話遞到了西門慶的嘴邊上,西門慶卻又沒接上,只是解嘲似地說:“我和你說正話,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的家去。”本是為了勾搭潘金蓮而來,王婆也好不容易把話遞過來了,這個節骨眼上,西門慶倒要說正話了。王婆自然沒好氣兒道:“若買他燒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上門上戶。”西門慶道:“干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會,訕訕然起身走了。

    這是第四趟來了,還是沒有說到“正題”,王婆不教,西門慶就真不會。王婆沒見到真金白銀,也絕不先開口。

    第五次來茶鋪時,西門慶二話不說,先摸出一兩銀子,遞與王婆,說道:“干娘權且收了,做茶錢。”這話是話里有話,權且收了,做茶錢。可見不是茶錢。王婆也笑道:“何消得許多。”收了錢,下面的事就好辦了。








    王婆先說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了寬蒸茶如何?”這句話又是一語雙關,西門慶渴的不是茶,是潘金蓮。西門慶道:“干娘如何便猜得著?”西門慶這次是學聰明了,不管是渴不渴,也不管渴什么,先說猜對了,不對也對。先接下這話,才好引出下面的話。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得著時,便輸與你五兩銀子。”在空跑了四次之后,西門慶這次,顯然是有備而來,先把五兩銀子說在這,免得王婆又胡亂打岔。先前那一兩銀子算是撒窩,這五兩銀子才是釣魚。既有了這五兩銀子,窗戶紙自然就捅破了。若不是這五兩銀子,王婆還不知要消遣西門慶多少回。于是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中節。大官人,你將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兒勤,趕趁得頻,已定是記掛著間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事已至此 ,豁然開朗。西門慶笑道:“不瞞干娘說,不知怎的,吃她那日叉簾子時見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她不下。到家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么?”西門慶此時終于合盤托出,說得都是實話。這一回的場景,都只是設在王婆的茶鋪,只見西門慶來時,不知西門慶去時。去后之事如何,書中并未明寫,此時借西門慶之口說出,算是一種補充。一是西門慶對潘金蓮確實是動了真性,并非只是湊熱鬧打牙祭,二是西門慶實在是望梅難以止渴,一時無計可施,只好指仗王婆。

    王婆見西門慶已是網中之魚了,并不直接說如何,又把話岔開,說了一大堆閑白,先說“老身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丟下這個小廝,無得過日子”,此時叫苦哭窮,先是要博人同情,又因為手里有牌,便生了坐地起價之意。次才說道“迎頭兒跟著人說媒,次后攬人家些衣服賣,又與人家抱腰收小的,閑常也會做牽頭,做馬伯六,也會針灸看病,也會做貝戎。”話說明了:只要有錢,沒有辦不了的事。西門慶聽了笑將起來:“我并不知干娘有如此手段!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你好交這雌兒會我一面。”王婆便哈哈笑了。至此,西門慶已經搭出了十幾兩銀子,事情總算有了著落。

    終于進入正題,王婆開始幫助西門慶設計怎樣勾上潘金蓮。先告訴西門慶偷情要五件俱全。哪五件?一是要有潘安的貌;第二要驢大行貨;第三要鄧通般有錢;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綿里藏針一般,軟款忍耐;第五要有閑工夫。此五件換做“潘、驢、鄧、小、閑”。

    書中在西門慶剛一出場時就說到,他是專一飄風戲月,調占良人婦女。此時倒要王婆教西門慶如何偷情,豈不是班門弄斧?其實不然,從西門慶三番五次想接近王婆打潘金蓮主意,除了使銀子再無別策來看,西門慶嫖娼宿妓,也許是慣客,要偷情私通,卻還是個新手。在《金瓶梅》全書中,勾搭潘金蓮也是西門慶的處女作。此后西門慶也有許多偷雞摸狗之事,都有媒婆從中攛掇。

    王婆要教西門慶偷情,先要把價錢講好,又怕西門慶不兌現,得寸進尺地說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難十分,肯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處。我知道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只是這件打攪。”話又要說到錢,“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這話從何得知?只是變著法的要錢,順便對西門慶使一下激將法。西門慶道:“這個容易,我只聽你言語便是。”王婆說有錢就有辦法,西門慶說有錢,但憑你使。王婆又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月來商量。”西門慶只得再央及道:“干娘,你休撒科,自作成我則個,恩有重報!”到這時,王婆再說到具體對潘金蓮怎么辦。

    從頭到尾,西門慶完全被王婆牽著走,耍弄于股掌之中。西門慶也確實是軟款忍耐。

    西門慶與武松,中間一個潘金蓮,武松背后是個武大郎,西門慶背后有個王婆。武大是如何憨癡,潘金蓮又一味地賠小心獻殷勤,武松只是動輒撒野。王婆是何等刁奸,三番五次地刁難西門慶,西門慶卻是能與之周旋忍耐。

    而說到潘金蓮,武松與王婆倒有殊途同歸的共識。武松指著潘金蓮說“籬牢犬不入”,王婆對西門慶說到潘金蓮時嘆息“白白與了他(武大)為妻這幾年”。潘金蓮這些年竟未偷人,真的是“白白”了。這個邏輯就是先認定,潘金蓮不是,也不該是良家婦女,如果不偷情犯奸,簡直就是浪費人才。在武松看來,潘金蓮早晚會遇到“西門慶”,在王婆看來,潘金蓮遇到西門慶,算是熬出來了。當然,從實際來看,武松與王婆在這一點上,也并沒有冤枉潘金蓮。“白白”兩個字,有兩重意思,一是張大戶沒要武大一文錢,把潘金蓮與他為妻;另一個意思就是,前面已說明沒要一文錢,再次強調“白白”,就是說潘金蓮居然真的就與武大為妻了,幾年就這么“白白”地過來了,竟沒有生出是非。這就看出王婆的勢利與刁鉆,一是嫌棄武大貧賤,二是早就看出潘金蓮不是個省油的燈。所以王婆很有把握拿潘金蓮當誘餌,釣西門慶這條大魚,賺幾貫風流錢使。








    接下來王婆就跟西門慶說具體的了:“大官人如此干事,便買一匹藍綢,一匹白綢,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來把與老身。”王婆借機找潘金蓮來給自己做衣服,潘金蓮原是裁縫之女,一手好女工。等到第三日晌午,叫西門慶過來,如何如何。這里的綢布原是道具用的,王婆卻一口氣要了許多,完全是借水行船,順手牽羊。約到第三日來見,也是因為如果一開始就約著西門慶與潘金蓮見面,怕耽擱了做衣服。等第三日,衣服也差不多完工了再見面,頗有點摟草打兔子,假途伐虢的意思了。西門慶意在早點約著相見潘金蓮,王婆意在早點把衣服做好。西門慶與王婆雖然是互相利用,但王婆是主動的,西門慶是被動的。王婆對西門慶處處說銀子,一段話里就幾處提到銀子,一方面說明王婆貪婪,另一方面也說明西門慶就是個土財主,并無讓人畏懼的勢力。包括后面出場的鄆哥,平時本是受著西門慶恩惠的,為蠅頭小利也要出賣西門慶,與武大聯手捉奸西門慶與潘金蓮。可見當時西門慶還不是惡霸,反倒是武松更讓人畏懼,街坊鄰居都怕他。

    說到見面后如何勾搭到潘金蓮,王婆簡直是賣弄才華般地手把手地教西門慶:“你先把袖子向桌上拂落一雙筯下去,只推拾筯,將手去她腳上捏一捏。”如果說西門慶學壞,是從王婆這兒開始的,也無不可。

    及到第三日晌午,西門慶按王婆的安排如時到了,此時潘金蓮正在房里縫衣服,“見西門慶來,便把頭低了。”武松初見潘金蓮時,也是把頭低了。這兩個低頭卻不同。武松低頭,肯定是有心思,但其情隱晦,難以言說。而潘金蓮這是第二次見到西門慶,第一次正是叉竿打到西門慶頭巾那次,當時潘金蓮的反應是“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歲年紀,生的十分博浪。”兩次見西門慶,西門慶手里都是拿著一把灑金川扇。上一次見面,潘金蓮非但沒低頭,倒把西門慶打量得仔仔細細,這次再見面,反而把頭低了。這說明潘金蓮一下子就認出來西門慶。這個低頭,就是一種姿態了,一是表示不輕浮孟浪,二是透露出心中有意。西門慶這時竟無師自通地在演戲了,假裝不認識潘金蓮。等王婆說了,才提到上次門首叉竿打著頭巾之事。潘金蓮笑道:“那日奴誤沖撞,官人休怪。”可見是早就認出了西門慶。

    西門慶見到潘金蓮,不直接夸潘金蓮,卻夸武大郎“小人只認得大郎,是個養家經紀人。且是街上做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又會撰錢,又且好性格,真是難得這等人。”潘金蓮道:“拙夫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西門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夫主所為良善時,萬丈水無涓滴漏,一生只是志誠為,倒不好?”此正人君子之言,倒由西門慶之口說出,頗顯滑稽。但此二句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也恰好對應了西門慶與武松兩人的性格。西門慶確實是能伸能屈之輩,武松卻只是一味逞強斗狠。從兩個人如何對待潘金蓮也正看出這種不同。可以說,兩人走得是一條相對卻又相反的路,相向而來,相背而去。武松一生橫行無忌,壯烈生死,西門慶確實得過且過,并不主動惹是生非。

    奇巧的是,書中寫西門慶與潘金蓮吃酒三杯,彼此都有了意,與寫武松與潘金蓮吃酒,并約武松取了行李來家住時,用得是同一句詩:

    滿前野意無人識,幾點碧桃春自開。

    一切按計劃推進,喝到中途,當王婆出門買酒時,西門慶便故意把雙箸拂落地上,假裝低頭拾箸,手便在潘金蓮繡花鞋頭只一捏。潘金蓮倒笑將起來,直直白白地告訴西門慶:“官人休要羅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個勾搭我?”西門慶一聽,便跪下了,說道:“娘子作成小人則個!”跪下這一招,王婆并沒有教,是西門慶即興發揮的。一是心切,二是意誠,情急之下,竟做出了。從這點也可看出,西門慶確實像個新手。潘金蓮似乎比西門慶更急不可待,直接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說“只怕干娘來撞見。”“不妨,干娘知道”,西門慶到底沒有城府,一下子就說了實話。

    二人云雨才罷,王婆便推門進來,大驚小怪,假裝無知。待把話挑明,王婆先是威脅了潘金蓮,以后必須按時赴約,又當著潘金蓮威脅西門慶,所許之物不可失信。威脅的內容卻是相同的:“要對武大說。”這話拿來威脅潘金蓮倒也罷了,居然也拿來威脅西門慶,可見王婆確是沒把西門慶放在眼里。








    如書中所說:“好事從來不出門,惡言丑行便彰聞”。西門慶與潘金蓮的事不出半月時間,街坊鄰居都已知曉,只瞞著武大一人不知。西門慶與潘金蓮的勾當敗露原本是早晚的事,只是不料這事情竟壞在一個小廝身上。這個人叫鄆哥,因家中老父年紀高大,這小廝只靠在縣前幾個酒店里買些果品謀生。“常得西門慶賚發他些盤纏。”說“賚發他些盤纏”,可見不僅是照顧他生意,也會資助他些錢物。誰知西門慶對鄆哥的好意周濟,此時卻成了惹禍的根源。西門慶只顧與潘金蓮在王婆的茶鋪里廝混,一時就顧不上鄆哥了。鄆哥滿街上找西門慶,最終得人指點,找到王婆這里。那王婆也是刁蠻慣了的,豈能讓鄆哥撿了便宜去?不由分說,一頓打罵,把鄆哥趕走。鄆哥本是找西門慶圖他的錢,被王婆打罵后,氣不忿,便找到武大通風報信,商量捉奸。論是非,鄆哥似乎有理,論人情,鄆哥卻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到后來,書中第九回,武松回到清河縣,也是這個鄆哥,把西門慶與潘金蓮的事合盤告訴武松。

    圍繞潘金蓮的事上,王婆是西門慶的師傅,而鄆哥是武大的師傅。在捉奸這件事上,武大真是讓人哀其不幸,恨其不爭。完全沒有掂量一下輕重,權衡一下結果,思考一下策略,只任聽一個街頭小販的慫恿,便去捉奸。武松臨去東京前曾專門找到武大說道:“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武大也承諾:“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此時武大卻早把武松的囑咐忘得一干二凈。

    武大與鄆哥約定到了王婆的茶鋪,鄆哥拖住王婆,武大便去捉奸。西門慶與潘金蓮,在屋里被武大堵個正著。西門慶這時便仆入床下去躲。西門慶當時對王婆再三忍耐,已出人意料,此時見武大來,又是如此膽怯,更令人驚訝。倒是潘金蓮奔過來,頂住了門,對西門慶道:“你閑常時只好鳥嘴賣弄殺好拳棒,臨時便沒些用。見個紙虎兒,也下一交。”這話說得,既揭了西門慶的底兒,也提了西門慶的醒兒。西門慶從床底下鉆出來,道:“娘子,不是我沒本事,一時間沒這智量。”于是打開門,叫聲“不要來”,喊這一聲的目的就是先嚇退武大,如果此時武大不上了,西門慶就直接走掉了。可武大卻待揪他,西門慶于是飛起一腳,踢中武大心窩兒,趁武大倒地不起,打鬧里就一直就走了。

    書到此處,西門慶終于露出了浪浮子弟的馬腳。先是躲在床下,不敢出來,繼而與其說是打了武大,毋寧說是奪門而逃。幸而武大不是對手。設想把西門慶換做武松,武松遇到這事,大概是再尷尬也要死扛的,不會一走了之。武松好面子,把面子看得比性命還重要。西門慶也好面子,但遇到事情時,稍有風險,便先是保全性命,面子便拋在腦后了。后面在獅子街酒樓遇到武松來時,西門慶跳樓逃走,更是狼狽不堪。

    西門慶既與潘金蓮私通,此時事發,總要有個交待,若是帶上潘金蓮一起走,潘金蓮應該會要跟隨。即使不能一起走,也應該把潘金蓮和王婆有個安頓,或者留下來與武大說個明白,再作計較。但西門慶就是撇下潘金蓮,一個人就走了。這一走,說明西門慶一是怕,能躲就躲,二是狠,說丟就丟,就是個沒有擔當的小男人。

    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便又來王婆家,和潘金蓮一處廝混。

    武大被踢傷,躺在床上沒人管的時候,才想起了兄弟武松。叫過潘金蓮說道:“我自死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顧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

    潘金蓮聽了這話也不回言,卻踅過王婆家來,一五一十對西門慶和王婆說了。“西門慶聽了這話,似提在冷水盆里一般”大叫“苦也!”倒是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掌舵的,我是個撐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王婆說這話時,其實心中主意已定,要害死武大。西門慶此時只好承認:“我枉自做個男人,到這般處,卻擺布不開。”

    在毒死武大這件事上,雖說潘金蓮動的手,王婆是主謀,西門慶是幫兇。這里面也少不了鄆哥的推波助瀾,把武大帶到坑里。也是武大太愚蠢,遇到事情,把兄弟的囑咐忘得精光,卻被一個乳臭未干的街頭小混混兒擺布,到此時禍已及身,才想起武松的話,卻又不假思索地告訴潘金蓮,無異于給自己雪上加霜,引狼入室,直接觸發了王婆的殺人念頭。

    西門慶既與王婆潘金蓮合計害死了武大,等于是也給自己“逼上梁山”,后面的事情,不做也得做了。

    武大既死,西門慶與潘金蓮海誓山盟之際,王婆道:“大官人且休閑說,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緊:地方天明就要入殮,只怕被忤作看出破綻來怎了?團頭何九,他也是個精細的人,只怕他不肯殮。”西門慶笑道:“這個不妨事,何九我自吩咐他,他不敢違我的言語。”西門慶這時,總算有了些地頭蛇的模樣了。武大死后,這是西門慶第一次笑,下面的事情,就已在西門慶的掌握之中了。

    西門慶與武松,在《金瓶梅》中算是生死對頭,在武松知道武大被害死,潘金蓮跟了西門慶,自己到縣衙告狀又不準之后,殺死西門慶與潘金蓮就成了武松的使命。也是西門慶命大,在獅子街酒樓跳樓逃過一劫,武松沒找到西門慶,順手打死皂隸李外傳,又被充配孟州。至此,西門慶與武松并不曾見過一面。西門慶遇到潘金蓮時武松不在清河縣,武松回來找西門慶算賬時,西門慶跳樓逃跑了,等武松充軍中,因太子立東宮,被赦放回家時,西門慶已死。








    在繡像本《金瓶梅》中,第一回寫到,武松打虎后被簇擁游街,西門慶聽應伯爵說了武松打虎的事,一起在酒樓上看到了武松游街的場面,而在詞話本《金瓶梅》中,并沒有這一情節。

    在《金瓶梅》全書人物中,武松應該是殺人最多的了。殺了李外傳之后,充軍途中在飛云浦,又殺了兩個公人,之后又殺了張都監、蔣門神全家老小。武松從離開武大與潘金蓮之后,基本上出場就要殺人。

    西門慶在開場不久即參與了殺害武大。這是西門慶在全書中的第一大惡事,也給西門慶整個人生定下了由罪惡開始的底色。很難想象,如果不是王婆出主意毒死武大,西門慶會怎樣處置這件事。

    《金瓶梅》全書的開頭,是圍繞著潘金蓮,武松走了,西門慶來了。書到后面還是圍繞潘金蓮,西門慶死了,武松又來了。

    西門慶是死于這一年的年初,正月二十一日。潘金蓮死在這一年的年底臘月初幾,一個年頭,一個歲尾,也是全書中的兩大關節。書中沒有寫潘金蓮死的具體日子,但寫到了孟玉樓過生日,是十一月二十七日。因為孟玉樓生日吃酒,陳經濟酒后胡言,月娘暗中聽了孫雪娥的主意,打了陳經濟,把王婆找來領走潘金蓮,任憑嫁賣。直到武松回來殺了潘金蓮,就是之后幾天之間的事情。書中還寫到,陳經濟知道潘金蓮在王婆這里,找到王婆要娶潘金蓮,無奈身上銀子不夠,就星夜兼程趕回東京家里去取銀子,并告訴王婆與潘金蓮,多則半月,少則十日必來。陳經濟臘月初一從東京起身,數日趕到清河縣,來找潘金蓮與王婆時,二人俱已做鬼。

    書中第八十七回,武松回到清河縣,武松這次回來和上次不同,上次是東京公干后回家,并不知道武大已死。這一次家已不在,武松回來就是來殺人的。打聽西門慶已死,剩下的目標就是潘金蓮與王婆。

    其實武松既是安了心要來殺潘金蓮與王婆,本可以見到便殺,如同他殺蔣門神與張都監全家老小。但是武松卻沒有這樣做。武松找到王婆,說要娶潘金蓮,“敢煩媽媽對嫂子說,她若不嫁人便罷,若是嫁人,如今迎兒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兒,早晚招個女婿,一家一計過日子,庶不教人笑話。”潘金蓮隔著簾子聽了,心下暗道:“這段姻緣,還落在他家手里。”不等王婆叫她潘金蓮便自己出來與武松打招呼,表示愿意。

    武松按照王婆的開價,拿了一百零五兩銀子給王婆,一百兩是潘金蓮的贖金,五兩是給王婆的賞錢。并道:“今日就請嫂嫂過門。”王婆把其中二十兩交給了吳月娘,算是潘金蓮的賣價。吳月娘聽說是武松贖娶潘金蓮,便暗中跌腳,對孟玉樓說:“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罷,那漢子殺人不斬眼,豈肯干休!”

    當日,武松收了潘金蓮的箱籠,安排下了酒肉菜蔬,晚間,王婆領著潘金蓮進了門。一起吃了幾碗酒后,武松就當著迎兒的面,剝光了潘金蓮,從胸口處下刀,取出心肝五臟,割下了頭,接下來一刀結果了王婆。書中把整個殺戮現場寫得既性感又血腥。

    其實,按照武松對王婆說的要娶潘金蓮的那一番話,未必不是一種選擇,但是武松一直就是大路不走走小路的那種人,其內心深處,自有許多不可言說之處。

    田曉菲著的《秋水堂論金瓶梅》一書對此作了如下的解讀:

    “安排金蓮死于和武松的‘新婚之夜’,以‘剝凈’金蓮衣服代替新婚之夜的寬衣解帶,以其被殺的鮮血代替處女在新婚之夜所流的鮮血,都是以暴力的意象來喚起和代替性愛的意象,極好地寫出了武松與潘金蓮之間的曖昧而充滿張力的關系,以及武松的潛意識中對金蓮的性暴力沖動。”

    武松既殺了潘金蓮與王婆,又要去追殺王潮,把迎兒和兩具尸首倒扣在屋里。迎兒道:“叔叔,我也害怕。”此前,迎兒只像個影子一樣晃來晃去,大都是在別人的視角里存在,很少直接寫到迎兒的言行,這也是整個書中,迎兒對武松說的唯一的一句話。寫迎兒這句話,其實就是為了寫出武松下面這句回答:“孩兒,我顧不得你了。”

    武松到了王婆家,王潮已逃到街上,武松打開王婆箱籠,搜出拿與王婆的銀子,一百零五兩,交給吳月娘二十兩后還剩八十五兩銀子。武松丟下孤苦伶仃的孤兒侄女迎兒不管,帶了銀子徑直上梁山為盜去了。

    作者寫到這一回,也忍不住跳出來寫到:“武松這漢子,端的好狠也。”且不用論殘暴與狠毒,單說薄情與寡恩這一點,西門慶比武松,也是差之遠矣。








    李中茂

    網名右邊衛,天津市人,現居成都,媒體人,業余從事繪畫與寫作。


    攝影:何小竹

      本站是提供個人知識管理的網絡存儲空間,所有內容均由用戶發布,不代表本站觀點。請注意甄別內容中的聯系方式、誘導購買等信息,謹防詐騙。如發現有害或侵權內容,請點擊一鍵舉報。
      轉藏 分享 獻花(0

      0條評論

      發表

      請遵守用戶 評論公約

      類似文章 更多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欧美人成网站在线观看看| 亚洲综合精品成人| 亚洲人成网网址在线看| 久久综合久中文字幕青草| 亚洲中文字幕日产无码成人片| 亚洲午夜成人精品电影在线观看 | 日韩高清亚洲日韩精品一区二区| 人妻系列中文字幕精品| 成年女人喷潮免费视频| 99久久99久久精品国产片| 久久综合精品国产二区无码| 亚洲综合色婷婷六月丁香宅男大增| 2021亚洲国产精品无码| 另类 亚洲 图片 激情 欧美| 老熟妇性色老熟妇性| 国内不卡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熟女片嫩草影院| 3D动漫精品啪啪一区二区免费| 一区二区中文字幕久久| 亚洲日本VA中文字幕在线| 中国熟女仑乱hd| 人妻丝袜中文无码AV影音先锋专区| 日本在线看片免费人成视频| 5D肉蒲团之性战奶水欧美| 亚洲乱码日产精品一二三| 天天爽夜夜爱| 久久国产福利播放| 亚洲欧美人成电影在线观看 | 人成午夜免费大片| 欧美XXXX黑人又粗又长| 国产亚洲AV电影院之毛片| 亚洲AV无码专区电影在线观看| 国产尤物精品自在拍视频首页 | 亚洲日韩性欧美中文字幕| 亚洲AV片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 欧洲 无码 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一码二码三码| 好吊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福利高颜值在线观看| 最新国产精品好看的精品| 色一情一乱一伦麻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