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李金彪：夢回老屋

鄂中京山 2020-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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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彩云要回家。

人在外，拼搏也好，銷魂也罷，嘗過一些人生滋味，走過一段彎彎曲曲后，總會記起在故鄉的一些事來。望著窗前月光，我想到一句法國古老的歌：“比在家庭的懷抱里覺得更好的地方是什么地方？”想著、想著，慢慢地進入夢鄉。

我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車里，一路上思索著老屋的模樣。故鄉和老街比鄰，老屋坐落在門朝南開的塆子東頭。三棵千年古樹，像天蓬大傘一樣，高高地聳立在老屋旁的平地上。老屋雖是小“四井口”，不怎么堂皇，但從風景的美麗看，我平生走過的地方，還沒有看見誰家的宅宇有這樣獨特的景象，周圍一帶的風景精華，就像生長在老屋身邊一樣。

我流連在老屋四周的景象里。后山隱隱樹林中，是鳥兒的天堂。老屋前的肥田沃土，上方一口大堰能夠自流灌溉，保障五谷豐登。人們在田間勞動時的歡歌笑語，不時送到門前窗口。老屋東南，有個“百草園”，它的面積約一畝半地，總是啟發我幼時的美感。

一天早晨，我和幾個小伙伴在長滿毛刺藤蔓的院墻邊，看見一串串金銀花怒放，采下少許花蕾，一股清香撲鼻而來，好不興奮。爬上墻頭，看到雪白的梨花，在怒放的桃花枝隙間閃爍，又見滿沖滿塝菜花金黃，我陶醉了……過了一些時，西山上又開滿鮮紅的杜鵑花。田里的稻禾開始返青，露水未干的早晨，稻禾在潤潤的霧白里，配以鷓鴣聲快樂生長?？次L輕吹樹葉，古樹霧聚忽散，仿佛做夢飛入仙境。我呆呆地看著聽著，真有點不想回老屋了。黃昏，我牽著那頭大水牛，從對面山上回家，經過稻田時，牛兒還扭頭硬要撩一口稻禾，我使勁把牛鼻子拉了過來。這時，又見稻禾上有了露水珠，稻田里發出的生長聲音，像是夢中的囈語……

老屋禾場下邊有一棵刺冬青，像武士一樣堅守在堰岸邊。刺冬青渾身披刺，葉橢圓銳齒，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樣。刺冬青是麻雀們的窩巢，這些小精靈會不動聲色藏在葉叢中，誘發小伙伴們捕捉，卻被刺得鮮血直流，禁不住哇哇嚎哭起來，后來小伙伴們見樹發憷。到了秋后，別的樹葉已落盡，刺冬青依然深綠一片，方顯出青春本色。

爹爹坐在老屋的廊檐下。他老人家把采下的刺冬青葉煮好，放進茶壺里，用大碗喝得津津有味。茶水紅紅的，我嘗了一口，有點苦澀，“呸、呸、呸”地吐了出來。爹爹說：

“這茶喝了降火，秋日里人的火氣旺，可清熱解乏，喝喝沒事?！?/span>

于是，我端起碗，閉著眼睛喝了一口，陡覺心里涼爽爽的。“世上萬物對人都有用，只要你用心去發現它?！钡嬖V我，刺冬青渾身是寶。你別看它長得不討人喜歡，但材質卻異常堅硬耐磨。舊時耕田用木犁，用刺冬青做的犁底座，那可是上好的材質，比檀樹、雞公樹還要經久耐用。說著，爹爹臉上泛出了紅暈。這以后，我對老屋門前的刺冬青，就有了幾分好感。我進城之前，爹爹過世了，那情、那景、那啟迪人的話語，就像在眼前一樣。

我終于走進了村莊。

啊，老屋！

我有十多年沒有回去過的老屋，驟然看到它的老態，我發呆了。三棵古樹不在了，東南方百草園建有三棟磚房，整個塆子被拆得七零八落，我心中的快意已失去了半截。老屋東廂房外邊支起了一根撐子，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老屋的美麗，隨著歲月的流逝，慢慢地淡出了。只有堰岸上的那棵刺冬青，還直直地站立在那里，它好像知道什么人遲早總要回到老屋的。

走進老屋，陳設如舊。石磨還在廳屋靠墻的老地方。小時候，我和姐姐邊推磨邊唱著歌謠：“推磨擔，扯磨擔，塌個耙耙吃夜飯。”那情景歷歷在目。堂屋里神柜上方，毛主席像仍舊掛在中央。在掛毛主席像之前，神柜上面是紅紙黑字的“天地國親師”。父親小時候上過私塾，毛筆字寫得端正。每年年關前，父親買回紅紙，叫我幫他磨墨。他往硯里放少許水，我用墨梗磨上一陣，覺得酸累，于是父親接著磨，墨梗輕而慢地在硯上打圈兒，直到墨汁成淡泥狀，他才開始運筆寫字。父親對我說，今后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記“天地國親師”。后來時興寫“毛主席萬歲”，這大約是“文革”開始后。父親把“毛主席萬歲”幾個字寫得雄氣遒美，新年貼在神柜上方，很是氣象。毛主席在農家人的心中就是一尊天神。

正房里棉柜靠在墻根上，一股親近感襲上心來。棉柜在我們家三用，平時裝棉被衣物，后來成了我和弟弟的床鋪。到了晚上，母子共用一盞油燈時，兒子將被子卷向墻邊，把棉柜當書桌，看書做作業，母親在油燈下納鞋底，制作新鞋，存放在棉柜里。兒子做完作業，拉下被子，在棉柜上睡覺。燈光下，母親還一針一針地在“千層鞋底”上用力地扎刺。此時，窗外四野茫茫，昏暗的油燈火苗，在房里忽閃忽亮，母子溫暖相守，與夜同深的情景如詩如畫。

父親聽說兒子回來了，趕緊到老街上買來酒，母親炒了一桌子菜，堂兄堂嫂也來了，全家人在堂屋大桌上用餐，其樂融融。父親、母親，還有堂兄堂嫂都圍著看我：你人總長不胖，30歲出頭的人了，長得像個小老頭似的。我對父親說：老屋好像比我老得還快。父親一臉惆悵。堂兄堂嫂告訴我：分田到戶后，塆里人思想浮動起來。上面壓下來的“定購糧”任務大，糧食賣不出價錢，年輕人不愿意在家里種田，堰沖田塝拋棄著沒人耕種的荒田活土。昔日殷實活潑的人們，紛紛賣掉房舍，想方設法進城謀生去了。

“你幾個弟弟指望在城里找事做。”父親說，“農民守著幾畝田地富不了，你得給幾個兄弟找個致富門路?！备赣H的話，在我耳邊震響。

入夜，我堅持睡在棉柜上，我想重溫兒時的舊夢，還有父母陪在我的身邊。

夢里，兒時的伙伴喊著我小名，約我到村邊的小溪潭垂釣。我正厭煩了城市的喧囂，想那也是鄉間的一種消遣，便結伴而行，來到小溪潭，看見那一泓清水，小魚兒在潭邊閑游。放竿下去，不一會便有收獲，一條青魚咬著釣鉤不放，伙伴們尖叫起來，只見青魚露出脊背，我跟著興奮起來，可大喜過望，那青魚猛地掙脫遁入水中，大伙懊嘆不已……

我在吵鬧聲中醒來，卻躺在城中家里的床上，公園里傳來的廣場舞曲，放大著音響，已徐徐進入耳門，人未清醒，似乎還在夢中。靜下心來，心想，這故鄉的老屋，已在夢里尋它千百度，“久客懷歸思惘然”，該回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