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鞋子湊到油燈下去看, 興許燈火太燙人, 臉忽然火辣辣地熱了起來。 文圖/婉兮 前情回顧 “秀秀,你怎么現在才到?”他的問話帶著一絲嗔怪,不露痕跡的親昵油然而起。 徐秀秀在他的灼灼目光里低下頭來,聲音也小了下去:“我阿爸昨晚又吐又拉,我忙著在家換洗被單,不好意思,也沒給嫂子幫上忙。” 邊說邊遞上來一個小包袱,“這是我給小春做的虎頭鞋,就麻煩你拿給嫂子了。” 向二不接:“這是什么話?難道你不進去吃飯?” 徐秀秀眼圈忽然一紅:“我也拿不出什么像樣的禮……更何況,阿爸一個人躺在家里,我也不放心。” “你哥呢?又跑去城里耍了?” 徐秀秀不答,眼淚卻開始一滴滴往下掉。向二嘆了口氣:“但你總得吃飯吧,徐大叔也得吃啊。這樣吧,你跟我去廚房,弄點雞湯米線帶回家去,好不好?” 他的聲音溫柔了下來,徐秀秀抽噎著點點頭,算是同意了他的提議。 廚房設在隔壁的張家。小門小戶的人家辦宴席,通常需合五六家人之力,把碗筷桌椅全部聚攏來,請上一個掌勺師傅,左鄰右舍自發過來幫忙,組成一支臨時的服務隊,七手八腳齊心協力地把事情辦完。 現下,一群嫂子大媽們正聚在廚房里吃喝聊天,一見徐秀秀低眉順眼地跟在向二身后,便嘻嘻哈哈開起來玩笑。 這個說:“我說秀秀啊,你啥時候也生個弟弟妹妹來給小春作伴?” 那個問:“向二,你做好當爹的準備沒有啊?彩禮錢攢得怎么樣了?” 另一個假裝打圓場:“你們吶,別問了,沒看到秀秀害羞了嗎?” 向二呵呵笑著,并不反駁大家的玩笑話。徐秀秀則羞紅著臉,頭埋得低低的。說笑間,大嬸大媽們已經裝好滿滿一土罐雞肉,又把肘子蒸魚和燜鴨都一古腦舀到一個大碗里。 徐秀秀垂著頭,低聲說著:“夠了,夠了……”向二接過土罐和大碗,這才把徐秀秀送出門去。 “真是造孽呀!”兩人的身影剛剛消失,大嬸們的嘆息聲就迫不及待地響了起來。 徐是碗窯村的大姓,有一個共同的祖先,徐秀秀家祖上本也是大戶,祖父還當過族長。到了父親這一代,叔伯兄弟竟個個染上大煙,家境漸漸衰落下去。 徐秀秀父母只得一兒一女,對兒子百般溺愛不加管束。這兒子長大后,出落得一表人才,卻無所事事,整日混跡于城中的煙花柳巷和賭館,兩三年下來,竟把家里的田地輸個干干凈凈。 一年前,徐秀秀母親被這不孝子生生氣死,老父親那被鴉片侵染多年的瘦弱身軀也毫無征兆地倒下去,從此癱在床上,一日三餐全靠女兒照料。 向二也說不清自己是何時開始喜歡徐秀秀的,只隱約記得曾幫她解圍,見父女倆孤苦伶仃,又忍不住周濟了幾回。 后來他常常在下工路上遇見她,她塞過來一個小布包便紅著臉跑開。回到家吃過晚飯,進了自己的房間,向二把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看到的是一雙工工整整的黑布鞋,鞋面上繡了幾朵祥云,針腳細密,看得出功夫不淺。 他把鞋子湊到油燈下去看,興許燈火太燙人,臉忽然火辣辣地熱了起來。 自從母親走后,很少有人一針一線地為他做過一雙鞋。雖說長嫂如母,但到底是隔了點什么,許多要求是開不了口的。平時缺衣少襪,他也只是悶在心里。 也唯有這細心的徐秀秀,注意到了他腳上的鞋子已開了口子。 向二把一雙鞋捂在胸口,一顆心好像也熱了起來。 第二天上工,他便干得格外賣力,拉坯時用了許多心思,眼看著那團泥巴在自己手里成型,卻橫豎不滿意,又瞅著空給最資深的師傅丁大海泡茶點煙,央求他多提點提點自己。 丁大海哈哈笑著:“你小子別瞞我了,我可是知道的,看你最近跟徐家那閨女走得很近。不過我得提醒你,那家可是個無底洞。” 向二笑笑,不置可否,也不多作解釋。 眼下,出自徐秀秀之手的這雙虎頭鞋正被楊氏放在掌心把玩。時候已經不早,喧騰熱鬧都被黑夜洗凈,將客人送走收拾完畢,楊氏把收到的禮金并禮物一一收拾整理并默默記在心里,以便來日還禮報答。 “你來看,她招呼丈夫,“這雙鞋子做得多精致,聽說是二弟那位做的。” “那位是哪位?”向汝生不高興,宴席上的不快還梗在他心里,“八字都沒一撇的事情。” 楊氏收起了虎頭鞋:“我倒很喜歡秀秀,模樣生得好,手腳也利落。就是那不成器的哥哥……”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丈夫的表情,這才繼續往下說,“二弟跟我提過,咱們做兄嫂的,也不好多說什么。” 向汝生沉默了下來,楊氏已除去頭上的一朵珠花,又把油燈挑小了一點。 正打算脫衣躺下,又聽見丈夫說:“終究是我對不起二弟,這婚事,還是隨他的意吧,只是家里這光景,恐怕還得再緩。我這個武秀才實在不值當個什么,大舉不知何時才開,唉。” 這是向汝生一塊心病,只有考取功名謀個一官半職,才對得起父母的在天之靈。 他們一家,原本并不是碗窯人,兄弟倆從小學習騎射拳腳,為的是上京趕考,得一個武狀元來光耀門楣。他們的父親是花翎副將,當時是臨安府衙的一員虎將。父親在世時,提起洋人便咬牙切齒,生平最大心愿便是浴血沙場,也常用“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來”來激勵練功偷懶的兒子。 后來,父親失手打傷一個欺壓百姓的洋老爺,被投入大獄,革了職不說,命也丟了大半條,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終。臨終前,父親喟然長嘆,囑咐妻子把家搬到鄉下,遠離是是非非,只求清凈度日。 那時,向汝生十五六歲,血氣方剛,嘴上應了父親的要求,背地里卻愈發勤于練功,只盼著能得到功名,好為父親報仇雪恨。其實兩兄弟中,更有天賦的是弟弟向汝金,但他生性淡泊,練武只求防身,絲毫不在意功名利祿。 又過了四五年,向汝生剛剛娶了親,向母卻忽然得了一場大病,錢財散盡后撒手西去,一家人頓時陷入困境。 沒辦法,他們都不懂得耕種,也低不下頭去做長工當佃戶。更何況,向汝生一門心思系在考試上,并沒有成為一個農夫的打算。 最后,是弟弟向汝金發現了生路,他進了洪家窯,從提盤揉泥的學徒做起,竟也漸漸愛上了這個行當,每當兄嫂面露愧色時,他便呵呵一笑:“嗨,我本來也喜歡玩泥巴。” 就這樣,一家人的日子又平平靜靜地過了兩年,待到小逢春三歲生日快到的時候,武舉即將開考的消息,終于傳到了向汝生的耳朵里。 他急急忙忙進了城,找到萬世雄等人商議,得到確切消息后,又馬不停蹄地趕回家,吩咐妻子收拾行裝籌備盤纏,而他則日夜苦練,預備著前往省城去參加會試。 桃花盛放的時候,向汝生辭別妻兒兄弟,帶著滿滿的希望往省城而去。 楊氏將兒子背在背上,把丈夫送出了好幾里。 桃花延綿了一路,楊氏的叮囑也延綿了一路,說的都是穿衣吃飯的小事,可她絮絮叨叨事無巨細,唯恐出門在外的丈夫吃不好、睡不好。向汝生的話卻不多,只是不停點著頭,眼看著已離村好幾里路,他便停下腳步攆妻子:“回去吧,日頭越來越毒,別曬傷了孩子。” 楊氏點著頭,把背上的孩子放下來:“小春,跟爹爹說再見。” 3歲的孩子還不能明白離別的意義,但卻乖巧地抬頭看著父親,奶聲奶氣地說:“爹爹,再見。” 向汝生把孩子抱起來親了親:“等爹爹回來就教你練武好不好?以后也去考個武狀元!” 不料小逢春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要不要,我要跟二叔去玩泥巴。”一邊說還一邊做了個動作,向汝生一愣,隨即笑了笑,向妻子拱拱手,說一聲:“阿英,家里的事就辛苦你了。” 楊氏鼻子一酸,伸手抹了抹眼睛。向汝生假裝沒看到,大步流星往前面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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