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八年(813)清明后的一天,寄寓在揚州朋友家的一位叫盧仝(號玉川子)的詩人,在日上三竿的時候睡得正美,忽然有軍將打門驚醒了好夢。原來是在常州做諫議的好友孟簡讓下屬送來了一包貢茶級別的明前陽羨茶。孟簡是孟郊(就是寫“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的那個孟郊)的從叔,孟郊又是盧仝的好友,他們也因孟郊而相識而一見如故。 陽羨茶產自宜興,袁枚把它列為僅次于龍井的好茶:“其次是常州陽羨茶,茶深碧色,形如雀舌,又如巨米,較龍井略濃?!碧扑沃畷r更是貢茶的上品,得到這樣至尊王公才能喝到的好茶,真是不可無詩啊,于是盧仝信手揮灑了一首雜言詩《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中二句云:“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極寫陽羨茶的名貴,竟令百草不敢先期而開。宋人方逢振《茶具一贄鮮于伯機》一詩中“惠山天下第一泉,陽羨百草不敢先”,便是化用了盧仝的句子。 然而這首詩的原題目卻遠不及它的俗稱《七碗茶歌》知名度高,讀者看到這個俗稱的第一反應大約都是舌下生津:“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有幾家茶舍不拿這一段招徠客人呢?假如僅讀這一段,那詩中盧仝形貌有如仙人,處乎茶香水洌之間。 然而現實中的盧仝,又被稱為唐詩中第一流的畸人。而他在做高人散人之外,還有一副儒者心腸,詩中寫盡了陽羨茶的難得,更寫盡了茶農的辛苦。 “開緘宛見諫議面,手閱月團三百片。 聞道新年入山里,蟄蟲驚動春風起。 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 仁風暗結珠琲瓃,先春抽出黃金芽。 摘鮮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馀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門反關無俗客,紗帽籠頭自煎吃。 碧云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 在七碗茶那一段之前,他寫道,打開封泥宛如見到了孟簡的面,寄來的茶葉像月團一樣一一用手拂拭。三百片大概是個虛數。聽說新年過后茶農來到山中,正是驚蟄時節,春風吹起的時候。因為天子要吃陽羨茶,其他的百草竟然不敢先開出花來。春風惠及花草,可以稱之為仁風,仁風悄悄結出了小珠一樣的蓓蕾,又在春天最早抽出了金色的葉芽。茶農辛辛苦苦采摘烘焙好了之后,孟簡封好寄給自己。這么好這么奢侈的東西,除了至尊就是王公在享用,怎么就落到了自己的手中呢。關上柴門家中沒有俗客,戴上紗帽籠住頭發自己煎茶來吃。茶葉在水中飄蕩,碧云引來的風也吹不斷茶香,浮出的白沫凝結在了碗面上。 而在“乘此清風欲歸去”后,末段他寫的卻是:“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雨。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巔崖受辛苦。便為諫議問蒼生,到頭還得蘇息否?!?strong>升仙入天,問的卻是蒼生能否得到休養生息。 在后人的詩話中,雖然對盧仝的成就高下評價不一,但“奇怪”二字卻是近乎公認的。比如《滄浪詩話》說:“玉川之怪,長吉之瑰詭,天地間自欠此體不得?!薄短撇抛觽鳌氛f:“仝性高古介僻,所見不凡近。唐詩體無遺,而仝之所作特異自成一家,語尚奇譎,讀者難解,識者易知。后來仿效比擬,遂為格宗師?!薄秴嵌Y部詩話》說:“盧仝奇怪,賈島寒澀,自成一家?!薄短圃娖贰氛f:“仝山林怪士,誕放不經,意紆詞曲,盤薄難解。此可備一家,要非宗匠也。夫鐘鼎之器,登于太上,要之目可別識,不至駭心。至于蛟螭罔象,出沒寄詭,其取疑招譴,情理亦定。仝之垂老,一宿權家,遽沾甘露之禍,豈其氣候足以自致耶?” 說盧仝的詩風特異或辨識度高,都是沒問題的。但說他“盤薄難解”,這一點恕我不能贊同,盧仝的部分詩雖然有險怪的風格,但也有淺近可喜的地方,比如《喜逢鄭三游山》這首: “相逢之處花茸茸,石壁攢峰千萬重。他日期君何處好,寒流石上一株松。” 甚至可以稱得上清麗,只是首句三平尾,還是透出點不羈的意味。盧仝的交際圈很狹窄,韓愈《寄盧仝》詩中說他“先生結發憎俗徒,閉門不出動一紀。”這大概與他的身世有一點關系。盧仝是范陽盧氏,真正的士族出身,但盧仝祖上從河北遷居河南濟源,可能從此就家道中落了。到了盧仝一代,日子更加艱難:“至今鄰僧乞米送,仆忝縣尹能不恥”,別人齋僧,他甚至要僧人送米度日,可見日子的艱辛,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他性格的孤僻。 在元和六年(811)他還住在洛陽的時候,這一年二月下大雪,連著下了一個月,家里缺米少柴,生病的妻子用濕柴做飯,眼睛熏得淚水直流。家中剛出生不久的次子“添丁”嗷嗷待哺,盧仝出門,市場上沒人肯用物品換米,酒家也不肯賒欠。更可怕的是,大雪把房子的梁柱都壓得傾斜了,居所成了危房。他把這些都寫成了《苦雪寄退之》,寄給韓愈。原因是朋友不多,能幫助他的朋友更加稀少。韓愈對盧仝很好,他有一首篇幅不短的《寄盧仝》七言古詩,寫得誠懇親切,其中還提到盧仝在洛陽受了惡少欺負,先是韓愈替他出氣,后來又是盧仝反過來求情,請求韓愈給惡少一點改過自新的機會,韓愈也從了。這樣的朋友,在哪里也不多見。 關于盧仝的生平形貌,較為人熟知的還有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中的相關內容,但其實很多抄自韓愈的《寄盧仝》詩,如“號玉川子。家甚貧,惟圖書堆積。后卜居洛城,破屋數間而已?!矁蓚涠Y征為諫議大夫,不起?!保n詩云:“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數間而已矣 ?!偈疑饺怂鲀r高,兩以諫官征不起?!保┲劣凇耙慌L須不裹頭,一婢赤腳老無齒”這兩句詩,改也不改便放了上去。跟著韓愈移居洛陽的盧仝,要養活一家十余口人,曾經隱居十年不出門的盧仝,需要鄰僧的資助(這也都是韓詩中說的)。韓詩還舉例說,有些隱士的隱居是有價碼的,得到合適的官職,雖然現在“彼皆刺口論世事,有力未免遭驅使”。甚至說只有盧仝隱居就是為了隱居,大概只有宰相的位子,才是他適宜的事業吧。韓愈是個這都有點捧殺高級黑之嫌了。 但說起盧仝在歷史上的地位,古人最看重的可不是什么《七碗茶歌》,他最為人推重的是名篇《月蝕詩》。關于這首詩的本事,古人爭議頗多,卻有幸被史家記入正史?!缎绿茣芬詾檫@首詩譏切元和逆黨,所以韓愈稱嘆這首詩的工妙,也因此招來不少人的嫉恨。全詩長達一千六百七十七字,有意思的是,之后韓愈又寫了一首《月蝕詩效玉川子作》,共五百七十八字。“野人”盧仝居然成了“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大宗師效仿的對象,于是圍繞著二詩的高下問題,詩評家們出現了兩個陣營,一種認為盧仝原作詩雖豪放,然太險怪,而不循詩家法度,韓愈的擬作刪繁就簡,讓全詩更加精煉有法度;另一種則認為韓愈的擬作大大削弱了原詩豪怪奇挺的妙處。另外一些人的看法則有點騎墻派,比如《石洲詩話》既認為韓愈心手相調,卻仍以為擬作超不出原作的自由雄快。《藝苑卮言》譏諷盧仝是病熱人囈語,卻被《野鴻詩的》鄙視,認為《月蝕詩》“亦是忠愛熱血,詭托而出,蓋《離騷》之變體也?!闭J為那些覺得他是病狂人囈語的評論家,恐怕自己還沒睡醒吧。 《庚溪詩話》里有個故事說,蔡肇和王安石曾經往來很密切。有一天說起來盧仝的《月蝕詩》辭語奇險,王安石說:“這首詩可很少有人能背得出來啊!”蔡肇馬上背了一遍,一個字也沒錯。此時的王安石似乎自帶了打臉功能,也側面反應了這首詩的篇幅之長,超過了著名的長詩韋莊的《秦婦吟》,《長恨歌》等等就更不在話下了。 至于盧仝為什么帶著紗帽喝茶,一來是喝茶的禮儀,顯得鄭重;二來……可能與他的脫發情況息息相關。這是一個悲慘的故事,不僅僅是因為脫發?!短撇抛觽鳌分杏涊d,唐文宗太和九年(835),發生了一樁大事,唐文宗不甘為宦官控制,和李訓、鄭注謀劃誅殺宦官。十一月二十一日,唐文宗以出現祥瑞甘露為名,想把將宦官仇士良騙至禁衛軍的后院殺掉。沒想到仇士良發覺不對頭,雙方激戰一番,結果李訓、王涯等朝廷重要官員被宦官殺死,其家人也受到牽連而滅門,事變后受株連被殺的一千多人,史稱“甘露之變”。而盧仝,就是甘露之變的受害者之一。當時盧仝正在宰相王涯家中做門客,因為留宿在王家,所以在宦官命吏卒突然抓捕的時候,盧仝也成了目標之一。盧仝解釋說:“我只是個普通的隱士,跟諸位并沒有什么怨恨,何罪之有?”吏卒則反問得很有道理:“既然說是隱士,那么來到宰相家做客,難道不就是罪過了嗎?”因為盧仝年老沒有頭發,閹人于是在他的腦后加了釘子將他害死。因為盧仝給元和五年(810)出生的次子取名叫添丁,本意是要兒子種地報效國家,但由于這種奇異的死法,很多人都以為這是個不祥的預兆。 韓愈《寄盧仝》詩里還有一句,“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寫的是盧仝在儒學上的成就。許顗《彥周詩話》說:“玉川子《春秋傳》,仆家舊有之,今亡矣?!鼻宕銝|著名藏書家盧址把書齋命名為“抱經樓”,便是受了這兩句詩的影響。盧仝的險怪奇譎自成一家,如他的《七碗茶歌》,但他內心的落腳點終歸還是個儒者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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