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
翁
—— 柳宗元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直譯】
漁翁傍晚把船停泊在西山腳下過夜,天亮后他汲取清澈的湘水,燃起楚竹。太陽出來,煙霧消散,看不見他的人影,只聽一聲《欸乃歌》從青山綠水間飛出。回頭一看,漁舟已在天邊順流直下,山頂上方無心的白云互相追逐。
【爭論】
柳宗元被貶到永州的第七年,寫下了這六句小詩,在歷代詩人和詩評家中引起了不休的爭論。
北宋蘇東坡首先盛贊此詩充滿奇趣,他在《書柳子厚〈漁翁〉詩》中說:“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此詩有奇趣。然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言下之意,結(jié)尾兩句可刪。
南宋劉辰翁表示反對,他認(rèn)為:“此詩氣澤不類晚唐,下正在后兩句。”此后,《漁翁》結(jié)尾兩句是不是該刪,歷代有兩種意見。
南宋嚴(yán)羽、明代胡應(yīng)麟、清代王士禛、沈德潛等詩論大家挺蘇。他們認(rèn)為到“欸乃一聲山水綠”戛然而止,有無盡的言外之意,就很好了。加兩句,意思說透了,少余味。嚴(yán)羽甚至說:“東坡刪去后二句,使子厚復(fù)生,亦必心服。”(《滄浪詩話》)
反對派陣營有南宋劉辰翁、明代李東陽、王世貞等人,他們主張不刪更好,若刪去末兩句,則這首詩與晚唐的奇趣詩歌一樣;更重要的是,刪除末兩句后,讀者容易把重點放在詩的藝術(shù)趣味上,卻忽略柳宗元當(dāng)時的處境和發(fā)泄心中孤憤的本意。
那么,結(jié)尾兩句到底該不該刪呢?
說起來筆者是個蘇粉,但這次不能站在蘇東坡一邊。此事要從六句詩這種形式談起。
【六句詩的由來】
六句詩是一種古詩體裁,相對唐人的絕句和律詩,六句詩更古老。它在詩經(jīng)中很常見,在魏晉南北朝時盛行。到了唐代,雖然六句詩也形成了嚴(yán)格的韻律規(guī)定,但已經(jīng)不是主流。遵通行格式,前四句詩要按照普通的五絕或七絕的格律來寫,而且大多是對場景的敘述或意境的渲染。結(jié)尾兩句詩,則作為總結(jié)和歸納,用來抒發(fā)心情和表達(dá)意志。
了解了六句詩的由來,我們便明白《漁翁》結(jié)尾兩句不可輕易刪去。若刪去后兩句,不僅形式變得有點像唐朝流行的絕句(不入律),而且失去了柳宗元要表達(dá)的本意。
【柳宗元這首詩想說什么?】
柳宗元出生于官員家庭,父親信奉儒學(xué),母親信佛,柳宗元從小就受到儒學(xué)和佛學(xué)的雙重影響。他年少得志,21歲就中了進(jìn)士,步入官場后,積極參與王叔文集團(tuán)搞政治革新,遷禮部員外郎。永貞革新失敗,貶為永州司馬。政治理想破滅,仕途屢遭打壓,發(fā)泄孤憤是貫穿柳宗元永州十年作品的主題。
如“我歌誠自慟,非獨為君悲。”“廢逐人所棄,遂為鬼神欺。”(《哭連州凌員外司馬》)
“孤臣淚已盡,虛作斷腸聲。”(《入黃溪聞猿》)
“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
《漁翁》同樣是源于孤憤,但這首詩沒有直接表達(dá),而是另作姿態(tài)。
柳宗元知道自己在永州的一舉一動,一直都有人在收集匯報,他就是要讓那些排擠打壓他的政敵們看看這首詩,我在永州過得好著哩!永州這個地方雖然偏遠(yuǎn)蠻荒,但我過得自由自在,汲的水比你們清澈(湘水),燒飯用的柴比你們有講究(楚竹),看的風(fēng)景比你們奇妙魔幻(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最重要的是,這里天高地闊,讓我領(lǐng)悟了人生和自然的真意(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蘇東坡的奇趣解讀】
雖然不贊同蘇東坡對《漁翁》結(jié)尾兩句的評價,但筆者對蘇東坡的“奇趣”之說卻極為推崇。開篇“漁翁夜傍西巖宿”稀松平常,但接下來的“汲清湘”、“燃楚竹”,卻雅得不得了,其中蘊(yùn)含的超凡脫俗的意味,不得不令人嘖嘖稱奇。更奇的是,接下來的一句“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這種鏡頭剪接太不尋常了。尋常的手法是,煙銷日出才能看見人,才能看見青山綠水。在柳宗元筆下,青山綠水還有人,仿佛是被一聲搖櫓歌召喚而來的!
當(dāng)然,柳宗元并沒有停留在奇趣層面上。按古風(fēng),后兩句他表達(dá)了自己的本意。為了與要表達(dá)的本意相符,柳宗元在形式上有意避開了當(dāng)時流行的絕句和律句,用古老的六句體裁,平仄使用也很隨意,隱含了一種不肯同流合污的姿態(tài)。(拈花夢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