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并 經濟日報 2021-4-30 收錄于話題 #黃河行 . 黃河是我們的母親河,是中華民族文明的源頭之河,她與我們一道經歷昔日的苦難,更經歷了苦難中的抗爭。黃河,有數不清的歷史和現實的故事。 讓我們一起,走近黃河…… . 巴彥淖爾河套的對面,是較為廣義的大河套地區,或曰鄂爾多斯臺地。那里似乎一直埋藏著中華民族文化進化發展的一些謎底,也隱藏著中國北方地區生態氣候變化的一本“冊頁”。解開這些謎底和打開這些冊頁是至關重要的。進入這個最大的黃河幾字形河彎地,首先要想的是這樣三件事:一是它的生態面貌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化的,未來還會有什么樣的變化。二是這里的人們已經注意到和沒有完全注意到的河流,與我們的黃河母親,有著什么樣更緊密的生態關聯。三是這里陸續發現的古人類遺址、青銅器遺存和許許多多的古代土城、石城,又意味著什么,它在中華民族和黃河文明鏈上占有怎樣的位置。 鄂爾多斯綠了起來,是近年來明顯的事情。在我的記憶里,那里一直是黃沙漫漫,高低起伏,枯草與沙塵齊飛,黃沙共長天一色。庫布其沙漠靠北,毛烏素沙漠在南。雖然那里的沙漠并沒有騰格里沙漠和烏蘭布和沙漠那般高大。 住在沙漠深處綠洲的蒙古族牧民,是曾經的鄂爾多斯部落。鄂爾多斯有宮帳的意思,宮帳又稱“斡(wò)爾朵”,是來自突厥語遺留發音為“鄂爾多”的詞語。 鄂爾多斯有成吉思汗的衣冠祭祀陵寢“八白室”,也有大汗行宮遺跡和“九宮城”遺址。在西邊的桌子山東麓,還有一個石峽,傳說有游弋的白駱駝。白駱駝是沙漠里有著超群記憶的靈物,在當地牧民的傳說里,不論年幼的白駱駝在哪里滴下血,駱駝媽媽總會找到,因此當一個重要人物秘葬時,往往會宰殺一峰幼年白駱駝,作為人們尋找亡人的“向導”。也許是為了讓后人不忘成吉思汗的瞑目地,抑或還有更深一層的歷史故事,白駱駝尋跡也就成為鄂爾多斯的一個傳說。 成陵并不是成吉思汗的正式墓葬,蒙古人素來實行天葬,為了防止盜墓,帝王死后秘葬草原,地表種草而由萬馬踏平,另立祭祀處,因此“八白室”也可視之為大汗的衣冠冢和祭祀臺。成吉思汗是在六盤山病死的,但按照他的遺愿,祭祀的“八白室”建立在靈車返回的伊金霍洛草原上。 多年前,我瞻仰過伊金霍洛旗的“八白室”。白色的宮帳穹廬據立在毛烏素沙漠東北緣的一個山包上,山前只見烏蘭木倫河流經的小草灘,有著綠油油的一股草原靈氣,但四圍從來是黃沙遍野。近年再到成陵,宮帳遠近的環境大變。“八白室”下,不僅有花崗巖石砌成的闊大廣場,綠樹成蔭,還有一眼看不到邊的綠草原。那穿著銀灰色衣袍的衛者也是導游,景區里解說員是清一色的蒙古族青年和中年男子,在平和中有一種肅穆感。 成陵的內外新變化,或許是個特例,但它的周邊尤其是鄂爾多斯首府東勝舊城,以及康巴什新城的布局,也讓人驚奇。那里也是多民族聚集區,但漢族人數比例高些。 很長時間里,鄂爾多斯人有“揚眉吐氣”的自我感覺——所謂“揚眉吐氣”,是羊(絨)、煤炭、土特產和天然氣資源的諧音。那個康巴什新城曾被稱為“鬼城”,因為建得有些超前了,商住民住都不多。從東勝去往康巴什新城,林蔭道已成氣候,原來的起伏沙丘不見了,寬寬的路,新的水景和林景,這是一座綠城,也是一個新的“魔方”。 鄂爾多斯“魔方”般的變化有些突然,但細思有多種原因,包括自然的和人工的。鄂爾多斯是標準的北方生態區。歷史上,歐亞大陸大部分地區所處的北溫帶,氣溫變化周期不斷交替,對農耕經濟有打擊,對游牧經濟更具毀滅性,但有時也會發生相反的效應。以秦漢時代為例,由于氣溫升高,現在的長城一線,適于農耕的區域可以北移200多公里。《史記·樂毅列傳》中說,“薊丘之植,植于汶篁”,也就是說,當時的燕山山區可以廣種竹子,山東半島就更不在話下了。現在,太行山南麓還有大片毛竹林,是小氣候形成的。在那時,不僅關中有竹子,河南全境有竹子,并由此造成后世“竹林七賢”的佳話,鄂爾多斯的北部也有大片竹林。秦漢在鄂爾多斯高原置有朔方郡,是因為那里可以屯墾種地。而現今的烏蘭布和沙漠深處,曾經置有六個或至少三個縣,那說明,漢代北方的氣候相對溫暖,西北的生態并沒有后來那般惡化。 對于氣候的這種階段性變化,學者們找到了基本規律,溫濕與干冷,大體上具有300年左右的交替周期。在公元初到3世紀,中國北部和西北屬于溫濕期氣候,3世紀到6世紀是干冷期,7世紀到9世紀和12世紀后又有一個溫濕期,這三個溫濕期,大體與漢唐和蒙元時代相對應,那時不僅發生了農業邊界向北向西移動的總體勢頭,也使絲綢之路進入最活躍的時代。根據物候學家的研究,在盛唐時代,熱帶和亞熱帶雨林北移,成都地區有荔枝樹,蘇軾眉山故居里就有一株荔枝樹。蜀地也生有木棉花樹,但在兩宋時期就很少見到了。在絲路的繁榮期里,無論是哪條絲路,都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駝鈴聲遙過磧,駝隊和馬幫在河邊沙間穿行,中國的西部與北部出現大的城市和眾多綠洲,也集中在這個時期。現在,西北仍然干旱但降雨量明顯增多,隨著全球氣候變暖,一個新的氣候周期似乎正在出現。 還有一種研究角度,即不同地區發展特點與景觀不同,是因為緯度高低變化中地理傳播規律使然。在同一個氣溫帶中,太陽的輻射值、熱力和晝夜長短大致相同,帶中的植被與動物分布有相似性,人類最早馴化的動植物乃至人的生產生活方式也有相似性,容易在傳播中相互適應。這種傳播往往環繞著同緯度范圍里的一個同心圓里,表現為橫的東西方向。按照這個理論,可以解釋陸上絲路走向為什么在總體上是東西橫向的,但絲路具體的多種路徑的選擇,又顯示為更為復雜的經濟發展互補規律,比如游牧與農耕,山地與平原,沙漠和水鄉。經濟發展緯度不同,因此陸上絲路走向也會呈現為南北方向。這無疑是鄂爾多斯開始變綠的氣候變化大背景。 但人的因勢利導因素,終究不可忽視。庫布其沙漠和毛烏素沙漠的沙產業發展和固沙造林,加速了沙漠返綠的進程。在西北眾多的沙漠里,庫布其沙漠不算大,但它是風沙東向的先鋒。毛烏素沙漠面積更大一些,它與烏蘭布和沙漠隔黃河而相望,黃河就流在其中間夾縫里。所謂“沙丘如弓,風沙似箭”,挫不掉庫布其沙漠和毛烏素沙漠擴張的勢頭。 庫布其治沙,借助了市場改革的力量和社會力量,興起了市場效益龐大的沙產業,讓黃沙變成財富,沙漠還原為草原,沙丘也開始一個個地消失。毛烏素沙漠從上個世紀起,就是治沙的一面旗,先是“引水拉沙”,后來引入沙坡頭的方格草障“魔方”,目前的治沙率達到了70%。這樣下去,沙丘也會成為鄂爾多斯的稀罕物。 遙想二十年前,可不是這個樣子。鄂爾多斯臺地原本是黃河幾字形中的“昆侖”平臺,在一般情況下,這里不應當是風沙四虐的地方,但西來的風沙既可造就黃土高原,也就可以把沙子堆積在這個大平臺上,沙漠日積月累地形成了新的沙漠。沙漠形成容易,消除起來卻難。國家在長城榆林一線營造了三北防護林,但森林防護要從防御轉入進攻,沒有毛烏素和庫布其民眾治沙力度的呼應和支撐,陜北的治沙持久戰還不知要打多久。 沙漠對黃河的危害,往往會帶來災難性后果。在一個階段里,光是庫布其沙漠每年就要向黃河輸送上億噸泥沙,有的還引起了突發性災害。 鄂爾多斯的河流并不少,但多數屬于季節河。因為北高南低,地理最高點在橫山,西南還有六盤山隆起,大部分河流呈東南向流入黃河,如發源于白于山的無定河,它的上游叫紅柳河,流到靖邊改稱無定。再如窟野河,源自伊金霍洛旗丘陵,東南流向神木縣,與悖牛川相匯,稱為窟野。比較長的還是北洛水,在大荔以下注入渭水。這些河水季節性強,山洪暴發時,黃浪滾滾,大量泥沙輸入黃河,成為黃河泥沙另一個大的來源。所謂秦晉大峽谷是黃河第二大源頭,其實主要是鄂爾多斯臺地上的河流。但從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起,這種情況正在逐步改變。毛烏素開始變綠了,局部地區也開始出現山青水秀的景象,流沙大量入海的因素也開始減少。這對整個陜北黃土高原是好消息,對黃河更是個好消息。 在延安,不止是寶塔山,許多昔日寸草不生黃土溝壑披上綠衣,延河水也開始清亮起來。榆林的三十六城堡,包括保寧堡、雙山堡、波蘿堡、龜茲城、龍州堡乃至赫赫有名的統萬城等,城前堡后都見了綠色。陜北的生態在變,小氣候也在變,變化的顯在和細微,別說上了年紀的人清楚,剛來這里沒幾年的年紀輕的人也會感知到。 從總體地貌結構上看,鄂爾多斯臺地和整個陜北就是黃河河曲的一個大轉盤,稱為“朔方”古地,其實就是河南故地。它的西部是河西地區,東邊的三晉高原河東郡,往南是河內核心地區,向東則是中原諸大城。古代的河南是由黃河劃分的特別的經濟地理和自然板塊,從河南地到三晉地,再到太行山下的華北平原,是由黃河塑造的一個走勢分明的三級平臺。其間有太行八陘和黃河上的渡口相聯,形成了古老的黃河文明大板塊,再向北向東,則是鄂爾多斯的潛在水塔。 鄂爾多斯臺地的河流大多北流黃河,但或長或短的陜北高原的河流,都東向南向匯入了黃河。沿河生活的人們,不管在歷史上如何分手又如何再見,都是黃河的一脈子孫。這樣一種由黃河養育出來的共同文明來源,從歷史地方政權和方國,莫不自稱為夏的稱謂中,可以明顯看得出來。當人們對共同擁有的一個較早見之于甲骨文的“夏”字有共同感覺的時候,就會深切知道,我們的人身體里流著一樣的血,就會明白,自己與黃河的血緣關系會有多深。 大概也是這個原因,近年來有許多考古學者把目光更多地投向鄂爾多斯,投向了陜北。然而,這里的兄弟姊妹更關注未來的生存發展環境,為了草原和現代經濟產業,也為黃河大套和小套里的家園,他們要把風沙壓在歷史的地質層里,讓現代“斡爾朵”更多出現在鄂爾多斯臺地的廣袤大地上。 從鄂爾多斯北渡黃河,有兩條高速路,還有更多的“穿沙公路”,也許有一天,穿沙的叫法也會顯得過氣,改為別的叫法,那也不會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從高速路可以到東邊的準格爾旗去,到草原青城呼和浩特,也可以從東勝直接北上,與高速鐵路一道,直接跨過黃河大橋,去到黃河邊最大的鋼城包頭。 呼和浩特也有大小黑河,雖然流程不算長,也是黃河的一級支流,古稱荒于水。小黑河發源于大青山北麓的武川縣,匯入大黑河,長度合近150公里。它是青城的母親河,也養育了富饒的土默川。青城的舊城里有宏大的席力圖召(藏傳佛教寺院),西南有著名的昭君墳。一向沒有立墳頭習慣的北方古代游牧者,給出塞的昭君立了坐北朝南的墳塋,這是一種草原風俗的特例和破格,看來,各歷史民族部族的社會心理還是相容相通的。 以往車過大青山,總會有些名實不很相符的感覺。青山無青,只當作年輕的山脈來看。曾經有人解釋說,樹喜陰而不喜陽,山里的樺樹和松樹多得是,只是你沒有看到罷了。聽后釋然但也有遺憾,難道說南方的樹木也是青山一面倒嗎?這回經過倒是很開眼,大青山的陽坡上也長滿了樹,從呼和浩特通向包頭的山前公路,一直鋪開,至少有二百公里長。綠了大漠,青了陰山,黃河的北屏障開始變得蒼翠,這黑河流向黃河的土默川,真如其川一樣,人眾樹也眾,遍山林木何止十萬,而土默川的樹又何止百萬。 據我國氣候學家近年調查研究,隨著氣候變化,海平面在緩慢上升,我國的降雨臨界線也在逐漸北移,傳統的以秦嶺為界的南北濕潤和干旱帶分布正在發生變化,水氣也開始穿越青藏高原。塔里木盆地和柴達木盆地沙漠區,已經連續三年出現降雨,沿黃地區植被自然恢復能力也在增強,西北的一些干涸古河道,也開始見水了。上世紀徹底干涸的羅布泊會怎么樣,樓蘭故地又會怎么樣,會有想象的余地。氣候自然周期變化很復雜,總體上要減排,但局部地區也會出現料想不到的變化。降雨臨界線的北移,無疑會帶來北方特別是西北植被修復的新機遇,黃河的水量也會跟著逐步增加。有一次,我對一位熟悉的老水利人半開玩笑地說,你們將來可有好干的了,現在忙治理河沙,明天說不定再次當一回大禹,防洪成了未來最要緊的事情,要跑斷腿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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