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有一篇演講,題作《情圣杜甫》。任公說:“他(杜甫)的情感的內容,是極豐富的,極真實的,極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極熟練,能鞭辟到最深處……他作為中國文學界的寫情圣手,沒有人比得上他?!?/p> 我同意。情圣這個詞,今天聽來有點那個,那是我們把它搞壞了,任公的意思其實很純正。凡某行當的第一人,就是圣。詩人中的第一人,是詩圣;詩中表現的情感的體量質量豐富性的第一名,就是情圣。文學史上有兩個整天叨叨唧唧的詩人,一個是杜甫,一個是屈原。杜甫之前,情圣非屈原莫屬??上Ш罄送魄袄耍鸥υ趯懬榈膹V度厚度無孔不入度上,明顯蓋過了屈原,情圣又只能有一個,那就給杜甫吧。(屈原呢,可以跟李時珍比賽誰叫上來的花草名字多)。 情圣杜甫筆下的妻兒形象,梁啟超的演講已有涉及,本文想再抄抄書。梁公是大人物,有他的大格局,我是小學生,亦不妨坐井觀天。那,從何說起?從羌村說起。 我最愛的是《羌村三首》里的妻子。哦不對,是老杜筆下的妻子形象。歷經戰亂,杜甫好容易回到家: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這是三首其一。本來我只想抄最后兩句,但全詩太真,又是大白話,索性全抄下來。前面十句幾乎全是實寫,最后兩句,表面上還是實寫(夫妻倆直到深夜,還不敢相信見面是真的,于是拿著燈燭來照對方,以排除是在做夢的可能性),但里面有燭、夢兩個意象,它們天生帶恍惚感,恍惚則虛從中生。這種手法,術語叫實中有虛。相信每一個情智正常的現代人,讀此二句必定共鳴。張謙宜說:“《羌村》只是一真,遂兼眾妙”。后來,北宋晏幾道太喜歡這兩句,挪到他的詞里,變作: 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晏幾道手段高,寫情人,偷老杜寫妻子的詩句,愣是寫出很正的詞味兒。話說老杜寫妻子,可不是偶爾為之,小學語文課本就有一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這首詩八句,妻子出現在第幾句?第三句。一聽到好消息,馬上看妻子的反應,要跟妻子分享這快樂時光,看來杜甫的婚姻(愛情)很成功。 相隔兩地,思念妻子,回憶她的相貌: 香霧云鬢濕,清輝玉臂寒。 《月夜》 猛一看以為是艷詩,細讀干凈得很。把老妻寫得跟洛神一樣美,絕對是真愛。依我看,別的男人結婚后,大約以找情人為鵠的,而把妻子看作娃兒他媽,杜甫結婚后,是把自己的妻子當作情人來待,情圣果然不按常理出牌。翻檢古代詩人的集子,能像杜甫這樣寫老婆的,有幾個? 《北征》是一首長詩,七百字,寫自己艱難跋涉,避亂歸家。此詩彰顯情圣本色,就中寫妻兒的,摘出來: 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 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 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 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 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 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 …… 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 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 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 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 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 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 …… 叨叨半天,然而又讓讀者覺得親切感動。詩句里彌漫著的生活氣息,正是家庭生活本應該有的樣子。只一點,“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四句,算是宕出一筆,以輝煌寫襤褸,神了。 冒昧轉成白話文第一人稱于下: 我歷盡艱辛回到家,看到妻兒們穿的衣服破舊不堪,不禁抱頭痛哭。平生最愛的那個孩子,看到我反而怕生,轉過臉哇哇大哭,腳丫子臟兮兮的,沒穿襪子。兩個女兒,穿著才過膝的短衣,衣服用麻布摻合舊絲綢縫成,不倫不類地也蠻好玩。我從京城帶了些化妝品回來,老妻用后臉色好多了。女兒一看,也學母親的樣子,整晌給自己畫眉涂臉,搞得狼藉一片。孩兒們跟我熟絡一點后,湊上來跟我說話,用手揪我的胡須。唉,想到自己身陷叛軍的日子,現在回到家,孩子們的吵鬧都成了一種享受。 放在今天,杜甫可算作朋友圈里的曬娃圣手,這就是情圣本色。有娃的朋友們借鑒一下,齊刷刷排九張娃照,不代表曬娃水平高。 《彭衙行》寫戰亂中舉家奔走: 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 …… 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 懷中掩其口,反側聲愈嗔。 …… “夜深”兩句,黑白色調,鋪墊功夫了得。再次冒昧轉成白話文: 夜已深,全家仍徒步在險惡的山路上。女兒肚子餓,哭著要吃的。我生怕虎狼聽見哭聲,就把女兒抱在懷里,用手捂住她的嘴。不料她一個扭頭,沒捂好,天吶哭得震天響! 這不是夸張。古代人出行,碰到虎狼的概率應該不小,不然哪里會有武松打虎的好故事。武松有缽兒一樣的拳頭,杜甫有什么?這幾句妙在手法。有一種觀點認為,中國文學缺乏西方文學那樣披肝瀝膽的心理描寫,因此中國文學雖有趣但不透徹。早先我十分信這話,后來覺得可以商量。杜甫這四句,除了“畏”字是心理描寫,其他全是寫動作行為,但何曾少了心理的在場?演員靠動作表現心理,杜甫也是靠寫動作表現心理,甚至靠環境描寫表現心理(夜深兩句),此為中國文學之傳統。這樣一種敷粉,技法上比直接描摹心理多了一層褶疊,效果上則多了一重含蓄。至于透徹與否,大家仁智互見吧。 再看幾例: 秋天連陰雨,杜甫閉門不出,見兒子在雨中玩耍: 老夫不出長蓬蒿,稚子無憂走風雨。 《秋雨嘆三首其三》 下雨,大人以為憂,孩童以為樂。 與家人兩地懸隔,寄信沒有回音,杜甫寫道: 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后。 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 《述懷》 盼著消息來,又“畏”消息來。十個月沒有消息,一旦消息來了,說不定就是壞消息。No news is good news. 古今中外,心同此理。 寫幼子餓死: 老妻既異縣,十口隔風雪。 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 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 吾寧捨一哀,里巷亦嗚咽。 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 《詠懷五百字》 或許戰亂年代餓死人是正常現象,所以杜甫說“吾寧捨一哀”,更或許這只是杜甫的自慰之辭,除了自我安慰,更有什么辦法?詩后面還有兩句: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是說自家因為祖上做官,受了蔭,不交稅不納糧,不服兵役不打仗——條件這么優越,幼子尚且餓死,更不要說一般草民了(此詩寫于安史之亂前夕,名義上還是所謂盛唐)。無怪乎杜甫在此詩中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激憤之辭,其實詩中還有比這兩句更厲害的句子(居然沒被封殺)。而這樣的詩句,已經是情圣走出小家,面對國家的大情懷了,術語叫憂國憂民。 按:文中所引詩句主要出自《杜甫集校注》前二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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