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千古詞心③│柳永—曉風殘月換浮名

蘇小隱 2021-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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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詞人生平

柳永，原名三變，改名永，字耆卿。行七，亦稱柳七。與兄三接、三復齊名，時稱柳氏三絕。因其官至屯田員外郎，后人稱為柳屯田。祖籍河東（今山西永濟），徙居崇安（今屬福建）。少年讀書鄉里，及冠入京應試，出入酒樓妓館，放浪不羈。科場失意，歷遍荊楚吳越。晚年流落不偶，病歿于潤州。有《樂章集》。

葉申薌《本事詞》：下第戲賦鶴沖天云：“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仁宗方深思儒雅，重斥浮華，聞之艴然。次舉登第，帝曰：“此人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柳因自稱奉旨填詞。

耆卿詞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於于事，有過前人。惟綺羅香澤之態，所在多有，故覺風期未上耳。（劉熙載《詞概》）

耆卿詞，善于鋪敘，羈旅行役，尤屬擅長。然意境不高，思路微左，全失溫、韋忠厚之意。詞人變古，耆卿首作俑也。（陳廷焯《白雨齋詞話》）

耆卿詞鋪敘展衍，備足無余，較之花間所集，韻終不勝。（馮金伯《詞苑萃編》）

耆卿詞，曲處能直，密處能疏，奡處能平。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然好為俳體，詞多媟黷。《避暑錄話》謂"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三變之為世詬病，亦未嘗不由于此，蓋與其千夫競聲，毋寧白雪之寡和也。（馮煦《蒿庵論詞》）

二、代表作品

曲玉管

隴首云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闌久。立望關河，蕭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別來錦字終難偶。斷雁無憑，冉冉飛下汀洲。思悠悠。暗想當初，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

隴首三句，寫暮秋登高望遠，時間、地點、游子，均在其中，而“憑闌久”三字已為抒情作引。“一望”三句承“憑闌”，結以“忍凝眸”，情已在其中。二疊為憑闌凝眸之所思，“杳杳”三句舊憶，“斷雁”三句又掉筆寫景，情寓景中。三疊是對“思悠悠”的展開，“阻追游”收起此前數句，末數句從此三字引出，并與篇首呼應。此詞當注意前二疊末之三字句，將本片一齊收起，并引發下片，后人填此調，往往無此力氣。

此雙拽頭，前兩疊全同。首疊四五句，各集往往斷作“立望關河蕭索，千里清秋”，誤。

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此首柳詞最為膾炙名篇，不多贅述，列兩家解析于下。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首三句虛寫送別時秋景，后乃言留君不住，別淚沾巾，目送蘭舟向楚水湘云而去，舉別時情事，次第寫之。后半起句用提空之筆，言南浦、陽關，為自古傷心之地，況涼秋遠役，遙想酒醒夢回，扁舟搖漾，當在垂楊岸側、曉風殘月之中。客情之凄其，風景之清幽，懷人之綿邈，皆在“楊柳岸”七字之中。后四句敘別后之情，以完篇幅。下片以“自古傷離”、“更與何人說”二語作起結，提得起，勒得住，能手無弱筆也。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上片，馮夢華所謂“曲處能直，密處能疏”也。換頭，重筆另開，嘆從來離別之可哀。“更那堪”句，推進一層。言己之當秋而悲，更甚于常情。“今宵”兩句，逆入，推想酒醒后所歷之境。惝恍迷離，麗絕凄絕。“此去”兩句，更推想別后經年之寥落。“便縱有”兩句，仍從此深入，嘆相期之愿難諧，縱有風情，亦無人可說，余恨無窮，余味不盡。

少年游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棲。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去年時。

出京城途中作。前兩句在途，后三句望野，遲、嘶、夕陽、秋風，俱見蕭索。下片以歸云無跡代指仕宦之期望落空，前路茫茫，亦羈旅之愁思。末三句翻憶少年時耽歌殢酒，而已成過往。此首情景相生，虛實映帶，感慨深沉，是柳詞小令中佳作。

此大詞之料為作小詞，故氣象闊大。下一首亦是。

參差煙樹灞陵橋。風物盡前朝。衰楊古柳，幾經攀折，憔悴楚宮腰。 夕陽閑淡秋光老，離思滿蘅皋。一曲陽關，斷腸聲盡，獨自憑蘭橈。

此首主旨傷別。上片詠物兼懷古，秋光照應衰楊古柳，離思照應攀折，末三句別后情緒。筆調清勁，氣韻蒼涼，不讓前首。

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葉申薌《本事詞》：耆卿與孫相何為布衣交。柳欲進謁，門吏不為通刺。乃制《望海潮》詞，詣名妓楚楚曰："欲見孫相不得通，若因府會，愿朱唇為歌此詞。倘詢誰作，但云柳七耳。"中秋夜宴，楚為宛轉歌之。果詢誰作，答以柳七，孫即席延柳預宴。然此詞傳播，致啟金海陵立馬吳峰之志，又追咎於歌詠之工也已。

首三句謂錢塘自古形勝之地，大筆濡染，氣勢不凡。以下寫今日情景。“云樹”句寫西湖，后兩句續寫海潮、天塹，狀其景優形勝。下二句寫民富好奢。上片寫景由古到今，由遠及近，由形勝到民情，層層鋪設，層層脫卸。下片重在寫西湖。首三句寫西湖美景，又點出時令。“羌管”三句寫出杭人男女老幼游湖盛況。千騎二句寫贈主游賞，異日二日祝贈主不日高升回朝。全詞次序如此。

玉蝴蝶

望處雨收云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孤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

“望處”二字，統撮全篇。起言憑闌遠望。“晚景”二句，虛寫晚景足悲。“水風”兩對句，實寫蘋老、梧黃之景。“遣情傷”三句，乃折到懷人之感。下片，極寫心中之抑郁。“難忘”兩句，回憶當年之樂。“幾孤”句，言文酒之疏。“屢變”句，言經歷之久。“海闊”兩句，言隔離之遠。“念雙燕”兩句，言思念之切。末句，與篇首相應。“立盡斜陽”，佇立之久可知，羈愁之深可知，亦照應篇首。

蔡嵩云《柯亭詞論》：柳詞勝處，在氣骨，不在字面。其寫景處，遠勝其抒情處。而章法大開大闔，為后起清真、夢窗諸家所取法。如《玉蝴蝶》諸闋，寫羈旅行役中秋景，均窮極工巧。

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楊慎《詞品》：東坡云：“人皆言柳耆卿詞俗，如'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唐人佳處不過如此。”

起兩句俊爽，后三句舉目四顧之概，其下順筆寫之，至結句江水東流，復能振起。下片先言己之欲歸不得，何事淹留，次言閨人念遠，誤認歸舟，與溫飛卿之“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皆善寫閨人心事。結句言知我憶我，我亦憶君。前半之霜風、殘照，皆在凝眸悵望中也。“不忍”句與“望故鄉”兩句，自為呼應。“嘆年來”兩句，自問自嘆，“想”字貫至收處，皆是從對面著想。小謝詩：“天際識歸舟”，屯田加“誤幾回”三字，更覺靈動。收處歸到“倚闌”，與篇首呼應。

木蘭花慢

坼桐花爛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艷杏澆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出郊坰。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 盈盈。斗草踏青。人艷冶、遞逢迎。向路傍往往，遺簪墮珥，珠翠縱橫。歡情。對佳麗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傾。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酲。

首寫時令，次續清明二字，再次清明郊游之人，再次，更點明節日氣氛也。下片專寫冶游女子，先寫其戲，次寫其眾，次寫盡興，末韻續前句，作結。本首充分體現了柳詞長于鋪敘的手段，運用調式變化、句式參差，造成了一種急促的節奏和繁密的語勢；同時又通過特色景物的點染，大量細節的描寫和場面的鋪陳，將描寫對象加以鋪張渲染。

夜半樂

凍云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度萬壑千巖，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鷁、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后約丁寧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此詞三疊。一疊記泛舟所經，江中也。首節寫出發，二節寫度江，三節見江中商旅，四節商船。二疊舟行所見，寫兩岸風景如畫，皆從“望中”二字出發，一節岸上遠景，二節遠望漁人，三節近處游女，四節游女避人。三疊抒旅懷。因游女而想起繡閣，而想到自己，而想到彼此相約，三節自嘆身處異地不得歸返，末節懷遠，以闊大之景作收，并呼應首句。此詞注意幾處長韻句法安排，極見柳詞鋪陳功力。

柳詞風格總結

鋪張備至，章法開闔，蘊藉不足。

代表柳詞最高成就的，是其摹寫羈旅行役的部分詞作，以慢調為主，善于寫景，賦筆鋪敘，氣象闊大渾成，后世稱為屯田家法。所差在往往一瀉無余，缺少變化，故少蘊藉。至于語言卑俗。格調流于淺俗者，不論。

三、結語

柳永是詞史上第一個大量制作慢調的詞家，其開創之功甚大。他的長調用明白淺顯的語言，以賦筆鋪陳的筆法推出。其寫旅客窮愁之感的詞作，氣象宏大，縱橫開闔，結構嚴整。但同時，這些作品風格比較單一，結構也多是前景后情，字面上多是一氣赴下，余味較少。又總體上多數作品格調低下，故為時人及后世所病。人無完人，作品也是如此，看其積極獨到之處，學其可學當學之處可也。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