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4年9月,時值中法戰爭期間,左宗棠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從京師啟程,南下督辦福建軍務。 抵達江寧(南京)時,左宗棠順便拜會了老朋友,曾經湘軍吉字營的主帥,現在的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曾國荃。 說來有趣,左宗棠性格暴烈,與曾國藩格格不入,但與其胞弟曾國荃,卻頗對脾氣。兩人睽違日久,除了商談諸如東南沿海防務等國家大事之外,自然也有一些私人間的閑聊。 某日,左宗棠問及曾平生最得意之事,此時已位列封疆的曾國荃,在老熟人面前并未遮遮掩掩,反而有點洋洋得意地答道:“揮金如土,殺人如麻”。 左宗棠欽佩其坦誠,大笑道:“我固謂老九才氣勝乃兄”。 這段出自《清稗類鈔》的軼聞,雖未見于正史,但“揮金如土,殺人如麻”八個字,卻是九帥曾國荃一生最真實的寫照。 執拗少年,曾家老九曾國荃,字沅甫,清道光四年(1824)八月二十日生于湖南湘鄉,因在族中排行第九,所以后來湘軍將領皆尊稱其為“九帥”。 曾國荃與他那大名鼎鼎的兄長,年齡整整相差了十三歲,因此在道光十八年,曾國藩高中進士的時候,曾國荃還不過是湖南鄉下的一名懵懂少年。 1840年,曾國藩被授翰林院檢討,雖然只是從七品的小官,但好歹也算成為了國家的正式公職人員,當年,其便將父親曾麟書及16歲的曾國荃接到京城家中,一則讓老父及幼弟游玩散心、增長見識,另外也準備親自輔導曾國荃的學業。 所謂長兄如父,因為年齡的巨大差異,曾國藩對這個年幼的兄弟格外用心,不僅飲食起居照料有加,教授學業更是不遺余力。 但不知為何,曾國荃在京居住一年后,卻突然提出要返回湖南老家,并且從此不再與兄嫂、侄兒同桌用餐。 曾國藩不明就里,百般詢問原因,唯恐哪里疏忽怠慢了“九弟”,只是曾國荃始終沉默以對,但要返鄉的態度卻異常堅決。 曾國藩只當是少年人心性,喜新厭舊、反復無常,卻不知曾國荃所為,著實提不上臺面——其好飲濃茶,每飯后必重新沖泡,而某日大嫂見杯中尚有余茶,為免浪費,便直接將水斟滿,豈料曾國荃以為家嫂有意刁難,遂萌生離意。 也許是青春期的叛逆敏感,抑或是寄人籬下時的自卑作祟,這時的曾國荃,確實有些不可理喻,但其性格中的固執與倔強,通過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又可見一斑。 但也正是得益于骨子里的這股執拗,才在日后兵圍安慶、血戰雨花臺以及決戰天京的重大戰役中,幫助其取得了最后的勝利。 兄長百般慰留,少年卻執意要走,如此往復拉鋸數月,曾國藩實在無奈,只得托人將胞弟送回了湖南老家。 就這樣,曾國荃結束了短暫的寓京生活,而一年之后,曾國藩又安排國華、國荃兩位弟弟到省城長沙城南書院求學,先向廩生丁敘忠執贄受業,后附課于湘中大儒羅澤南。 在此期間,其詩文書法俱大有長進,1847年,曾國荃以府試第一的成績入湘鄉縣學,一年后,赴省城參加科試,又獲一等。由此可見,后來刀山血海、殺人如麻的曾國荃,當年其實也頗有讀書的天賦。 只是在此之后,因為遠離父兄的監督,加上其人對科舉功名又并非十分上心,曾國荃漸漸放松了對自己的要求,科試之后大半年時間里,竟“未嘗見書為何物”。 1849年,再赴長沙參加省試,不出所料,此前屢屢應試皆名列前茅的曾國荃,“開卷茫然,此心莫知其鄉”,考場之上全程都處于迷茫而不知所措的狀態中,結果當然是鎩羽而歸。 雖然學業荒廢,以致科舉不第,但從道光二十四年(1844)至咸豐二年(1852),曾國荃其實也并沒有閑著。 他積極結交湖南賢人雅士,來往湘鄉與省城之間,既是北京與湘鄉圈子之間的關鍵聯絡人,又在此期間開闊了眼界,增長了見識,如果沒有意外,曾國荃即使此后不能像大哥那般金榜題名,也很有可能會成為名滿湖湘的一代大儒。 只是1851年,一場席卷南方諸省的農民起義改變了許多中國人的命運,也徹底改變了曾國荃的人生軌跡。 為赴兄難,投筆從戎1851年,太平天國金田起義之后,由廣西崇山峻嶺間一路揮師北上,經桂林而奪全州,入湖南而趨長沙,長沙撤圍后又迅速拿下洞庭咽喉重鎮岳州。 與此同時,1852年,曾國藩因母喪丁憂返籍,同年底被朝廷起復,奉旨于湖南籌辦團練事宜。 1854年2月,經一年多時間的籌備,湘軍規模初成,曾國藩奉命率師出征太平軍,先后克岳州、奪武昌、陷田家鎮,直逼重鎮九江,卻在湖口一役為太平軍翼王石達開所敗。 隨即翼王在鄂、贛兩省展開反攻,太平軍兵鋒所至,無論綠營、湘勇皆不能敵,江西八府五十余州縣陸續易手,全境戰事漸趨糜爛,曾國藩坐困省府南昌,“道途久梗,呼救無從,中宵念此,魂夢屢驚”。 贛省潰敗之際,曾國荃正往返長沙與老家之間,一面接受湖南巡撫駱秉章的委派,赴益陽查辦厘金事務,一面打探江西消息。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收到了曾國藩自前線寄回的書信,方知兄長此刻已深陷困境。 無獨有偶,此間焦慮萬分的曾國荃,在長沙遇到了同樣一籌莫展的黃冕。 此人原是當地富商,因創厘稅有功,得授知府實缺,但略顯黑色幽默的是,他要走馬上任的江西吉安府,此際正為太平軍所占,這位知府大人,空有朝廷委任,卻是赴職無門。 黃冕要奪回屬地、老九要救援乃兄,二人既為公家之利,也為骨肉之情,一拍即合之下,遂決定由黃冕籌措軍餉,而曾國荃負責募集湘勇,赴贛作戰。 隨后,由黃冕出面,奏報湖南巡撫駱秉章,曾國荃則返歸湘鄉老家,招募并訓練當地壯勇兩千人,因這支部隊為解救吉安而設,故號“吉字營”。 不得不說,曾國荃雖是一介書生,從無領兵經驗,卻頗懂治軍之道。 首先,吉字營兵員全部募自其老家湘鄉,這些人以地緣、血脈、宗族結成紐帶,既便于指揮,凝聚力又強。 而丁勇必擇青壯、質樸鄉民,其性格堅忍、吃苦耐勞,更能適應艱苦的作戰環境。 同時,曾國荃用人亦不拘一格,對于麾下將領,從不責全求備,主張“棄其短而用其長”,正是基于這樣的選材標準,吉字營日后才涌現了諸如李臣典、蕭孚泗、朱洪章等一批雖文墨不通,卻兇悍異常的狠人。 最后,吉字營訓練得當而賞罰嚴明,從成軍之初,曾國荃便信奉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每戰必許以厚餉,甚至允諾破城之后任意劫掠來犒賞三軍。 而吉字營又是湘軍中無可爭議的嫡系,裝備、糧餉、后勤補給根本不必操心,這樣一支虎狼之師,猶如一頭脫籠而出的巨獸,注定要在今后的南方大地翻起無盡的血雨腥風。 1856年9月,新軍開赴江西前線,從這一刻開始,那個曾經手捧經史子集、口吐之乎者也的曾國荃成為過去,而一個“揮金如土、殺人如麻”的吉字營統帥,卻在亂世烽煙之中應運而生。 書生領兵,屠夫降臨吉字營進入江西時,恰逢翼王石達開被調回天京參加攻打江南大營的戰斗,緊接著太平天國又爆發了著名的內訌事件——“天京事變”。 贛省空虛,曾國荃乘機率吉字營攻占安福,連敗太平軍于大汾河、千金坡,隨后聯合湘軍周鳳山部,進逼吉安府城。 吉安城下,曾國荃挖壕掘塹,第一次使用了其日后賴以成名的“鐵桶圍城”戰術,經過一年多的圍困和反復拉鋸,1858年8月,吉安府終被攻破,太平軍將領傅忠信率殘部一千余人血戰突圍,其余守軍全部戰死。 吉安一役,吉字營聲名鵲起,而初出茅廬的曾國荃更是獲得了朝野上下的一致認可。 1858年11月,湘軍遭遇三河鎮慘敗,經過一年的休養生息,1860年,曾國藩兵分四路,直撲皖省首府安慶,在連陷外圍英山、潛山、太湖之后,對安慶形成合圍之勢。吉字營作為湘軍主力,陳兵安慶城北。 安慶是天京西面最重要的屏障,對于雙方而言都不容有失,隨著湘軍合圍的逐漸形成,城北便成為了陸路聯系外界的唯一通道,因此戰況尤為激烈。 曾國荃于安慶北門外,開掘長壕兩道,內壕防守軍突圍,外壕則拒太平軍救援。在此期間,吉字營頂住了太平天國最強的陳玉成兵團連續數次的救援沖擊。 1861年8月22日,眼見安慶被圍日久已是危在旦夕,陳玉成組織上萬人的敢死隊,硬撼曾國荃陣地,是役,雙方陣前槍炮如雨,彈若飛蝗,太平軍死尸枕籍仍前仆后繼。 最危險時,數名太平軍死士已然越過外壕,吉字營防線即將告破,曾國藩竟親自揮刀上陣,斬殺數名前沖之敵,方才穩住陣勢,激戰一天一夜,最終英王功敗垂成。 1861年9月,曾國荃以“穴地之法”轟塌安慶城垣,歷經17個月的艱苦圍城,湘軍終于取得最關鍵的安慶戰役的勝利。 安慶城破后,為遵照兄長曾國藩“克城以多殺為妥,不可假仁慈而誤大事”的最高指示,曾國荃竟以發還遣散路費為由,將八千名或俘或降的太平軍誘騙集中后逐一殺害,隨后更下令兵勇屠城并“大索三日”。 伴隨著不斷倒伏的尸體和無數凄慘的哀嚎,安慶迎來其歷史上最黑暗的時刻,而揮舞著屠刀的曾國荃,卻因功擢升從二品江蘇布政使。 雨花臺下,血染征衣安慶克復,天京門戶洞開,1862年湘軍水陸并發,溯江東下,劍指太平天國都城。 5月底,曾國荃攜新勝之師,一萬余人的吉字營精銳,兵臨天京近郊雨花臺,太平天國與湘軍的生死對決即將上演,而曾國荃軍旅生涯最漫長難熬、艱辛困苦的一戰,也漸漸拉開了帷幕。 9月,忠王李秀成親率三十萬大軍由蘇州回師天京勤王,直逼雨花臺。而此時的情況對吉字營而言,已十分不妙。 由于曾國荃求勝心切,率孤軍冒進,此時天京近郊,湘軍其他部隊均尚未抵達,除吉字營萬人之外,僅有曾貞干的湘軍十營五千人,以及彭玉麟的水師九千人,但要遏控水路,保證糧道安全,無法直接參戰。 更為雪上加霜的是,此時天京周邊疫病橫行,吉字營兵勇近半染疾,喪失作戰能力。 而李秀成兵團由蘇州東來,基本未受瘟疫影響,加之此前在上海作戰,購置和繳獲了大量當時最先進的洋槍洋炮,戰力大增。 太平軍裝備精良、兵員齊整,兵力還有絕對的優勢,兩相比較,內外交困的吉字營毫無勝算,戰爭的結果似乎已早早喪失了懸念。 面對李秀成兵團的瘋狂進攻,曾國荃率僅余的數千兵勇據營死守,戰爭進程中,營壘墻垣曾數度被破,危急時刻,主帥曾國荃面頰亦為流彈所傷,血流不止。 ![]() 幸而陣中尚有李臣典、蕭孚泗等悍不畏死之輩,面對數倍之敵亦血戰不退,方能力保營壘不失。 雨花臺之役,吉字營搖搖欲墜,曾國荃險象環生,遠在安慶的曾國藩掛念胞弟,更是坐臥不寧、寢食難安。 最終,鏖戰四十六日,吉字營陣亡達五千余人,曾國荃頑強死守,迎來轉機。李秀成付出了數萬太平軍死傷的代價,卻未能贏下關鍵一戰,而此時其大本營蘇州告急,忠王無心戀戰,草草收兵回援。 熬過雨花臺的生死難關,吉字營絕處逢生,湘軍也逐漸掌握了整個戰場的主動,曾國藩的各路援兵陸續抵達天京城下,太平天國在江浙地區的李秀成和李世賢兩大兵團,又為淮軍和楚軍所牽制,無力救援。 隨后,天京外圍據點紛紛易手,在歷經長達兩年的長圍久困之后,湘軍最終在1864年7月19日,再次以穴地之法,炸毀天京太平門城墻,隨即吉字營部眾蜂擁而入,天京陷落。 ![]() 如果說安慶是慘無人道的毀滅,那么天京則是千方百計地蹂躪和摧殘,奸淫、劫掠、縱火、屠殺,從天京城破的那一刻開始,勝利者們仿佛失控的野獸,用所有能想得到的方式,破壞和占有著眼前的一切。 名滿天下,謗滿天下克復金陵,曾氏兄弟完成“平逆第一奇功”,但還沒來得及慶祝,糟心事便接踵而至。 天京城破,眼見大局已定,曾國荃便第一時間返回雨花臺大營,具折向朝廷奏報情況,既為報喜,也為敘功。 誰知清廷不但沒有夸贊、慰勉,反而接連下了兩道措辭嚴厲的圣旨,指責曾國荃做為前敵總指揮,不該在天京尚未被完全掌控的情況下“遽回老營”,更毫不留情的指出“倘曾國荃驟勝而驕,令垂成之功或有中變,致稽時日,必惟曾國荃是問”。 兩道充滿警告和威脅意味的圣旨,發生在湘軍攻破天京的大背景之下,對于曾國荃而言,不免怨憤惱火,但老謀深算的曾國藩卻從中嗅到了不一樣的味道。 ![]() 緊接著朝廷又委派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南下,駐扎山東濟寧,令江寧將軍富明阿,統率旗兵入駐江寧滿城、馮子材統兵入鎮江,對湘軍的防范意味已相當明顯。 再加上當時瘋傳天京城中“金銀如海,百貨充盈”,而太平天國的“圣庫”之中,更留存有洪秀全多年積攢、數量驚人的財富,矛頭直指曾國荃通過天京之戰,貪墨私藏了數額巨大的不明之財。 ![]() 血戰經年,巨大的壓力和隱藏的危險,正從四面八方悄悄向曾氏兄弟匯聚而來。 安慶、天京兩戰,雖是功成名就,但亡魂千里,生靈涂炭,“曾剃頭”、“曾屠夫”的惡名已是天下皆知。 而如今太平天國即去,所謂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湘軍不但已失去了利用價值,反而成為清廷的心腹大患。 曾國藩為官多年,深諳君臣之道,眼見山雨欲來,湘軍主帥迅速做出反應,先是著手大力裁撤湘軍,打消滿清統治者的疑慮,接著以抱病為由,令曾國荃開缺回籍,使胞弟遠離輿論中心。 而曾國荃辭官返鄉之后,因心緒不佳大病一場,直到1866年捻軍兵鋒再起,才奉上諭,起任湖北巡撫、后又歷任陜西巡撫、山西巡撫。 尤其在山西任上,恰逢百年不遇的“丁戊奇荒”,三晉大地赤地千里、顆粒無收,底層平民食不裹腹,流離失所。 ![]() 曾國荃為濟民賑災多方籌措,為請餉募捐竭盡全力。當地百姓對其感恩戴德,曾專門修建生祠,以紀念其功業。 1884年,出任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年已花甲的曾國荃仍是鞠躬盡瘁,櫛風沐雨,整頓海防,增添兵船、水雷等新式武器。可謂防邊有策,助戰有功,使沿江軍民六年相安無事,撐起東南半壁河山。 1890年,六十六歲的曾國荃,病卒于南京兩江總督任上,清廷感念其一生貢獻,身后贈以太傅,賜金治喪,謚號“忠襄”。 從寂寂無聞到名滿天下,從布衣書生到沙場悍將,從血腥屠夫再到治世能臣,曾國荃的一生,隨亂世跌宕浮沉,最終繁華落盡,千秋功過,只能留與后人評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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