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是重名的,“名不正則言不順”。中國人的名也是復雜的,姓名之外,還有字號,比如三國人物,姓關名羽字云長;再比如水滸人物,姓林名沖,綽號“豹子頭”。文人免不了舞文弄墨,于是就有了筆名。筆名的出現,有的是為了躲避文網之災,魯迅的許多筆名就是為此而起,但更多的則是為了追求風雅或者附庸風雅。 《紅樓夢》里,大觀園成立“海棠詩社”,首先是黛玉提議:“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就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李紈馬上附和:“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別號也就是筆名。這個提議得到了眾人的響應。起筆名本無一定之規,大觀園中人通常是以居住地來命筆名的,如林黛玉住在瀟湘館,就被探春姑娘命名為“瀟湘妃子”,薛寶釵住在蘅蕪院,就被李紈女士封為“蘅蕪君”。就是不大做詩的李紈、迎春、惜春以及后補的史湘云,也分別起了“稻香老農”、“菱洲”、“藕榭”和“枕霞舊友”的筆名。 其實,大觀園這些詩人或準詩人,她(他)們的筆名雖然花樣百出,但最值得研究的還是賈寶玉的筆名。雖然他的正式筆名,其命名規則也同他人一樣,叫做“怡紅公子”,但在開初,薛寶釵倒是為他起了兩個很別致的筆名,一個叫“無事忙”,一個叫“富貴閑人”。寶姑娘還特意作了注釋,“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 寶釵稱寶玉為“無事忙”或“富貴閑人”,并非毫無根據。詩社成立前夕,賈寶玉“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情游蕩,真把時光虛度,歲月空添。”由此可見,這“富貴閑人”主要體現了這個膏粱子弟錦衣玉食、呼奴喚婢、養尊處優、空虛無聊、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人生狀態。其實,優越的物質條件,富足的生活境遇,既能使人沉淪,也可使人釋放。由勞而富,由富而閑,大概是一種規律,這其中的關鍵是生產水平的提高與剩余產品的增加。衣食終生無憂,不需竟日勞作,這就為解放人的情感、智慧創造了前提。富而且閑,固然可能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斗雞走馬,驕奢淫逸。同樣,也只有富而且閑,才有可能產生琴棋書畫、詩詞戲曲、建筑審美、體育競技。書中稱寶玉“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其實也是偏頗的,他“不通”的是官場應酬的“庶務”,他“怕讀”的是仕途經濟的“文章”,在此之外,他也與各色人等交往,他也翻閱古文詞賦。正因為這樣的雨滴露潤,耳濡目染,他對社會和人生才產生了獨立的思考與判斷。這不僅可以使得寶玉對“文死諫、武死戰”這類封建社會的正統體制進行自覺的批判,也導致了他對廁身其間的封建秩序不自覺的消耗與背棄。他的離家出走,他的削發為僧,正是這種“自覺”與“不自覺”的必然結果。 文學也是如此。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終日為生計奔波,畢生為口腹忙碌,也可能產生文學上的“杭育杭育派”,卻不可能產生《紅樓夢》這樣的高端批判作品。富足的生活條件,解除了生活的羈絆,跳脫了發展的樊籬,使人擺脫了物質勞動的束縛與局限,卻又為人們從事精神勞動提供了可能與條件。“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是統治階級的哲學,然而,生產技術的提高,確能改善人的生存處境,解放人的發展潛能。假如寶玉也像石呆子一樣經商糊口,也像狗兒一樣務農養家,他哪里還有閑情逸致吟詠什么海棠和菊花,哪里還會凄楚哀婉地賦誦什么《芙蓉女兒誄》。文學固然來自生活,但文學并非生活的攝影或復制。有“錢”且有“閑”,既“富貴”且“閑人”,對于普通人當然只是奢望。雖然曹先生后來“茅椽蓬牖,瓦灶繩床”,但他畢竟親歷過“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雖然他有愧于“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但他畢竟曾經擁有過享受“教育”與“規談”的優越條件。如果沒有這些前提和條件,《紅樓夢》這部偉大作品的問世,顯然是不可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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