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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 事
那成章

到了老秋,地里的莊稼收拾的差不多了,生產隊那幾掛大馬車開始把捆成了的秸稈往社員家送,年景好時一戶三車,平常年只有兩車,送到家門口時,老板子解下絞錐,把蛇樣粗細的攏車剎繩往旁邊一撇,把轅馬肚帶解了,車轅子往起一撅,苞米秸稈像山體滑坡似的,就堆在了大門口。送到我家時,為了防止牲畜禍害,伯父就趕緊張羅垛起來,上垛時,我跟哥哥姐姐往院子里抱,伯父挑叉子,老叔拿垛鉤擺垛,一頓飯的功夫一座秸稈垛就起來了,為了防止雨雪澆垛,垛完后要收頂,老叔也像苫房一樣,把秫秸綁成“人”字把子,一束挨一束披在垛脊上,封完的柴垛遠遠看去真跟新蓋的草房差不多,為了防止隊里的牛犢子馬崽子跑出來禍害,柴垛要離開障子半鋤杠遠。我家障子都是用柳條夾的,一根擠一根,老叔把兩道障帶勒得緊緊的,連雞崽子都鉆不過去。柳條是一種生命力極強的樹種,插在哪里就在哪里扎根,到了夏天,障子除了對著窗戶門兒的一排要剪矮,便于瞭望,剩下那些那就是一個u型樹圍子,長到茂密時,鳥兒就出沒在在那里,不時發出悅耳的鳴叫。

那時的冬天狗呲牙地冷,多數人家房門是木頭軸的,早起你就聽吧,一會兒東家“吱嘎嘎吱嘎”,一會兒西家又“吱嘎嘎吱嘎”。我們住的是一座三間房的對面屋,我家住東屋,房門也是木頭軸,這種門的縫隙特大,四外漏風。別看房門這么破,聽堂兄成全說是地主的房子呢,土改分給別人的,我們是從那家的手里買來的,這個房子住了近30年,父親去世后才易主。為了防寒,每年冬天除了用谷草打成門簾子掛上去,還要用谷草纏成把子,釘在門框上擋門縫的風,即便如此,十冬臘月時墻上和窗戶上還是掛滿了白花花霜,窗戶掛的最多是,早晨起來我的第一個任務就是,一手端著簸箕一手拿著笤帚掃霜,兩大扇窗戶每次都掃半簸箕。
要取暖就要有燒的,那時糧食按人頭分,柴是按戶頭分,我家9口人兩鋪炕,分的柴自然不夠燒,為了省柴,老叔把鍋臺扒下半層坯,奶奶燒火做飯時還要用燒火棍把柴擎起來,瞅著鍋底燒。沒按鍋的炕兩天燒一次,每次燒完要趕緊把煙囪板兒插了,屋里憋出的生煙嗆得人頭痛,就是這樣,過了年一大垛秸稈也剩不幾捆了,為了得到柴,爺爺村里村外溜達,見到能燒的像蒿子稈,車轱轆壓扁的秫秸,爛鞋底都撿回來燒,我們當孩子的腿腳靈便,就跑到山上去撿。

其實小村也沒有什么山,人們卻管村前的土地叫南山,村北的土地叫北山,村東村西也是一個叫法,至于為什么那么叫說法不一,其中一個說法是立村時,移民大多來自有山的地方,叫慣了嘴,便流傳了下來。管地叫山是概括著說,具體的分又有南大崗子,北大坡子,東大排,西大洼子,還有什么夾芯子,偏臉子,抹斜子,橫壟子,名號等等不一,反正每塊地兒都有個自己個兒的名兒。
春節前后正是大雪封山的時節,去撿的柴主要是茬拐兒,所謂茬拐兒,就是苞米高粱等高棵莊稼收割后,殘留在壟上不帶須根的部分,如果帶須根子,就叫它“茬子”了,比如苞米茬,谷茬等等。寫做“拐兒”是村子里一位老會計教給的,老會計說他念私塾時學(xiao)的。那時社員割地,隊長跟腚說,“刀要貼緊地皮割(ga)啊,茬高了別說扣你分兒”。一個工分兒六七分錢呢,誰不狠點下刀,因此剩下的茬拐兒也就沒多少了。那時雪出奇的大,村外深的地方沒膝,有的能沒到大腿根。茬拐兒們被雪埋著,有的只露著一個尖兒。打它的辦法是先用腳掃開壟臺兒上的雪,之后對露出的茬拐兒踢上一腳,踢不斷再用木棒打。木棒與鐮刀把粗細長短差不多。打的時候要加小心,用力不當就會摔倒,一次摔茬子上,好在人瘦體輕,只是衣服被扎了個三角口子。打一會身上就被山風打透了,被汗溻濕了的手捂子凍得梆梆硬,手就像貓咬了一樣疼,實在受不了了,才插進袖管里捂。立在寒風還要提高警惕,屯子往東是大片柳條通,常聽人們說看到有狼在那里出沒,心里想著如果真的碰到它如何對付。

那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人們管那個年頭叫鬧糧荒,家家戶戶缺糧食,出來時喝的那碗稀飯打一會茬子就消化沒了,看著村里有的人家生起來炊煙,肚子響的一會兒比一會劇烈。好歹打滿了筐,那種筐村子人也叫花支簍,是一種孔洞很大的柳編大筐,形狀大小有點像二大缸,背起來里倒外斜往回走,麻繩勒得肩膀疼,只好不停地把棉帽和手捂子墊進去,等耳朵和手凍的受不了,再把它們戴回來。因為筐肥人細,如蝸牛負重,一陣風刮來,風鼓著筐,筐帶著人,就倒在雪地上。茬拐兒撒了一地,重新裝筐時,邊往筐里裝邊落淚。總算到家了,放下筐,趕緊掏出墊在鞋里的苞米葉子,把兩只腳掌貼在火盆上。看我凍的可憐,奶奶就從火盆里扒出半個苞米面摻了甜菜絲子餅子,“吃吧,看你凍的這個可憐樣。”過后妹妹告訴我,那餅子是伯父他們從隊上給奶奶帶回來的,奶奶沒舍得吃。

茬拐兒打得差不多了清明也就到了,這個時節山上的壟臺就從雪里露出來了,可以打茬子了。社們把褪去鋤頭的鋤杠與捅锨縹在一起,人們把它叫刨茬锨,刨茬锨的刃比鎬頭薄而寬,鋒利而輕巧。開刨了,社員們一人一把刨茬锨,在地里里一起一落,很像油田的磕頭機。刨完的茬子每戶分幾壟,限時間把地倒出來。那是大幫哄的年代,一限制時間,男女老少齊出動,人們帶飯帶水,撿的撿,摟的摟,砸的砸,一條一條渾黃的土龍在太陽里此起彼伏舞動著。搬運人們像電影里的支前運輸隊,背的背,挑的挑,拖的拖。為了防雨,我把運到家的茬子們一棵一棵垛起來,然后挑選大的茬子根須朝外插在垛上,這樣落雨是可以起到草苫子的作用。因為天氣漸暖省火,茬子可以燒上兩三個月。
蒿草的木質形成了,上山的人腰里就纏一圈繩子再捌一把鐮刀,勞作的空隙割幾鋪子蒿草晾上,住工了,解下腰間的繩子,捆吧捆吧背回去。到了這個季節,隊里都要放幾天割草假。我們屯子臨近平房區,為了掙點錢補助家用,父親時常偷偷去市郊干零活。奶奶老了,老叔除了到社里勞動,還要料理家務,去打柴的任務就落在伯父肩上。不識字的伯父眼睛里有干不完的活,因此支使我的時候也最多,當然,在花錢上他也向著我,村里一個青年買件趟子絨三緊衣服,因為穿著小,要賣給我,那件衣服19塊錢,19塊是當時一個整勞力不吃不喝干一個月的收入。
在全家都沉默不語時,伯父說“買”,我就穿上了那件趟子絨三緊衣服,那可是半大孩子最時髦衣服,穿了它,沒媽的我在別人面一點也不發怯。伯父扛著釤刀,叼著個半截小煙袋,腰里別塊磨石在前邊走。我拿把鐮刀,腰里系條繩子,緊跟在他后邊。
柳條通,塋地或間隙荒地隔子都是割蒿草的好去處。遇到能掄開釤刀的地兒,伯父先踏查一下,看有沒有“埋伏”,埋伏就是硌刀的磚石瓦塊或樹根子之類,如果沒有,他對著眼前的蒿草們觀望一下,然后朝兩只手掌“呸”地唾一下,把釤刀抱在懷里,右手在前,左手在后,兩腿叉開,釤刀就“唰~唰~”地擺動起來。草們在釤刀的金屬聲里溫順地倒下去。扶趟子時,他又對著兩張手掌再唾一口,左手在前,右手在后釤過去,眨眼之間,一條草龍就服服貼貼臥在那里了。

伯父坐下來抽煙時,我抱起釤刀,也學著他的樣子去掄,因為身小刀大,不是刀飄起來,就是刀尖扎進土里,這時伯父就磕掉煙袋里的火走過來,讓我抱住釤刀,他在我身后把著我手,嘴里叨咕著:“腳抓住地,用腰帶刀,記住,草要少攬,輕來輕去搬倒山。”按照伯父的指點,我撂倒了一趟子,只是那些草們似乎對我總是有些不服,橫七豎八的,像淘小子的頭發,嗆毛嗆刺的。
農諺說,冬天越冷夏天就越熱,太陽像下火,除了草帽,沒有任何遮擋,臉上、背上流流著汗,衣服和身子粘在一起,粘的受不了,就得脫衣服,聞到汗味的蚊子小咬們從四面八方襲來,咬得渾身是大包,最厲害的是那大瞎虻,褐綠色的,火柴盒也只能裝下兩個,被它叮了去看痛處,豆粒大小的血珠就滾出來了,有時急著去趕它們,手腳還被刀碰出血。有一次,腳脖子被鐮刀割了,人瘦口子深,白花花的骨頭都露了出來,伯父讓我按住傷口,去割了一把刺兒菜,搓一搓,用嘴嚼吧嚼吧就糊在傷口上,然后撕下他布衫的半截袖子包扎了,后來知道伯父處理我的傷口是用了大薊,那是中藥的一種,有止血涼血效用。至于有人在山上受傷出血,抓把土面按上去,不知是什么道理。

往回運草是個更遭罪的活兒,一大捆潮乎乎的蒿草熱咕嘟地駝在背上,頭像被小山壓著,壓得受不了了,再把繩子卡在肩上,腦袋就暴露在了毒辣的太陽底下,一步一步往家挪。背一趟柴往返要五六里的路程,為了少跑趟,總是忘了伯父輕來輕去搬倒山的話,只想多背一些。背的多歇的就多,有時冰涼的大蟲子地爬到脖子上臉上,都懶得去管它。為了減輕背扛的重負,去鄰家借過獨輪車,那車是木頭論子,輪子跟盤子大小差不多,由于身小力虧,溝溝坎坎多,裝了兩捆柴竟翻了幾次車,最后還得背。
背回的草要及時晾曬,房前屋后籬笆,過道,都被草占領了,進出都要踩在蒿草上。柴草里有雞的美食,每見翻曬,它們就連跑帶飛圍上去了,見了那筷頭子粗細的蟲兒,一口鉗住,在地上搗兩三下,一抻脖兒就吞了,有的幾下沒搗死就放下來,歪著脖子左看看右看看再叼起來搗。寫到這里我忽然想到,時下生活好了,許多人去吃各種蟲子,那時餓得野菜、代食品都弄來吃,咋就沒想到吃蟲子呢,不但我家,全屯子也都沒聽說。曬柴最怕下雨,遭了雨的柴草燒著發朽,不愛起火苗,一見到天陰欲雨,就趕緊把它們捆了橦起來,等雨過去再抖開曬,這樣,柴可以燒到老秋。

落雪前的柴禾最成棒。糧食不收柴也還是有的,生產隊收山,人們緊跟上去撿山,撿山的同時也撿柴禾。等拉秸桿時,車在前面拉人在后面撿,秸稈撿完了再用耙子摟。拉完黃豆,隊上要給學校留上一片,孩子們挎著腰筐,抬著土籃子,把豆茬拔回去留到下雪時燒。山像被剪過毛的綿羊,光禿禿的,在秋風里瑟瑟著。
轉眼六十年過去,我家做飯炒菜早已用上了電飯鍋液化氣,再也不用為柴事擔憂了,但是受貧困時期生活的影響,事事處處總是不喜鋪張,剩飯剩菜還是要吃,衣服穿舊了還是舍不得送人,特別是下鄉見那滿山遍野的柴禾沒人要,總要嘆息幾聲,覺得爺爺活著時候說過的一句話是對的:“這日子呀,比樹葉還長呢,得悠著過,”爺爺說的比樹葉還長,是久遠的意思。

那成章簡介:
那成章,網名降心齋主,滿族,祖籍遼寧復州城,1949年生于雙城萬隆鄉。曾任《雙城糖廠報》《哈爾濱日報.雙城新聞》版編輯記者、《冷山詩詞》主編。現為哈爾濱市作家協會、北海市作家協會、中華詩詞學會、黑龍江詩詞協會、黑龍江楹聯家協會會員。有散文作品在《黑龍江農村報》《北方文學》《雙城堡》季刊等多家報刊發表;散文詩《紅高粱》獲松花江地區第一屆文藝創作獎;散文《老叔》獲中國散文學會第九屆文學藝術大賽一等獎。先后在《中華詩詞》《詩詞家》《千家詩詞》《黑龍江聯壇》等十數家詩詞刊物發表舊體詩百余首(《中華詩詞》發表十七首),有《賣老宅》一詩被收入《中華詩詞》雜志創刊二十五周年(1994至2018)優秀作品選,后又被收入《詩選刊》(2020年第七期)。出版散文集兩部、詩集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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