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感覺這不像是地理學家起的名,而更有詩人意緒,流淌著時間和風。 昌耀的詩《河床》,許多句子至今記得:“我張弛如弓。我拓荒千里。我是時間。是古跡。是宇宙洪荒的一片顎骨化石。”那是黃河源,是巴顏喀拉。我們看到了河床,古老的河床。這個曾被流放邊地二十余載的南方人,即便只有這一首詩,已足以傳世。 我曾在秦巴山區生活了28年,那里有數不清的河流。記憶里,一條小河邊就是一個小村莊,一條大河邊可能有一個鎮子甚或一座縣城。汛期,渾濁的山水滔滔而來,野性十足。枯水季節,河床裸露出來,一川石頭。出山的路通常順著河流,走呀走呀,便能走到山的那一邊,走到外面的世界。 河流在上游以下蝕為主,形成兩側很陡的V字形河谷。它走出一座山,便形成一個大的河灣。河岸山腰,有農家土屋。屋宅前后,壘石作數畦,畦有野蔬。你會感到地老天荒,幾千年,幾萬年,幾百萬年。河壩里每一個光滑的石頭,都是河床的天然遺物,紋路或圖案極盡神秘,儲存著地球幾億年的信息。 我在山頂俯瞰一條河流。從山梁往下,有許多溝壑,都直奔主流。如果說,這種地勢都是由于水形成的,可能讓人難以想象。每一條山谷其實都是一條河流,平時是干涸的,降雨或融雪的時候就有了水,寂靜的溝壑便嘩嘩作響。它們也許不配稱為河床,只是雨季洪水路過的臨時走道。 每一條河流都有原始的任性。雨季,河水暴漲。河水旋轉著,歡騰著,咆哮著,終于破岸直去,沖出一個新河床,不再去繞那個大彎。這條河流改道了。在《水經注》里,先前的舊河道謂之“故瀆”,這讓人想起“故時”、“故人”、“故里”、“故園”。山民的先祖就是順著這條河來的,這河有靈氣哩!然而,這條河已經屬于歷史。 許多歷史上有名的河流已經消失。永定河、滹沱河曾是大河,都已經斷流幾十年。易水,因了一個叫荊軻的英雄而名滿天下,如今卻只剩干枯的河道。黃河多次斷流,在很多河段“黃河”的意義只是“河床”。在川西、滇西、甘肅和寧夏接壤之地,我都看見過裸露的河道。在陜南,漢水偏枯,河床暴露已算不上新聞,酈道元稱之為“嵐谷”的嵐河幾近干涸。 在古河床上行走,你會成為“野外勘察家”,如李約瑟夸贊徐霞客那樣。河流意味著生命,水漲水落,萬物生靈各有所享。許多河流都因動物起名。河西走廊東端古浪縣有古浪河,“古浪”是藏語“古爾浪哇”的簡稱,意為黃羊。嘉峪關市有討賴河,“討賴”是蒙語的譯音,意為兔子出沒的地方。如今在這些地方,既無黃羊,也不見兔子。河流靜止,許多物種也隨之消失。河流枯瘦如跛足老道,空落落的河床是它不合體的寬大長衫。 我在卵石里看見一尾干魚。它也許貪玩了一會兒,在這里風干成標本。一個腦袋從石頭縫隙中探出頭來,那是一只蜥蜴,它們是古老河流的原住民,它們的家族也許在這里生活了數萬年。 在古河床遺址,有“史前”的感覺,那是一條河流的“創世紀”。看見過蛇蛻么?河床,猶如一具巨大的蛇蛻,生靈已經遠去,留在這里的是它昔日的軀殼。河岸開闊壯觀,可以想見它曾經元氣充沛。此時,它殘缺,靜默。它已經沒有了河流的英姿,留下荒涼的遺址供人憑吊。2500多年前,孔子在河邊感嘆“逝者如斯夫”,從此河流與時光糾葛在一起。倘若,孔子面對的是沒有流水的河床,他會作何感嘆? 2013年,曾有媒體披露,中國流域面積在100平方公里以上的河流有50000多條,現尚存22909條,總數或消失一半。這數據有些嚇人,存疑,姑錄于此。但河流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傷害,這是不爭的事實。這固然有氣候變化之因,更直接的原因,還是人類瘋狂的、毫無節制的攫取。中國的河流上有數不清的大壩和水電站,沒有一座大壩是為了河流而修。河流被截肢,被瓜分,支流上出現一條又一條干涸的河床。 河海大學的馬元頡教授在群里發圖,他參與的《中國水圖》即將出版。他告訴我,我國流域面積50平方公以上的河流有45203條。這位出身清華的學者講述中國的河流和湖泊,非常迷人。這是我寫作此文的緣起,既是對馬教授祝賀,也表達對一條條河流的祈禱。 【作者簡介】楊俊國,男,1982年1月畢業于漢中師范學院(今陜西理工大學)。任教于常州工學院人文學院。東亞漢學學會會員,常州市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閑來弄文,在《揚子晚報》、《常州日報》、《常州晚報》、《漢中日報》、《文化藝術報》、《最龍城》等紙媒和網絡平臺發表散文隨筆數百篇。性喜漂泊,喝酒旅行,特別享受大山里的小客棧。 往期閱讀 |
|
來自: 新用戶8981n2sT > 《待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