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 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 陶淵明是中國田園詩的鼻祖,也是一位不愿為五斗米折腰的詩人。后世讀者往往津津樂道于他的田園詩中所展現出來的淳樸的鄉間風情和自然風光。他的一些詩作敘寫親身勞作的情景,如“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園田居》其三)“晨出肆微晴,日入負耒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他在一些詩篇中更多的是表現在農村生活的閑適恬淡與情趣,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其二) 淵明的粉絲們便認為淵明在鄉村田園中找到了真趣,這固然不錯;但他們忽略了淵明心中始終是有濟世之念的,不了解陶詩中的別樣風格的作品,恐怕也就不能理解一個完整的、真正的陶淵明。 下面我們就來看看陶詩別樣風格作品中的一首《讀山海經》(其十) 淵明是酷愛自由的,陶詩中反抗精神的主題便是由此衍生出來的。淵明在詩中對神話形象精衛、刑天進行了熱烈的贊嘆,即是在贊頌他們的反抗精神。 “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起筆二句,極為簡練、傳神地概括了精衛的神話故事。據《山海經·北山經》說,有一天,炎帝的小女兒在東海游泳,不幸溺亡,魂魄化而為鳥,名為精衛,精衛為復溺死之仇,竟口銜微木,要填平東海。精衛之形,不過為一小鳥,精衛之志則大矣。“精衛銜微木”之“銜”字、“微”字,兩字皆傳神之筆,“微木”又與下句“滄海”對舉。精衛口中所銜的細微之木,與那莽蒼之東海,形成強烈對比。突出精衛復仇決心之大。也顯示出精衛復仇之艱難、不易。下字用心之深,亦足見詩人所受感動之深。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概括了刑天的神話故事,亦極為簡練、傳神。據《山海經》說,刑天與天帝爭位失敗,帝斷其首。刑天為復斷首之仇,揮舞斧盾,誓與天帝血戰到底。干,盾也;戚,斧也,都是作戰用的武器。特別可貴的是,淵明言其猛志,認為本是始終存在而不可磨滅的。“刑天舞干戚”之“舞”字,“猛志固常在”之“猛”字,簡練傳神地刻畫了刑天勇猛的反抗者形象。而“猛志固常在”,實一筆挽合精衛、刑天,是對二者精神的高度概括。淵明頗愛用“猛志”一詞,因其最能表現淵明個性之另一面。《雜詩·憶我少壯時》“猛志逸四海”,是淵明自述少壯之志,此詩作于晚年,“猛志固常在”,也是借精衛、刑天,自道晚年胸懷。 “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同物”,指精衛、刑天之原形,說他們生前同為有生命之物;“化去”,指精衛、刑天死而化為異物。“既無慮”與“不復悔”對舉。此二句,上句言其生時,下句言其死后,精衛、刑天生前既無所懼,死后亦無所悔也。此二句,也是“猛志固常在”之具體表現,從結構上看,銜接是相當緊密的。 “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結筆二句,大起波瀾,由豪情萬丈轉為悲慨深沉,引人深思。嘆惜精衛、刑天雖存昔日之猛志,然復仇雪恨之時機,終未能等待得到,猛志之常在,雖使人感佩;而時機之不遇,亦復使人悲惜。這其實是一種深刻的悲劇精神。 實際上,辭官歸隱的陶淵明也確實獲得了躬耕、讀書之樂,但詩人并不一味憎惡出仕做官,只因不肯同流合污而已。他看到了社會的腐朽,世道的黑暗,卻無力去改變它,只好“窮則獨善其身”了。透過這首詩,我們似乎看到了另一個陶淵明,一掃平淡沖和之氣,乃有剛毅果決之概。他雖然安貧樂道、崇尚自然,卻也并不妨礙他有時的金剛怒目。二者合一,才是一個真實豐滿的陶淵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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