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文: 尚未來及跟春天正兒八經打個照面,匆忙間便已立夏了。內心對小長假蠢蠢欲動的期待,像是準備要見一位久未謀面、熱情似火的老朋友。 放假當日下午近七點,小佛發來信息:“準備撤了。”并附上一個勝利的“V”字。我打趣地回復道:“今天這么早,有點不適應。” 出辦公樓,天色依舊明亮,跟無數個暮色四合或皎月當頭的以往不同,這樣的下班感受,讓我產生了一種接下來還有大把時間可拿來消遣的幻覺。 過去近四周名實不副的周末,讓年表、索引、插圖、策劃案、書稿、合同等塞得滿滿當當。 明媚的春光,滿樹的繁花,暖煦的和風,鳥雀的啁啾……都與我無關,老老實實窩在凳子里“心無旁騖”地干活是當務之急。可以想見,接下來的五天對我充滿了怎樣的誘惑。 持續不斷的忙碌下,大腦會變得呆且木,記憶力被魚碾壓,反應力遜于二師兄,都屬常見現象。 此時,轉移或喚醒式的調節就顯得比較重要。于是,當晚回家我便翻出了豐子愷先生的漫畫。 說到對豐先生的興趣,要從一次幫忙說起。去年底,朋友著急讓我審一部書稿,其實當時手頭事情頗多,最終接下來,只因稿本體量較小。 一個周內的晚上外加周末,我順利交了差。卻因審讀這部書稿,切實地印證了一句(改編的)話:幫助別人,手留余香——若非該書稿,我可能還要兜轉一大圈兒,才能深入地遇見這抹“余香”——生活的藝術家豐子愷先生。也必是相見恨晚。 那是一本以藝術啟蒙孩子的隨筆作品,名為《愛的教育》。豐子愷先生將藝術內化為人格涵養,以此讓小孩子切實地感受什么是愛與美。漫畫、家書、速寫本、家庭影像的展現,讓我先于它的小讀者們得到了一次啟蒙與洗禮。自此,我對這位慈眉善目的美髯公之喜愛便一發不可收。豐先生關于漫畫、散文、藝術乃至教育的作品,市面上版本頗多,且良莠不齊,各種排列組合之后就攢成了一本,其中不乏紙張低劣、印制粗糙的。雖從不同平臺貨比三家,頗費了一番比對周折,但因未留意套裝實為不同出版社作品的拼湊,直至到貨,才發現有兩本劣等品混跡其中,權當是為內容周全計。部分書影(除第一本外 其余用紙皆過薄且插圖不甚清晰)《兒童漫畫集》(淘得舊書) 《豐子愷散文》 《漫畫古詩詞》 《豐子愷藝術四書》 機緣巧合。2018年10月底,我與小佛有幸在中國美術館參觀了豐先生的畫展《漫畫人間——豐子愷的藝術世界》。展期很短,前后共十天,我們只能選展期中間的周末去。當日,觀者眾多,長隊排過了美術館門口的地鐵站。或因展廳不大,布展略顯緊湊,但這一點兒不影響觀瞻。留白充裕的邊框,既襯托出了畫作之精巧,又無絲毫擁擠之感,疏密有致,賞心悅目。豐子愷先生的畫作 豐子愷先生的裝幀設計 一 豐子愷先生的裝幀設計 二 于是,當我在畫展之后,再去翻看《豐子愷藝術四書》時,內心便不自覺地對其中深藍背景下的滿版插圖與模糊不清的畫質感到排斥。唯余的一絲好感,也僅剩大16開下的裸背裝——至少能讓翻閱顯得相對舒適一點兒。最上面是個名為“跌一跤且坐坐”的筆記本 攤開看比較舒服 豐先生的畫作雖采用西洋構畫里的解剖、透視、明暗和色彩學,卻依舊充滿了中國傳統的濃濃畫趣,中西合璧下的小畫立體生動,又不失樸拙淡雅之氣,只三五筆簡單勾摹,畫者的意趣、心境乃至性情便躍然紙上。俞平伯先生評價豐先生的畫作道:“在中國實是一種創格,兼有中國畫風的蕭疏淡遠與西洋畫法的活潑憨恣。雖是一時興起之筆,而其妙正在隨意揮灑。譬如青天白云,卷舒自如,不求工巧,而工巧殆無以過之。”真正的藝術源自生活,不事雕琢。如朱光潛先生言,豐先生“從頂至踵是個藝術家,因為他的言動笑貌是藝術的,其別于當時一般畫家之處,是其至性深情的流露。”這番評價或說感佩,無不滲透顯見于豐先生的漫畫與筆跡間。至簡潔處至豐饒。豐先生畫作命題雖大,卻能以至簡、稚拙、天然去雕飾的寥寥數筆勾勒出畫里畫外的意境,這是其畫作的最大特點,也是其純粹人格、藝術修養與未泯童心之體現。也許只有性情恬淡,溫潤柔和如豐子愷先生般,才能發掘出幽微細膩的生活藝術,也才能將生活與藝術合二為一,藝術地生活。豐子愷出生于大運河旁一個叫石門鎮的小鎮上。這是一塊恬靜的世外桃源,近兩千年間,未曾出現過一兵一卒。此地農人勤勞,鎮上稻麥蔬果,四時不絕。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正是在這樣的一塊沃土上,育出了豐子愷這株獨特的藝術之苗。十六歲時,這個靦腆且懵懂的鄉村少年前往省城杭州第一師范求學。在這里,他遇到了影響其一生的兩位老師——音樂美術課老師李叔同,國文課老師夏丏尊。在李叔同“爸爸的教育”與夏丏尊“媽媽的教育”(因李、夏二位先生分別是“嚴”與“慈”的教育方式,豐子愷便這樣形容)的合力培養下,豐子愷在藝術與文學上逐漸嶄露頭角。李叔同對豐子愷藝術創作寥寥數言的認可,最終確定了其人生的走向。豐子愷作品中流露著的那股空靈、簡單、明快、清新的詩意之美,與其在杭州求學的五年間受老師的熏陶與指引息息相關。老上海弄堂里的理發店里,澡堂子里,餛飩攤兒上,到處都掛著他的畫,小商小販,老人小孩兒也都愛傳閱他的畫,甚至連文盲都喜歡他的畫。豐子愷先生畫出了他人生的率真、溫潤和恬淡,畫出了他內心的慈悲與仁愛,也畫出了其生命里的顛簸與坎坷,并映照出了其人格、思想與藝術同生輝的魅力。豐子愷的作品中不僅透露著小我的簡潔恬美,更有著大我的悲憫襟懷。后者集中反映在他以現世疾苦為素材所作的小畫中,乃至與恩師李叔同的師徒之約及傾盡余生的守諾之行中。感恩老師栽培的最好辦法,就是像老師那樣去做。離開浙江第一師范學校,他游學日本,其間廢寢忘食地學習音樂、繪畫,并苦讀日語。1918年,李叔同在虎跑出家為僧。十年后的1928年,豐子愷發愿畫50幅護生畫,為老師祝壽。師徒三人弘一法師認為,發愿留布《護生畫集》“應以藝術作方便,人道主義為宗趣”。并囑咐豐子愷,畫集應是通俗藝術作品,以讓閱讀者生發悲憫之心。1929年2月,第一集《護生畫集》順利出版,共計50幅。第二集作品完成于抗戰流亡途中,共計60幅。弘一法師收到第二集畫集后,為畫集題寫配圖文字并復信道:“希望在70歲時作第三集70幅,80歲時作第四集80幅,90歲時作第五集90幅,100歲時畫百幅。”綿延四十年的約定,讓豐子愷感到責任重大。他回信八個字:“世壽所許,定當遵囑。”三年后,弘一法師圓寂福建,但豐子愷依舊堅守與老師的約定。1959年,他完成了《護生畫集》第四集的畫作;1965年,在譯完《源氏物語》的同時,他又完成了第五集90幅畫作的創作。而弘一法師的九十歲誕辰實際是在1969年。他提前四年完成,是否是對而后一年將要發生的事有所預感?不得而知。《護生畫集》部分作品 愿共甘苦 探牢 接下來的1966年,他便遭到了抄家、審查、隔離,書畫被沒收,并名列上海十大重點批斗對象,遭受著無休止的辱罵與批斗。就在此時,他自母親去世后便蓄起的近三十年的胡須,被強行減掉了。他與家人調侃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而內心難以言表的痛楚,唯有隱忍與承受。被下放勞改期間,挨餓受凍關牛棚是家常便飯,半夜三更常被攆起來拉練,已年逾古稀的豐子愷,腿腳多有不便,經常遭到呵斥與推搡。 長期遭受侮辱與折磨的豐子愷,最終倒下了。因嚴重的中毒性肺炎,他被批準回家。此時的豐子愷,所希望的并不是康復與痊愈,他不按時吃藥,甚至偷偷將藥扔掉——拖著病軀就可以不用回去,也唯有如此,一直惦念著的最后一百幅《護生畫集》才有可能完成。 每天清晨四點,豐子愷的窗邊便會亮起一抹昏黃的燈光。借著這抹微光,也借著生命中來日無多的余光,豐子愷終于在1973年完成了最后一集的百幅畫作。1975年9月15日,豐子愷安然離世。他一生崇仰之人是老師弘一法師,他說:“因為他是一個十分像人的人。”像一個人,這便是豐子愷一生的追求。而其畢生之追求之踐行,已滲透于攤開在我們眼前的一幅幅畫作中,融在了我們品咂著的一行行字句中。 星河界里星河轉 日月樓中日月長 豐子愷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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