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多吟詠赤壁的古詩文中,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以及兩篇赤壁賦文熠熠生輝。事實上,蘇東坡的赤壁情懷不僅體現于這三篇千古奇作。
江蘇省揚州市弘揚中等專業學校何偉賞讀了其另外四篇與赤壁有關的作品,認為其中既有天真和灑脫,又有堅守和超越。一起來看——
赤壁因為漢末孫劉聯軍與曹操的赤壁之戰而聞名后世。晚唐詩人杜牧的“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赤壁》),傳遍了大江南北。自唐以后,赤壁便成為古代不得志者憑吊歷史、抒發情感的理想去處;而將赤壁的聲名發揮到極致的,非蘇東坡莫屬。
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蘇軾因反對王安石新政,被貶至黃州任團練副使,在黃州的東坡墾地自耕,自號“東坡”。此后,他曾多次去赤壁游覽,寫下了很多與赤壁有關的詩詞文賦。其中,流傳后世且最為后人耳熟能詳的,便是他的詞作《念奴嬌·赤壁懷古》,以及兩篇赤壁賦文(《赤壁賦》和《后赤壁賦》)。

其實,除了上述詞、賦外,在《蘇軾詩集》《蘇軾散文全集》中,至少還有四篇作品與赤壁有關。
黃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傳》云“曹公敗所”所謂赤壁者。或曰:非也。時曹公敗歸華容路,路多泥濘,使老弱先行,踐之而過,曰:“劉備智過人而見事遲,華容夾道皆葭葦,使縱火,則吾無遺類矣。”今赤壁少西對岸,即華容鎮,庶幾是也。然岳州復有華容縣,竟不知孰是?今日李委秀才來相別,因以小舟載酒飲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數弄,風起水涌,大魚皆出。山上有棲鶻,亦驚起。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適會范子豐兄弟來求書字,遂書以與之。李字公達云。元豐六年八月五日。此文是一篇絕妙的書簡,也是一篇絕妙的小品文。作者以傳神的筆墨描述了赤壁鏖戰的傳說,并描繪了與友人“小舟載酒飲赤壁下”的情狀,勾勒出眼前那種風起水涌、大魚皆出、棲鶻驚起的奇特景觀,由此抒發悠悠懷古的情思,表現了一種灑脫、深沉而曠達的心境。文章寫景、議論、抒情三者結合,渾然天成,毫無斧鑿痕跡,不失大家風范。
黃州守居之數百步為赤壁,或言即周瑜破曹公處,不知果是否?斷崖壁立,江水深碧,二鶻巢其上,有二蛇,或見之。遇風浪靜,輒乘小舟至其下,舍舟登岸,入徐公洞。非有洞穴也,但山崦深邃耳。《圖經》云:“是徐邈不知何時人,非魏之徐邈也。”岸多細石,往往有溫瑩如玉者,深淺紅黃之色,或細紋如人手指螺紋也。即數游,得二百七十枚,大者如棗栗,小者如芡實,又得一古銅盆盛之,注水粲然。有一枚如虎豹首,有口鼻眼處,以為群石之長。此則小品文凝練、自然、風趣,明白如話,以白描的手法粗筆勾勒出赤壁“斷崖壁立,江水深碧,二鶻巢其上”的千古情狀,可與《后赤壁賦》中的“江流有聲,斷岸千尺”相佐證。孟子有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從“岸多細石……有一枚如虎豹首,有口鼻眼處,以為群石之長”中,我們可以窺到東坡那顆未泯的童心。

十月十五日夜,與楊道士泛舟赤壁,飲醉,夜半,有一鶴自江南來,翅如車輪,嘎然長鳴,掠余舟而西,不知其為何祥也,聊復記云。此信寥寥數筆,所述情景歷歷在目。蘇軾對鶴好像情有獨鐘,難以忘懷。不然,怎會與《后赤壁賦》中的某些內容相互印證呢?
《后赤壁賦》寫道:“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也許真的猶如劉禹錫所說,“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這只孤鶴就如同近千年前的蘇軾,在那個遙遠的時代,鶴立雞群,遭受群小嫉妒。
元豐五年十二月十九日,東坡生日也。置酒赤壁磯下,踞高峰,俯鵲巢。酒酣,笛聲起于江上。客有郭、石二生,頗知音,謂坡曰:“笛聲有新意,非俗工也。”使人問之,則進士李委,聞坡生日,作新曲曰《鶴南飛》以獻。呼之使前,則青巾紫裘要笛而已。既奏新曲,又快作數弄,嘹然有穿云裂石之聲。坐客皆引滿醉倒。委袖出嘉紙一幅,曰:“吾無求于公,得一絕句足矣。”坡笑而從之。山頭孤鶴向南飛,載我南游到九嶷。下界何人也吹笛,可憐時復犯龜茲。蘇軾在此篇詩序中,言簡意賅地寫出了吹笛者技藝高超,“嘹然有穿云裂石之聲。坐客皆引滿醉倒”,那笛聲高入云霄,震石欲裂,賓客們邊飲酒邊聆聽動人的笛聲,一個個都醉倒了。最終,李委的笛藝連同蘇軾的文章一起名垂千古。無怪乎“蘇門四學士”之一黃庭堅寫道:“東坡之酒,赤壁之笛,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東坡先生真贊》)
行文至此,不由得想到了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尤其喜歡其中一段總結:
蘇東坡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大書法家、創新的畫家、造酒試驗家、一個工程師、一個假道學的反對派……但是這還不足以道出蘇東坡的全部……蘇東坡比中國其他的詩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豐富感、變化感和幽默感,智能優異,心靈卻像天真的小孩……總覺得林先生把東坡在黃州的境遇和心態寫得太理想化了。其實,他在黃州的生活還是很凄苦的。這在他給李端叔的一封信里可窺一斑,信中說:“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

歐陽修曾說“窮而后工”,也許,愈是優美的詩文,愈是對凄苦的掙扎和超越。“蘇軾選擇了赤壁,赤壁也成全了蘇軾。”余秋雨在《東坡突圍》中如是說。總之,赤壁使得東坡“經歷了一次整體意義上的脫胎換骨,也使他的藝術才情獲得了一次蒸餾和升華,他,真正地成熟了——與古往今來許多大家一樣,成熟于一場災難之后,成熟于滅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窮鄉僻壤,成熟于幾乎沒有人在他身邊的時刻”(《東坡突圍》)。
東坡的赤壁奇文,熠熠生輝,在灑脫中有一絲蒼涼,瀟灑中有一絲天真,徘徊中存一處堅守,淡泊中留一絲夢想。
(改編自《語言文字報》2022年9月23日文章《東坡赤壁情》;作者:江蘇省揚州市弘揚中等專業學校/何偉;)
(文字編輯:王晶;微信編輯:茍瑩瑩;校對: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