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詩詞收結法

      平常隨手翻書或談論，我們總覺得寫景詩詞很多，但仔細閱讀發現并非如此，詩中之景有眼前之景，有感事之景，還有虛擬之景。詩人懷古可寫景，如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等；詠史可寫景，如韋莊的《夜景》、李商隱的《隋宮》等；述懷可寫景，如韓偓的《傷亂》、李商隱的《錦瑟》等；唱和也可寫景，如李咸用的《春日》等。這里只對以寫景為主的詩詞收結方法作些初步的歸納和分析。

      自然收篇。有一種風景小詩，或描摹景物的靜態特征，或表現景物的變化過程。前者如白居易的《暮江吟》，寫秋江暮色，先大鏡頭渲染殘陽染水之宏闊，再以特寫的筆法寫珠露弓月的寧靜，寫完兩個場景特色詩就自然結束。又如杜甫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雖然要復雜一些，但四個畫面也可以分成前近后遠，近者實寫，遠者虛筆，有如一組風景畫，自然收篇，不加一字提挈。蘇軾的《飲湖上，初晴后雨》也是如此。描寫景物變化的詩多以時間貫穿，譬如蘇軾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大風卷雨，湖天一色。寫完這一變化過程詩也自然結束了。曾鞏的《西樓》依次寫海浪連云，雷聲震天，急風暴雨鋪天蓋地而來。風景小詩大致如此，或勾勒特色，或顯示變化，情寓其中，不露痕跡。齊己的五律《登祝融峰》，也是自然完篇，卻也寫得“細大不捐，無所不有”（陸次云），張籍的《宿臨江驛》結句有所暗示，更觸引久客不歸的愁思。

      自然收篇的略微變化就是視界大小的變化，有如攝影的推拉鏡頭。前面寫大景觀大視野，收結時就寫小景物或小場面；如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上闋寫月光下的洞庭湖萬頃大景觀，下闋接寫詞人曠達高遠的大襟懷，結尾筆鋒一轉，寫詩人“扣船獨嘯”的小場景，以小場景顯大情懷，高標超脫歷歷可見。杜甫的《登高》、王安石的《桂枝香》（登臨送目）、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的收結都屬于這一類。前面寫小景物小場面，收結時放大眼界寫大境界，如辛棄疾的《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上片寫室內的凄涼光景，“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下片寫自己足跡遍布大江南北，最后以“眼前萬里江山”收結全詞。收入唐五代詞無名氏的《魚游春水》、歐陽修的《踏莎行》（候館梅殘）收結法與此相似。遠望近觀亦然，因為遠近大小本來就是相通的。

      閑筆作結。什么是閑筆？“閑筆，一般是指文章作品中沒有什么用處的、可有可無的點綴、穿插性文字；不閑，則是說這些文字有其用場，能發揮作用。”意思是說，孤立從文字上看似乎跟詩文的主題無關，聯系全詩卻有增強意趣、烘托場景氣氛的作用。“碧天涼冷雁來疏，閑望江云思有余。秋館池亭荷葉歇，野人籬落豆花初。無愁自得仙翁術，多病能忘太史書？聞說故園香稻熟，片帆歸去就鱸魚。”（唐李郢《江亭晚秋》，一作趙瑕）。詩寫江亭晚秋景色，字里行間蘊含著歸鄉之情。結尾卻以閑筆作結，包孕了晉代張翰秋歸故里就鱸魚的典故，烘托了江亭冷秋之思。所以金圣嘆說：結聯“看他滿肚欲歸，偏又作此閑閑之筆”（《選批唐詩》卷六下）。韋莊的《雪夜泛舟游南溪》寫南溪的美妙風景，結尾卻寫“去去不知歸路遠，棹聲煙里獨嘔啞”，不知在南溪上一夜舟行了多遠，也不知道歸路有多遠，只記得單調的槳聲彌漫在廣闊的溪水之間。這就烘托了詩人雪夜泛舟之野趣。蘇味道的《正月十五日夜》更是如此：“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游妓皆秾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前六句元宵夜景寫得自然有味，筆致流動，結尾沒有順著景物寫下去，而是淡淡地說了句晚上沒有夜禁了，換句話說就是這么好的景致大家可以盡興地玩個痛快了吧。屈復評此詩結句：“天下游人今古同情，結句遂成絕調”（《唐詩成法》卷一）。

      轉結深意。前人寫詩，不論是題材內容還是律絕體式，收結時都力求含蘊不盡之意，避免意隨言盡，即卒章凸顯情志意趣，寫景詩自然也不例外。如陳子昂的《度荊門望楚》：“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臺。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城分蒼野外，樹斷白云隈。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此詩寫出蜀東游沿江而下度荊門的歷程，千里景觀歷歷如在目前。前六句寫盡山川景物，中二聯用近承遠接法，三六寫山寫樹，四五寫門寫城，思路分明可尋。結句以楚狂歌者自許，今天竟來到他的故鄉，以這種特殊的方法挽合題中“望”“ 度”二字，收結全詩，情深味永。盧麰、王溥說：“狂歌楚客，翻來'入楚’，所謂使事出新法也。”（《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卷一）王夫之在《唐詩評選》中更是直道“一結巧句雅成”。張九齡《望月懷遠》結句“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這美好的月光卻不能掬手送你，只能無奈地回房睡覺，希望歡會佳期入夢，惆悵落寞之至。陳德公評道“結意尤為婉曲”。

      劉禹錫的五律名篇《晚泊牛渚》，除第七句用典，其余都是寫景。“無人能詠史，獨自月中行”，轉出一種世無知音的孤憤落寞的心情，其中的蘊意與“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相同，卻又寫得含而不露，比李白《夜泊牛渚懷古》的結句“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更深沉含蓄，更耐人尋味，它沒有停留在個人懷才不遇的層面上，而是含有對世無知音以致賢才埋沒的當時社會的批判。李白的《送友人》前六句通過寫景交代送別地點和依依惜別之情，結尾“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轉寫班馬不忍分別而鳴叫的細節，揭示友人之間的深情，更耐人回味。

      另辟新境。常言道：文似看山不喜平。歷代詩人在謀篇時不忘追求江回崖轉，山重水復，到了收結時更是精心營造“天外飛來”之筆，蘊蓄回味無窮之趣。如杜荀鶴的《雪》：“風攪長空寒骨生，先于曉色報窗明。江湖不見飛禽影，巖谷時聞折竹聲。巢穴幾多相似處，路歧兼得一般平。擁袍公子休言冷，中有樵夫跣足行。”前六句白描大雪封山景象，不見飛禽走獸，時聞折竹之聲，覆蓋房屋和道路。結句以特寫一般的雪中“樵夫跣足行”諷諫“擁袍公子”，這種仁者之言，非但藹如可親，而且“結響深刻有義，其境界尤非他作所能到”（陳增杰《唐詩箋注集評》）。

      寫景詩結句發抒詩人感慨是另辟新境的一種。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以登樓遠望布下愁思茫茫之廣闊景象，景中蘊情，結句拓開寫作詩寄友的主旨，共謫蠻荒之地，且又隔絕一方，這種情景有如“無端更渡桑干水”之況，用金圣嘆的話說即“苦上加苦”。吳闿生在《唐宋詩舉要》卷五評道：結二句“更折一筆，深痛之情，曲曲繪出。”方東樹指出：“（前）六句登樓，（末）二句寄人。一氣揮斥，細大情景分明。”（《昭昧詹言》卷十八）盧綸的《晚次鄂州》，前六句寫行程景物和船上風光，結二句發抒傷老厭戰的感慨。權德輿的《自桐廬如蘭溪有寄》結尾“滿目歸心何處說，欹眠搔首不勝情”等都與此相類。崔顥的名篇《行經華陰》前六句“寫景懷古，筆力健拔”（陳增杰語），結二句“借問路旁名利客，何如此處學長生”，雖也抒發內心感慨，但跟前舉三例相比，不免顯得意淺味淡。

      抒情收結。歷代詩詞中，登臨游賞的題材占有一定的比例，詩人常常通過融合登高所見的風景和前代傳聞故事來抒發自己的情懷。陳子昂的《晚次樂鄉縣》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故鄉杳無際，日暮且孤征。川原迷舊國，道路入邊城。野戍荒煙斷，深山古木平。如何此時恨？嗷嗷夜猿鳴。”這首詩前六句寫景，景中蘊情，末兩句抒情。末句粗看是對第七句的形象回答，仔細一看，便會發現猿鳴照應頷聯荒野古木，“夜”更一氣關合了日暮、荒煙斷、夜猿鳴等，互相映襯，使得夜色越來越濃，深山古木消失在夜色之中，猿鳴之聲也越來越凄慘，烘托了詩人揮之不去的濃濃思鄉之情，從而大大深化了詩意。崔顥的《黃鶴樓》和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亦然，前者先寫傳說及風景，末兩句歸到離鄉之思；后者先寫登臺所見，末兩句以去國之思收結。而張籍的《江南春》好似描繪了一幅風俗畫，結尾寫漁人在船頭祈求水神保佑出海平安無事，抒發了作者的平淡安適之情。

      下面再以祖詠的《望薊門》和常建的《題破山寺后禪院》為例，簡單說說風景詩抒情收結的特點。祖詠的《望薊門》：“煙臺一望客心驚，笳鼓喧喧漢將營。萬里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沙場烽火連胡月，海畔云山擁薊城。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此詩以“望”字囊括全篇，前六句寫初到薊門看到的邊塞風光和軍營景象，結二句觸景生情，聯想古代英雄事跡激發自己投筆從戎，建功立業之情志。這首詩意境闊大，格調高昂。常建的《題破山寺后禪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通篇描寫靜景，結句以萬籟俱寂，惟余鐘磬之聲反襯靜。詩層層寫后禪院的靜景，實質上是詩人心境的寧靜，雜念盡去，含蓄地表現了詩人對空明澄澈、纖塵不染的佛教境界的追求。可見，此詩格調與《望薊門》完全不同。

      《題破山寺后禪院》曲折反映了詩人對當時追名逐利的污濁現實的不屑，在具體的寫法上也非常講究，以“入”開篇，一步一景，從外到內，越來越顯寂靜，全詩文字靈動。各家對結句多有好評。楊逢春說：“七八結出悟意，言當心性俱空之侯，萬籟俱寂而梵音清，足令人起悟。”黃叔燦也說：“'此都寂’仍似說幽深，而以磬聲托起，詩思極清曠。”

      風景詩似乎不少，但純寫風景的委實不多。其結句方法雖可大致歸納，但很難具體確切分類。許多風景詩的收結都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所以，以上分類并不很嚴謹，僅為講述方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