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鐵竹偉 ![]() 廖承志 廖承志 (1908—1983),曾用名何柳華,祖籍是惠州市仲愷區陳江街道幸福村,中國無產階級革命家,杰出的社會活動家,黨和國家的優秀領導人。他出身國民黨元老名門,卻在革命低潮時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曾多次被捕入獄,卻每次都奇跡般生還;他曾因 “海外關系”被批判,卻憑這份關系在外交戰線上獨樹一幟。童年時被叫作“肥仔”,到了晚年被尊為 “廖公”。 有幸獲寫《廖承志傳》1982年初春,為寫《陳毅傳》,我有幸采訪過廖公。 廖公鄉音濃濃,慈眉善目,談及“文革”中陳毅的事,他總是侃侃而談,往往講完一件事,仍言猶未盡;可瞥一眼桌上吱吱轉動的錄音機,他頑童般眨眨眼,撇撇嘴,接著蹦出一句話:“哎,三中全會不是開過了嘛,宜粗不宜細嘛!” 一連講過三次,我忍不住問道:“廖公,是不是錄音機開著不好?” “對對對!”廖公眉開眼笑地連聲應著,“你把錄音機關掉,我再給你們多講點。” 那熠熠閃光的得意眼神,毫不掩飾的迫切口吻,完全沒有大首長的矜持,只有真真實實的開心。我們都毫無拘束地笑了。關掉錄音機,廖公果然又動情地說了許多。 不久,我的朋友——廖公的一個兒媳婦告知,我訪問后那天中午,廖公在飯桌上感慨道:其實我知道的事還多呢,今天給他們講的,僅僅是滄海一粟,九牛一毛…… 廖公介紹的珍貴史料,化作了《陳毅傳》中的生動情節,廖公獨特的人格魅力,時時縈繞在我心頭。我常常幻想,如果能寫廖公,更近地看他,豈非幸事? 八年后,我果然夢想成真!1990年的一天,國務院僑辦主任廖暉從北京給我打了個電話,他說:中央批準國務院僑辦寫《廖承志傳》,陳毅元帥的兒子陳小魯向我推薦說,寫他父親的那么多本書,南京軍區作家鐵竹偉寫得最像。所以,我們想請你寫《廖承志傳》!我異常興奮,沒任何猶豫,一口答應! 我是部隊作家,我崇尚自古以來有脊梁的中國人,崇敬老一輩革命家的大胸懷大志向。從1980年開始,我讀史書看檔案四處采訪,已經奮斗了10年,用我的筆,寫過陳毅元帥大雪壓青松的堅毅、坦蕩,寫過周恩來總理為人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無私奉獻。如果再把廖承志才華橫溢、幽默樂觀、可親可敬的特殊魅力真實再現,那么我此生便沒有虛度了! 不過,當年的冰心老人,曾對我說出一個完全不同的看法。那是我第二次到她家中采訪,當91歲的冰心老人,面帶微笑,神情專注地聽完我說明來意后,她稍微停頓,開口便是一句很尖銳的話:“你能不能不寫《廖承志傳》?” 真是太意外了,我只傻傻地“嗯?”了一聲。老人的聲音陡然又變回柔和,不緊不慢地說:對了,你是記者,不能不寫吧!按我想,你那么年輕,肯定沒和廖公共過事。寫你不熟悉的人,沒經歷的事,如何能寫得真實生動? 當然,一定還是出于對記者工作的支持,冰心老人侃侃而談,回憶了她隨廖公一起參加世界和平會議、去日本進行訪問,以民間往來促官方建交等生動情節。 冰心老人提醒得太及時了,對于熟悉一點近現代史,但壓根兒不熟悉華僑工作的我,要寫好《廖承志傳》,只能繼續迎難而上,以勤補拙,查閱大量的歷史資料和檔案,用最扎實的采訪,盡可能把熟悉廖公的 國內外的知情人都采訪到,以求達到比較準確和生動,寫出廖公可歌可泣、不平坦更不平凡的一生。 之后的七年中,除了在北京、廣州、上海、深圳采訪外,我還采訪了王震、方毅、谷牧、余秋里、孫平化、諸樺等廖公的戰友或部下;專程跟著以孫平化為團長的中國友好代表團去日本,半個月中采訪了西園寺公一先生、古井喜實先生等43位熟悉廖承志的日本著名人士;三次去香港、一次去澳門,采訪了霍英東、何賢、馬萬祺、徐四民、廖一原、陳志昆、鄧廣殷等海內外上百位華僑、華人和外國友人;利用召開全國政協會的機會,10天采訪了38位港澳臺及海外華僑委員,凡是能找到的廖公的同事、戰友、子女、親戚、秘書及警衛員等,我都一一登門采訪。 廖公的形象漸漸在我心中立體化了! 樂觀、幽默,笑對人生廖公一生,會五種外語,走遍世界各地,閱歷可謂豐富多彩,朋友可謂成千上萬,但論起當官,他真算是簡單天真到有點“呆”!當然,也是時勢造英雄,像他這樣“呆”的人,在開國領導人中,大有人在,只是相比之下,廖公更有他特殊的地方。 廖承志是國民黨元老廖仲愷的兒子,在國民黨中,他曾是三大公子之一。不過,他的身上沒有一丁點兒公子哥的影子。1925年,他17歲,父親被國民黨右派刺殺,他撕掉了國民黨黨員證,在日本讀了大量馬克思和列寧的原著,最終選擇了共產主義道路。1928年春,他由關澤恩等人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被組織派往德國,擔任德國國際海員工會執行委員。 1933年,中央派剛出獄的廖承志前往紅四方面軍。因為地下交通被破壞,中央讓他從上海帶去了對張國燾的批評文件。他雖不知道文件內容,但仍被張國燾視為異己。 1934年12月,由于反對張國燾的某些錯誤做法,提出過一些不同意見,廖承志被張國燾以“國民黨偵探”的莫須有罪名,撤銷了秘書長職務。張國燾在大會上公開宣布廖承志是“反革命”,永遠開除黨籍。廖承志還被送到政治保衛局看押起來。從此,他就失去了人身自由。1935年4月,紅四方面軍西渡嘉陵江,開始了艱難曲折的長征。 廖承志是戴枷長征的,白天打開腳鐐,戴上手銬行軍;晚上戴上腳鐐,解開手銬,聽收抄譯短波消息,刻蠟版,書寫材料,設計宣傳標語,畫領袖畫像。他不僅畫速寫畫,還要在蠟版上進行“木刻”,然后油印制作成宣傳畫、連環畫,發到部隊進行展出或傳閱……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開除廖承志黨籍的文件,也讓他自己刻出來! 張國燾之所以沒殺廖承志,除了他的家世之外,除了共產國際和中共中央的壓力之外,頂實際、頂重要的還是他會刻蠟版,會五種外語,能在前堵后追的長征途中,從天上抓到別人看不見聽不懂的外國電波,是部隊的千里眼、順風耳,憑此他才得以保住了生命!所以,廖承志在恢復自由之后,把裝著鋼板、鐵筆、蠟紙的布口袋端放在桌上,自己退后三步,雙手抱拳,恭恭敬敬,給布口袋作了三個揖。 廖承志一生75年中,坐了七次半牢:兩次在日本,一次在德國,一次在荷蘭,兩次坐國民黨的牢,一次坐張國燾的牢,他把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軟禁戲稱為半次。按坐牢時間算起來,平均七天,他有一天被囚禁,不自由!本是多么坎坷,多么痛苦,多么悲慘的人生啊!可是所有認識他的人,甚至很熟悉的朋友,都沒見他愁眉不展,牢騷滿腹。直到生命盡頭,人們記住的永遠是他幽默樂觀的談吐,豪放開懷的朗朗笑聲!為什么?當然是因為他有為人民打天下,建立新中國的理想和信念!還有他寬闊的胸襟和幽默樂觀的性格!這可能與他曾經做海員工作,與生性樂觀的海員們朝夕相處,在大海上劈波斬浪的生活經歷有一定關系。 1942年5月30日,廖承志因叛徒出賣,被國民黨抓住關進監獄近四年,一直到1946年1月22日才回到紅巖村。在這所監獄里,分別單獨關著三名共產黨人:廖承志、張文彬、涂振農。一個善良的曾給他們三名共產黨人之間傳遞過字條的看守姚寶珊決定投奔延安,并幫三人帶出了他們自己給組織的信。 廖承志的是一封給周恩來的短信和一些漫畫。 這些漫畫中,有幾張是自己的吃住寫實:瘋狂的蚊子圍攻肥仔;他瞪大眼睛從飯里挑石子、蟑螂;肥仔坐馬桶也逃不過蚊子叮咬;小木盆前肥仔站著用毛巾擦澡。有幾張是廖承志打開想象的翅膀,化腐朽為神奇的生活趣聞:肥仔陶醉于自己的歌聲中,一對黑鼠驚訝地指著他。是稱贊?是震驚?還是無奈?皆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一對身著新婚禮服、含情脈脈的小老鼠從他被子上興沖沖走過,肥仔美滋滋地為它們唱起了《結婚進行曲》。 后來,侄兒鄧廣殷好奇地問他:這么愛熱鬧的人被單獨關四年,怎么熬過來的?廖承志笑著說:我愛交朋友,而且會交朋友啊,連人人討厭的老鼠索性都能交成朋友。長年見不到人苦悶得很,用剩飯引來老鼠、螞蟻、大蜘蛛,我看它們吃,看它們玩,用我豐富的想象力,走進它們的世界,編織出一個個美妙動人的故事,讓我好開心忘掉凄苦孤獨,始終保持歡樂的心境。 重病且骨瘦如柴的張文彬,天天唱國際歌,托可靠看守轉來的信是“堅持到底”。 而涂振農的則是長篇大論《我不能叛變的八大理由》。 當年負責南方地下黨工作的方方說過:三個人給組織的信,姚寶珊確實都送到了。當時我讀完信,便產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我斷定結局一定是這樣:廖承志沒事,張文彬犧牲,涂振農叛變。因為同在一所監獄里,同受一種精神折磨,廖承志能苦中找樂,丑中找美,精神能熬;張文彬身體不好,總想犧牲,精神太苦太累,難以持久;涂振農再三表白,再三強調不能叛變的八條理由,可見他內心動搖,腦子里有一千條、一萬條想叛變的念頭! 歷史也確實如此! 平時與同志們相處,廖承志說說笑笑,總沒個官樣。他做的一些事,常逗得人發笑,也令一些人看不慣。 1948年7月1日,新華社有兩對青年男女要結婚。時任社長的廖承志畫了兩幅漫畫,分別送給兩對夫婦。每幅畫都是一男一女,胖瘦不一,題詞都用了當時的土改術語。 一幅寫的是“抽肥補瘦”,因為當時男胖女瘦;一幅寫的是“土地還家”,因為男女早年認識,分別多年,是一塊兒參加土改后才又重逢的。 四個月后,又一對青年男女廖蓋隆和李蓬茵結婚。廖承志贈送的漫畫是:新婚夫婦的身子扭在一起,分不出你我,下面四只腳穿著同樣的軍鞋,上面是兩個興奮歡快的頭像,神形酷似,夸張而又逼真。標題竟是《油條》。年輕人喜歡得連連叫好,爭著搶著貼在新房炕頭最顯眼處,而且像吃錯藥似的,只要瞟一眼,就忍俊不禁,嘻嘻哈哈笑個不停。廖承志也和大家一塊兒笑,還不停地說:“哎、哎、哎,不要急嘛,我的漫畫多得很,你們誰找好愛人,我就給誰畫,不敢保證形似,但一定神似!” 但是,在民主生活會上,有同志很嚴肅地向廖承志提過意見:廖公太愛開玩笑了,總是打打鬧鬧,不像個領導的樣子,希望注意改正。 廖承志沒有針對這條意見表態,但在總結會上他這樣說過,而且也是十分認真的口吻:“我這個人呀,到死那一天,也要講一個笑話,再自己跳到棺材里去。”看來他是“固執己見”,絲毫沒有改正之意。 當官非官,最懂人心新中國成立后,廖公身兼十幾個職務,但十指彈琴,他都干得風生水起,有聲有色。 在華僑和華人的眼里,他最知僑心,是最親的娘家人 廖承志似乎只會講真話,從不會看政治氣候說話!就是在最講出身成分的年代,他也總是講他的海外親戚最多,美國飛虎隊陳納德的妻子陳香梅是自己的堂外甥女。為維護華僑的利益,該說什么話他就說什么話。他當然無法徹底改變當時對華僑的極左政策,但是華僑從廖公的話里總能看到希望!畢竟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層里,有懂華僑愛華僑,能替華僑說話的知心人。所以,不管國內政策如何,華僑都把他當成最知心的朋友。改革開放伊始,鄧小平就親口說:僑務工作要恢復,要有廟,還要有菩薩。現在,菩薩我給你們請來了,他就是廖公! 對部下像朋友、慈父 廖公是當年最年輕的中央委員之一,可他從不關心自己的級別,也從沒向周恩來等上級領導問過:干十幾個副部級工作,難道不能疊加成正部?更不在意自己級別應該得到的待遇! 他從不知道要拉幫結派,培養自己的親信,自己的粉絲!他眼里只有人才,只有工作需要。他對看中的每一位懂日語的同志,提出來的唯一要求是:干到底!1957年,日語翻譯林麗韞跟隨廖公出訪日本。林麗韞是旅日臺胞,廖公叫她入鄉隨俗,回家給去世的母親上炷香,祝老人家冥福,工作他另請華僑總會的人幫助。林就回家一小時,但共產黨敬老通情,極富人情味的美談,深深留在了日本廣大華僑的心里。 針對一直從事港澳工作,熟悉港澳同胞的諸樺,在審查完后卻被亂點將讓去搞工業,廖公出一“損招”:裝病。對專門收聽日本廣播的日本姑娘,要求不許解散,無論用什么辦法,保留住! 對母親無比孝敬 廖承志是一位生性豪放、多才多藝的人。他不僅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英語,同時也懂得法、德、俄等多國語言。他既能登臺演出節目,放聲縱情歌唱,同時也能繪畫賦詩寫文章。小時候在母親的熏陶之下,廖承志的繪畫能力得到了良好的發展。他最擅長人物速寫畫像,并且大都是在現場作畫,趁對方稍不留意,匆匆幾筆,即一揮而就。廖公如此樂觀,心底卻有最柔軟無法承受的地方!他有致命的“死角”。 1934年與廖承志一起坐牢的紅軍戰士吳瑞林,1955年被授予中將軍銜。1951年,已經是志愿軍第四十二軍軍長的他,在北京飯店偶然與廖承志重逢。吳瑞林激動地回憶起往事,感慨當年被關若不是廖公開導,他不知能不能堅持下去……他一心想去王大人胡同去看看何香凝老太太,感謝她生了一個有才有德、勇敢堅毅的好兒子。 廖承志快人快語:“你去我家,歡迎。只是我們訂一個君子協定,見了我的母親,不要提起我們兩個坐牢的事。” “為什么不提?難道這么多年來,你從來沒有向家人說過?”吳瑞林深感意外。 廖承志平靜地說:“我不想叫老人傷感,從來沒說過。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何必還掛在嘴上,讓親人陪著心煩呢!” 吳瑞林佩服地點點頭:為廖公的孝心,為廖公的豁達! 吳瑞林清楚記得,長征途中,廖承志走一路畫一路,看到什么就畫什么。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尤其是那些感人至深的人和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震撼著他的心靈。長征中有一幕“母子別離”的悲慘景象,曾使廖承志極為感動,情緒也十分激動,本想畫上一幅速寫畫,卻始終難以落筆,好多年都沒有畫出來。這不是由于他江郎才盡,而是因為那一幕太悲慘了: 有一位女軍醫,過了噶曲河的第三天,她分娩了。當時,大家紛紛向這位母親獻出各種禮物,尿布啦,食品啦,等等。大家還從衛生部弄來一副擔架,抬這位母親和她的小寶寶。但是在第二天夜里,這位母親啊……她最后考慮的不是孩子的未來,而是周圍一個個戰友的艱難處境,于是便作出了“殘酷”的決定,偷偷地把心愛的小寶寶投進水塘里…… 女紅軍戰士為救大家,將自己的孩子扔下水的苦難事,廖承志一直瞞著母親!在紅四方面軍,他蹲監獄戴枷長征之事,他也從沒跟母親訴過苦。早在延安時,廖承志就曾想動手為此作一幅畫,但畫了20年,總是畫不成。一觸到“擲孩子”那一筆,他的手就顫抖起來,眼淚也把視線擋住了。看來,在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廖承志的人生字典里,找不到“訴苦”“發牢騷”這兩個詞! 被軟禁,說是幫周總理,工作太忙,搬到西花廳去住。母親跟在身后叮囑:肥仔,不要吃肥肉啊!因為他總說:世界上最好吃的肉,就是透明的肉!開10多天會,他的體重曾增加了八斤!被抄家,他對母親說:是單位幫忙打老鼠。 粉碎“四人幫”之后,廖公成為撥亂反正的生力軍,積極奔走,為潘漢年等人平反。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他又當上了改革開放大潮的“尖兵”。為了促進祖國統一,廖公《致蔣經國信》由香港報紙全文發表,送進臺灣1200多份!中日建交,設經濟特區,建兆龍飯店、建國飯店、白天鵝賓館……太多的故事都與廖公有關,我無法一一述說。廖公的人生太精彩! 1998年,由鄧小平題寫書名的《廖承志傳》由人民出版社出版,1999年又由香港三聯出版社出版。1999年,美國紐約國際文化藝術中心授予此書“傳記文學成就獎”。1999年夏,該中心特邀我去美國領獎、售書,并與200多位華僑、僑領見面,還受到“鐵筆生輝、典范流芳”的高度評價。我親身感受到了在美華僑對廖公的崇敬和愛戴,我也從心中感謝廖公的無限魅力。 2008年廖公100周年誕辰時,《廖承志傳》再版,廖暉曾說:一個字不改。十年證明此書屬實。 當然,我心里最明白,當國家政策最“左”時,作為共產黨人最人性、最溫柔一面代表的廖公,便愈顯品格的高尚,魅力的無限! 責編:劉忠輝 編審:鄭國偉 制作:王喻 本文為《黨史博覽》原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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