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思想價值 《詠懷詩》的思想價值,上文已經有所分析,但有幾個問題還值得強調。我們在上文已經指出,《詠懷詩》與《達莊論》、《大人先生傳》一樣,大體上可以斷定為阮籍的晚年之作,因此,它所反映的是阮籍竹林時期的理想與追求。但是,二者的思想意旨又有明顯的不同:《達莊論》、《大人先生傳》確證的是一個自由的理性世界,而《詠懷詩》展示于人們面前的卻是一個矛盾著的情感世界。這從《詠懷詩》的徬徨苦悶、憂心如焚與'至人'或'大人先生'的那種瀟灑飄逸的強烈反差中完全可以感覺到。'至人'指斥縉紳好事之徒,'大人先生'橫笑禮法之士,默探道德,不與世同,他們或者'徘徊翱翔,迎風而游,往遵乎赤火之上,來登乎隱坌之丘'(《達莊論》);或者'極意乎異方奇域,游覽觀樂,非世所見,徘徊無所終極'(《大人先生傳》),把富貴、榮利、權力、地位乃至生死看得是如此分文不值,顯示出一種傲睨萬物、超越世事的自由精神。但這只可以說是一種理論表面的東西,或說只是一種'理性的狡猾'。實際上,理論上的確證并一定反映認知主體內在的理想、信念、追求,或者說,理論上的東西往往是內在情感世界的虛擬反映。借用阮籍對縉紳好事之徒的批評,這叫做'心能守其本而口發不相須'(《達莊論》),意即心口不一。對于阮籍來說或許更是如此,就是說,在他那充滿了自由的精神世界的背后潛藏著一個痛苦呻吟的情感世界。《詠懷詩》中的首篇就點明了這一點: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何所見,憂思獨傷心。 我們在這里發現的是,《達莊論》、《大人先生傳》中的那種灑脫、輕松、確信、達觀的氣氛一掃而光,而代之以一種極為痛苦、惆悵、焦慮的氣氛。阮籍清夜靜思,他想到了什么呢?他或許想到了現實的不合理而使人失望?或許想到了名教的虛偽而使人厭惡?或許想到了人生無常、生命短促而使人恐懼?或許想到了企圖擺脫這些矛盾的糾纏而不可得?顯然,這是一個與《達莊論》、《大人先生傳》完全不同的另一個精神世界,然而,這卻是個無比真實的情感世界。十九世紀英國偉大的詩人華茲沃斯說過一句話:'詩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華茲沃滋:《抒情歌謠集序》)《詠懷詩》就是如此,它在心理世界的深層,再現了阮籍的真實思想,披露了阮籍的真實理想、信念、追求。 阮籍早年所走過的是一條以濟世為目標的儒家式的道路,晚年則把理論目標轉移到個體自我的本身,在主觀精神領域探索一條自我解脫之路。從這一側面看,阮籍的思想表現為一個從政治哲學到人生哲學的轉化過程。但阮籍早期儒家式的理想并沒有消失,而是通過意志的力量把它強制性的壓在心底,成為一種歷史沉積物。西方現代心理學把人的心靈世界分為意識、個體無意識、集體無意識三個層次。個體無意識除了一部分來源于集體無意識之外,另一部分又來源于個體自我的經驗。這一經驗由于種種緣故而被壓抑,得不到意識自我的承認,但是,'它們并未從心靈之中消聲匿跡,因為沒有任何曾經被人感受過的經歷會終止其存在的,只不過它們被貯藏在榮格稱之為個體無意識的存在之中。'①對阮籍的思想也可作如此的理解。他的儒家式① 參閱《榮格心理學綱要》第二章,美國人卡爾文·S·霍爾與沃農·J·諾德拜合著,黃河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的觀念、理想既然存在過,那么,它就決不會消失,只是后來受到現實的壓制,它被迫轉化為一個心底之物,演變為心理世界一組'情結'。只要阮籍不徹底放棄和消除這一儒家式的思想、理想,它就必然與存在于心理表層的、具有明確'意識'形式的、莊子式的那種超世脫俗的自由精神構成矛盾和對立。《詠懷詩》即是在心理的層面對阮籍的政治理想與個體自我這一矛盾的重現,只是形式上不是動態的,而是靜態的。就此而論,《詠懷詩》進一步拓展了阮籍哲學的內容,它在靜態的層面上突出了阮籍早期思想與其后期思想的矛盾,即自然與名教之辨這一時代的哲學主題。 阮籍《詠懷詩》與《達莊論》、《大人先生傳》的思想旨趣一樣,最為關心的是人的自由以及實現自由的可能與途徑。擺脫必然性的束縛,追求自由是人的精神生活的重要內容之一。可是,人的生理局限,決定了人不能像神仙那樣超越空間的界限,更不能超越時間的界限而逃脫死亡的威脅;人作為社會性存在物,又使之不能逃脫人的種種社會關系的束縛和制約。這一系列的矛盾,雖然在人類面前具有永恒的性質,但在魏晉之際這一特定的社會環境中,它們卻以更為尖銳的、激烈的形式展現出來,促使人們去探索、去思考,以求得合理的解決,從而具有了強烈的時代內容。無論是阮籍的玄學論文,還是他的《詠懷詩》都表現了解決這一人生難題的高度興趣。實現自由的手段可能多種多樣,就阮籍的設想來看,他指明了三條道路:一是哲學方面的玄思;二是宗教式的幻想;三是山林間的隱逸。這三條道路,也正是中國古代一部分失意士人事實上所常常奉行的人生準則,因此,阮籍的想法就不止是對于個人命運的單純詠嘆,而且反映了中國封建專制制度高壓下的士人們的普遍命運以及他們的追求。第一條道路是《達莊論》、《大人先生傳》所設計的,后兩條道路是阮籍在《詠懷詩》中設計的。我們在第四章曾指出,阮籍通過齊物的方式,追求一種理想的精神境界,而這種精神境界由于與現實的分離,說明他沒有真正找到一塊安身立命之地,但這只是邏輯上的分析與推斷,實際上至少在阮籍自己看來,他在理論的層面上解決了精神出路的問題。也許正由于此,《達莊論》、《大人先生傳》給人們的感受有一種春天般的自由快樂氣氛。而《詠懷詩》則不同,它僅僅指出了自由之路而沒有肯定它。無論對于天上的神仙之境,還是對世外的山林,他由向往和追慕,最后又隱入迷茫和懷疑。在這里,不論在思想的層面,還是在事實的層面他都沒有真正肯定自由之所在。這是很自然的,因為自由的精神境界可以憑借于主觀世界的想象,獲得虛幻的解決。而神仙和隱逸卻都是一種肉體的自由,而肉體的自由必須在肉體層面上獲得解決。可是,肉體成仙不僅是亙古未有之事,而且在當時的現實條件下,對于阮籍一類士人來說,甚至連走隱逸之路似乎都沒有多大的可能。但《詠懷詩》的思想宗旨正是要解決這個問題,因此,阮籍不可避免地要陷入二律背反的思想矛盾之中。如果說,《詠懷詩》的追索有什么收獲的話,那只是發現了一個孤懸于天地之間的自我。這個自我面對著的是一個與己格格不入的異己世界或異己力量,這難怪阮籍要發出'徘徊何所見,憂思傷我心'的沉重嘆息了,然而,阮籍畢竟通過藝術意象或藝術形象的形式,從意識的深層呼喚出了生命的存在及其價值實現方式。盡管他并沒有獲得得一個合理的答案,但問題提出的本身就是一種思想的覺醒,它進一步揭示了理想與現實,個體與社會、必然與自由等一系列矛盾,大大地深化和拓展了阮籍人生哲學的主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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