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元豐年間,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謫至黃州任團練副使,雖有微末官職卻實則被監禁起來,蘇軾被朝廷要求不得簽署公事、不得擅離此地。在如此抑郁不得志的人生階段,蘇軾游覽黃州城外的“赤壁山”,以“客與我”一問一答的方式寫下了《赤壁賦》。自此,也開辟了中國人面對逆境除了抑郁憤懣和消極避世之外的第三種方式,超脫曠達,與困境、苦難、一切的不如意握手言和,與自我、外物、世界達成和解,收獲人生幸福。初至黃州的蘇軾是沉默的、孤冷的,從朝廷要員到如今名為貶謫實則監禁的境遇,縱使天性灑脫如他也難逃抑郁寡歡。在一個清冷的夜晚,望著天上那彎孤月,蘇軾寫下了《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靜夜和缺月為這個總是灑脫不羈的男子提供了書寫孤寂最好的襯景,他獨來獨往只余飄渺孤鴻影,最后一句“揀盡寒枝不肯棲”更是寫出了他不肯同流合污的孤傲。 此時的蘇軾還只是蘇軾,尚未成為那個超脫曠達的蘇東坡。面對宦海沉浮中的政治傾軋他還未看開,尚未做到不為外界所擾。
傅抱石《赤壁圖》局部
然而在公元1082年也是一個清冷月夜,和友人泛游赤壁,友人對于天地遠闊,人生而渺小,歲月無窮盡,人生而短暫的遺恨慨嘆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江水恒流卻從未流走,月有圓缺,卻始終沒有增減。若從易變的角度看,萬事萬物都在變動,若從不變的角度看萬物與我們皆永恒,又何必羨慕慨嘆呢! 《赤壁賦》雖是以友人之名來提問,實則卻是蘇軾自身對于人生境遇的慨嘆,在自問自答中蘇軾也完成了人生態度的飛躍,他開始同自我和解,專注自我,不再被外物所擾。 從此后,蘇軾不只是蘇軾,他已然成為了超脫曠達的蘇東坡。他不再孤寂,不再因宦海沉浮中的政治傾軋而憤懣抑郁,而是專注自我,熱愛生活。他在黃州躬耕農田、漫步林間,持舟游近水,舉目眺遠山。 他在黃州還發明了流傳千古的美食—東坡肉,甚至寫下《豬肉頌》:在被小人陷害行至人生低谷的蘇軾在《赤壁賦》后徹底與自我和解,不再被外界所擾,而是專注自我,熱愛生活,開啟了超脫曠達蘇東坡的幸福人生。 蘇軾天資聰穎,少年得志,二十歲同弟弟蘇轍一起蟾宮折桂,進士及第,老父蘇洵又文章名滿天下。所以在初入仕途時,蘇軾曾壯志豪言:“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他自認下筆有神,胸中詩書萬卷,定能輔佐君王成為像堯舜一樣英明的君主,成就仕途偉業。可是人至中年,從權利中心被貶謫至黃州小鎮,從天子重臣變為被監禁人員,從意氣風發少年郎到早生華發官場邊緣人。蘇軾沒有完成少年時代許下的壯志,他陷入無限的自我內耗之中。 在借酒澆愁的一個月夜,因為家童熟睡敲門未應,蘇軾在江邊寫下《臨江仙》。“為何我總是身不由己深陷政治漩渦之中?我又何時才能逃脫這宦海沉浮、官場鉆營?趁著這夜深風靜,江面平坦,就讓我駕著一夜扁舟,泛江而去度余生。”在如此境遇之下,蘇軾時而抑郁自己被貶謫至此壯志未酬想要重新得到朝廷重用,時而又厭惡宦海沉浮、官場鉆營,想要棄官而去,江海寄余生。可是在寫下赤壁賦的那個月夜,蘇軾對友人,對自己說道:“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天地之間萬物有主,不可強求,清風之聲,明月之色是天地贈與我們,我們正可徜徉其中,自得其樂。
傅抱石《前赤壁賦》局部 《赤壁賦》后蘇軾徹底超脫,他不再慨嘆自己的早生華發、壯志未酬,也不再厭惡宦海沉浮卻不得已行入其中。他開始與自我和解,悅納自我,不再內耗,放下得不到,釋懷已失去。他開始以一種無限超脫曠達的心態去面對人生中的風雨,與自我和解,悅納自我,不再內耗。 《赤壁賦》后,面對被貶謫的困境,蘇軾再無被貶至密州時的旅夢難眠,也無初至黃州時的孤冷寂寥,他徹底與自我和解,曠達超脫,與整個世界握手言和。北宋時代,嶺南惠州乃是未開化的蠻荒之地,蘇軾被貶于此,他卻寫下《惠州一絕》。雖然嶺南的荔枝美味,可到底地處蠻荒,蘇軾又年歲已老,他便生了病,可他卻在病中寫道:被貶謫至蠻荒,又在病中,可蘇軾卻能樂天寫下春睡至五更,這是一種怎樣的曠達超脫?這首小詩傳到朝中,蘇軾的政敵章惇大怒:“蘇子尚爾快活耶?”于是蘇軾又被貶至儋州,也就是現在的海南。那時的海南放眼望去一片汪洋,蘇軾獨處于海島之中,可他卻寫道:“吾始至南海,環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四海中之中,有生孰不在島者?”——《在儋耳書》“我剛到海南之時,發現大海無邊無際,我問自己何時才能離開這座孤島呢?轉念又想,天地和九州都在大海之中,又有誰不是生來就在島中呢?”在如此曠達超脫的胸襟下,蘇軾心安海南,雖然被朝廷下令不得簽署公事,可他卻依舊心憂百姓疾苦,他在海南帶領百姓挖地下水井改善飲水條件、種植草藥治療瘧疾,開學堂傳授詩書禮易。《赤壁賦》后雖然處于被貶之境,蘇軾卻已經超脫出個人得失,而是著眼于民生疾苦,著眼于百姓之艱,樂觀曠達的笑對風雨。蘇軾在獲得赦免后,他的政敵章惇卻遭逢被貶,可蘇軾卻沒有報復章惇反而給章惇之子章援寫信說:“某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損也。”這位超脫曠達的老者有著怎樣寬厚仁和的胸襟?對把自己一貶再貶,甚至想要至自己于死地的政敵卻能大度原諒。《赤壁賦》后的蘇軾超脫曠達,不拘泥于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而是胸襟寬廣的納百川。《赤壁賦》后的蘇軾真正做到了與自我和解,超脫自我,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
公元1100年,宋徽宗繼位,蘇軾得以赦免回京,他寫下了對自己的人生總結。 這位少年登科,官至尚書的老者,回顧一生功業,竟是以被貶謫監禁的黃州為始,再至一路被貶謫的惠州、儋州。可見在蘇軾心中,《赤壁賦》之后超脫曠達的蘇東坡才是自己一生功成之最。年少時,我們總想著建功立業、成王敗寇,可人至中年,經歷過生活的打磨,方知人這一生總有已失去、得不到、不可求。與其執拗地為難自己,不如釋懷已失去、放下得不到、看淡不可求,與自我和解,專注自我、悅納自我,超脫自我,與這世界握手言和,收獲人生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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