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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國的槐樹，也是一種能使人聯想起秋來的點綴。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后，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并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沉的地方。 作者專挑槐樹來寫。槐樹既不是挺拔的樹，也不是漂亮的樹，長得慢，并且看著很老。說到槐樹，我們最容易聯想到的是老槐。 秋天槐樹的落葉，與嬌嫩的花蕊是八桿子打不著的，但作者非要把它寫成是“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這里把秋天的落葉，當成春天的落花來寫了，但作者只是一筆帶過、點到為止，暗含著一種生命凋零的感覺。 對于槐樹的落葉，作者把自己內心的感覺、體驗寫得很細。在感覺上，“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同時調動聲覺、嗅覺、觸覺感官來寫，是非常細的描寫。在體驗上，“覺得清閑，潛意識下并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沉的地方”，連續使用“清閑”“落寞”“深沉”等詞匯，來表達自己內心的體驗。可以說，體驗是不斷強烈、不斷深化的，并且，與“悲涼”的感覺，在情脈上是相通的，是“悲涼”的多個層次的感覺。 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更是北國的特產，因為北平處處全長著樹，屋子又低，所以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聽得見它們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聽得到的。這秋蟬的嘶叫，在北方可和蟋蟀耗子一樣，簡直像是家家戶戶都養在家里的家蟲。 對于秋蟬的鳴叫，直接描寫為“衰弱的殘聲”，作者后面把這種“衰弱的殘聲”，寫成“啼唱”“嘶叫”，而沒有對其“衰弱”進行強調和渲染，但一開始就已經對其進行定性，后面“啼唱”“嘶叫”只是比較中性的詞匯。而這“衰弱的殘聲”，反復強調“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聽得見它們的啼唱”“簡直像是家家戶戶都養在家里的家蟲”，渲染的是北平一片衰弱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在南方只有郊外或山上才有的，是從聽覺上讓人聯想到北平的衰敗，這里城市的衰敗，當然也是生命的衰敗。在這種衰敗的環境中，蟋蟀耗子當然是隨處可見的。如果說，“這秋蟬的嘶叫”“簡直像是家家戶戶都養在家里的家蟲”，那么，在北方，“蟋蟀耗子”，就直的是“家家戶戶都養在家里的家蟲”了。 這里，作者從故都的秋中看到的秋意、秋味，在內心深處體驗到的，卻是故都深徹的、完全的衰敗。 還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樣。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來一陣涼風，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來了。一層雨過，云漸漸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陽又露出臉來了，著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的都市閑人，咬著煙管，在雨后的斜橋影里，上橋頭樹底下去一立，遇見熟人，便會用了緩慢悠閑的聲調，微嘆著互答著地說： “唉，天可真涼了——”（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長。） “可不是嗎？一層秋雨一層涼了！” 北方人念陣字，總老像是層字，平平仄仄起來，這念錯的歧韻，倒來得正好。 前面寫的都是故都的景象，這里結合北方的秋雨寫人。 對于北方的秋雨，作者總結為“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樣”。前面講，南方的雨是“多雨而少風”。北方的雨呢？先是來一陣涼風，然后來一層雨，之后，“云漸漸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雖說是“天又晴了”，但這里渲染的卻是天氣之涼，人們“著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天可真涼了”“一層秋雨一層涼了”。涼就是冷清，與前面上一段中的“殘聲”“嘶叫”所傳達出來的衰敗之感，是一脈相通的。 這是講的“都市閑人”也是真的的閑，不但在“在雨后的斜橋影里”，還要“上橋頭樹底下去一立”，“緩慢悠閑的聲調，微嘆著互答”。與前面描寫江南的人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這里描寫的故都的人，不但人，而且給人的感覺是人很少，很冷清。 而北方的秋雨“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樣”，就體現在其與北方的冷清的氛圍天然契合。 北方的果樹，到秋天，也是一種奇景。第一是棗子樹，屋角，墻頭，茅房邊上，灶房門口，它都會一株株地長大起來。像橄欖又像鴿蛋似的這棗子顆兒，在小橢圓形的細葉中間，顯出淡綠微黃的顏色的時候，正是秋的全盛時期；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西北風就要起來了，北方便是沙塵灰土的世界，只有這棗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國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Days。 前面已經寫過秋天的槐樹，這里又寫北方的果樹，并指出：“北方的果樹，到秋天，也是一種奇景”。這里只描寫了棗子樹。那么，北方的棗子樹到底奇在什么地方？主要體現在它到處都是，“屋角，墻頭，茅房邊上，灶房門口，它都會一株株地長大起來。” 這里描寫的棗子樹，不像前面那樣著重強調冷色、樸素，而是“顯出淡綠微黃的顏色”，而這個時候，正是秋的全盛時期。按照文中說法，這個時期應該是“七八月之交”，同時，“是北國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Days”。 從前面渲染衰敗、枯敗、冷清，到這里指出“正是秋的全盛時期”“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Days”，似乎作者的思想情感發生了轉換。 但是，這段還講了，“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西北風就要起來了，北方便是沙塵灰土的世界”，從紅色的鮮艷世界，很快將變成“沙塵灰土的世界”。 如果說，前面是靜態地描寫秋天的景色，這里則是動態描寫秋景的轉換，而轉換的結果是“北方便是沙塵灰土的世界”。 上述5個部分，從不同角度描寫故都的秋，作者從中獲得了多層次的體驗，既有表面上的“清”“靜”，又有在這種環境中作者內心的悠閑、恬淡，更深層次的體驗，是故都的秋的衰敗、枯敗、冷清，這是作者對故都的秋的體驗，也是對生命的體驗，大概也是對當時國家命運、個人命運的體驗。 有些批評家說，中國的文人學士，尤其是詩人，都帶著很濃厚的頹廢的色彩，所以中國的詩文里，贊頌秋的文字的特別的多。但外國的詩人，又何嘗不然？我雖則外國詩文念的不多，也不想開出帳來，做一篇秋的詩歌散文鈔，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詩人的集子，或各國的詩文的Anthology來，總能夠看到許多關于秋的歌頌和悲啼。各著名的大詩人的長篇田園詩或四季詩里，也總以關于秋的部分，寫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見有感覺的動物，有情趣的人類，對于秋，總是一樣地特別能引起深沉、幽遠、嚴厲、蕭索的感觸來的。不單是詩人，就是被關閉在牢獄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能感到一種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嘗有國別，更何嘗有人種階級的區別呢？不過在中國，文字里有一個“秋士”的成語，讀本里又有著很普遍的歐陽子的《秋聲》與蘇東坡的《赤壁賦》等，就覺得中國的文人，與秋的關系特別深了，可是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國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這段文字與前面文字有很大不同。這段文字是議論性而非描寫性的內容，總結分析國內外文人學士對于秋的感受，得到的結論是：“對于秋，總是一樣地特別能引起深沉、幽遠、嚴厲、蕭索的感觸來的”，“深沉、幽遠、嚴厲、蕭索”，這四個詞對秋的總結，可以說非常契合前面描寫內容的深層感覺。深沉、幽遠，強調的幽深、內斂不外露；嚴厲、蕭索，反映的則是衰敗感、枯敗感和冷清感。秋天既不像春、夏那么蓬勃生長、外露奔放，也不像秋天那樣肅殺。 “不單是詩人，就是被關閉在牢獄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能感到一種不能自已的深情”，這句文字，與前面的都市閑人以及這里的文人學士相比，在整篇文章中都顯得有點異類。為什么這些囚犯，到了秋天，一定能感到一種不能自已的深情？大概是作者自己內心情感的移情作用。作者在北國的秋中體味到深沉的嚴厲、蕭索、衰敗、枯敗，而被關閉在牢獄里的囚犯離死亡最近，兩種情感是相近的。從囚犯角度看，中國古時有秋后處決的習慣，到了秋天，死亡臨近，這些囚犯當然會感到“一種不能自已的深情”。 在這段，通過作者議論性的寫法，其內心深處的情感體悟，已經隱晦地表達出來了。作者在“清”“靜”中細細體味生命的衰敗、枯敗，體味生命的死亡，而這些無疑是充滿“悲涼”之感的。事實上，也只有在真正的“清”和“靜”中，才能體味到這種“悲涼”之感。 南國之秋，當然也是有它的特異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橋的明月，錢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涼霧，荔枝灣的殘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濃，回味不永。比起北國的秋來，正像是黃酒之與白干，稀飯之與饃饃，鱸魚之與大蟹，黃犬之與駱駝。 短短兩句文字，出現了大量的意象，很難分析解讀。前面寫北方的秋，寫了“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集中指向的是寧靜的感覺。這里寫的是“廿四橋的明月，錢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涼霧，荔枝灣的殘荷”，指的就是前文講的江南的秋那種“半開、半醉的狀態”。“廿四橋的明月”，得名于“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詩句，相傳隋煬帝曾在月夜令宮女二十四人吹簫于此，故此得名，其場景是熱鬧非凡的；“錢塘江的秋潮”，是一番熱鬧波濤洶涌的景象，與寧靜完全不沾邊；“普陀山的涼霧，荔枝灣的殘荷”，顯示的是一種冷清、殘敗之感。把這四種景象放在一起寫，就顯示出南國之秋不夠清澈、不夠純粹。所以，作者認為其“色彩不濃，回味不永”。 后面所寫南國之秋像“黃酒”“稀飯”“鱸魚”“黃犬”，對比北國之秋的“白干”“饃饃”“大蟹”“駱駝”，也是秋味濃不濃、“清”不“清”的區別。 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愿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 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最后這句，是作者的直接抒情了。對于北國之秋的衰敗、枯敗、死亡的“悲涼”之感，作者真切地希望留住，并“愿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如果結合作者從事抗日活動的身平，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作者不懼犧牲、不畏死亡，愿意為抗日事業而犧牲，而體味死亡呢？ 這篇散文，描寫的意象和場景很多，這些意象和場景，很多不是在其他文章中常見的意象，并且多數是一筆帶過，給人一種很散亂、很隱晦的感覺，導致難以把握作者借由這些意象想表達的思想情感。但是，文章的思路是很清楚的，開篇直接表明作者對于北國的秋的特殊印象，結尾通過議論、抒情的方式，進一步表達思想感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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