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騷》是《文心雕龍》的第五篇,是全書第一部分的最后一篇,這部分主要闡述作者的文學總體觀念,即劉勰所言“文之樞紐”。 本篇主要論“騷”,但不限于屈原的《離騷》,也評論了《楚辭》中的大部分作品。所謂“辨”,首先是過去評論家對《楚辭》有不同評價,應該辨其是非;更重要的是《楚辭》的主要作品《離騷》是否符合儒家經典,需要辨其異同;再就是《楚辭》中屈、宋以后的作品,成就不一,需要辨其高下。這也就是本篇的主要內容。 全篇共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引證漢代劉安、王逸等各家對《離騷》的評論,認為其稱贊和指責都不盡合實際。第二部分提出自己對《楚辭》的意見。劉勰比較了《楚辭》和儒家經書的異同,從而肯定了《楚辭》的巨大成就。第三部分講《楚辭》對后代作者的不同影響,進而總結出騷體寫作的基本原則。 《辨騷》是在漢人評論《離騷》的基礎上,對《楚辭》所作較為全面的總結。劉勰的評論,因受到“宗經”思想的束縛,并不完全正確。但總的來看,他給《楚辭》以《詩經》之下、漢賦之上的歷史地位,這是正確的。特別是他提出了《楚辭》浪漫主義表現方法的特點,認為這方面雖然在內容上有“異于經典”的地方,但它是“自鑄偉辭”,有一定的創造性和可取之處。根據《楚辭》的特點及其影響,劉勰最后提出“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的創作原則,要求在作品中做到奇與正、華與實的統一,這是他的卓見。
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郁起,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豈去圣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 昔漢武愛《騷》,而淮南作《傳》,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緇,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班固以為:露才揚己,忿懟沉江;羿、澆、二姚,與《左氏》不合;昆侖、懸圃,非經義所載。然其文辭麗雅,為詞賦之宗,雖非明哲,可謂妙才。王逸以為:詩人提耳,屈原婉順。《離騷》之文,依經立義;駟虬、乘翳,則時乘六龍;昆侖、流沙,則《禹貢》敷土;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者也。及漢宣嗟嘆,以為皆合經術;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四家舉以方經,而孟堅謂不合傳。褒貶任聲,抑揚過實,可謂鑒而弗精,玩而未核者矣。 字詞解釋: 《風》、《雅》寢聲:指從《詩經》出現(公元前6世紀)以后。寢:止息。 抽緒:指繼續寫作。抽:延引。緒:余緒。 郁:繁盛。這里指新起作品之多。 軒翥(zhù):飛舉的樣子。這里形容作家積極從事創作活動。 奮飛:和上句“軒翥”意近。 辭家:辭賦作家。 圣:指孔子。 未遠:自孔子的死(公元前479年)到屈原的生(公元前343—前339年間),不過一個多世紀。 漢武:西漢武帝。 淮南:劉安。他是漢帝宗室,襲封淮南王,劉安所寫有關《離騷》的作品,這里稱為《傳》;劉勰在《神思》篇又說是《賦》。過去本來有不同的說法(如《漢紀·孝武紀》和高誘《淮南鴻烈解敘》都說作《離騷賦》),劉勰對它們似乎同樣采用。這篇《傳》或《賦》早已失傳。 色:指女色。 淫:過度,無節制。 誹(fěi):譏諷。 亂:指失了秩序。 蛻(tuì):脫皮。 皭(jiào):潔白。 涅(niè):染黑。 緇(zī):黑色。 “《國風》好色”以下七句:據班固《離騷序》,這段話是劉安《離騷傳序》中的話。 班固:字孟堅,東漢初年文學家,《漢書》的作者。他的話見其《離騷序》。 懟(duì):怨恨。 羿(yì):后羿,傳說是夏代有窮國的君長,以善射著名。曾廢夏帝太康,取得夏的政權。后為其臣寒浞(zhuó)所殺。 澆:寒浞的兒子(寒浞殺羿,奪其妻,生澆)。澆封地叫過,又稱過澆。他曾滅夏帝相,后被相的兒子少康所滅。 二姚:夏代有虞國君的兩個女兒。過澆滅相后,相的兒子少康逃到有虞國,虞君把兩個女兒嫁給少康。“姚”是其姓。 《左氏》:指《左傳》,又稱《左氏春秋》,作者是左丘明。 不合:屈原在《離騷》中所寫羿的過分游獵、澆的逞強縱欲,以及少康、二姚(“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的事,和《左傳·襄公四年》所載羿、澆的事跡,《哀公元年》所載二姚的事跡,基本一致,只詳略不同,角度稍異。班固說《離騷》中寫這些“未得其正”,是過苛的責備。 昆侖:《離騷》和《天問》中都曾講到昆侖山。 懸圃:是昆侖山巔。 宗:祖,指開創者。 王逸:字叔師,東漢學者,著《楚辭章句》,下面的話見于其序。 提耳:《詩經·大雅·抑》中曾說:“言提其耳。”《抑》相傳為衛武公諷刺周平王,同時也勉勵自己的詩,里邊強調教訓,所以說要提耳朵,免得忘掉。 言:語詞。 婉順:即順從。婉:順。《楚辭章句序》中說:“屈原之辭,優游婉順,寧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攜其耳乎?” 駟(sì)虬(qiú)乘翳(yì):《離騷》中曾說:“駟玉虬以乘翳兮。”(郭沫若《屈原賦今譯》譯此句為:“我要以鳳皇為車而以玉虬為馬。”)駟:四匹馬拉的車,這里作動詞用,和下面“乘”字意同。虬:龍的一種,翳:即翳(yì),是鳳的一種。 時乘六龍:《周易·乾卦彖(tuàn)辭》中有“時乘六龍”的話。乾卦的六爻(yáo)都用龍來象征,或潛或飛,依時升降。王逸認為《離騷》中的“駟玉虬”就是根據《周易》中的“乘六龍”寫的。 流沙:《離騷》中曾說:“忽吾行此流沙兮。”流沙指西方的沙漠。 《禹貢》:《尚書》中的《禹貢》篇。敷,分布治理。《禹貢》中講到昆侖和流沙。 儒:這里泛指一般學者,不限于儒家。 儀表:法則。 相:也是“質”的意思。 匹:相等。《楚辭章句序》中說:“屈原之辭,誠博遠矣。自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辭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竊其華藻,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名垂罔極,永不刊滅者矣。” 漢宣:西漢宣帝。《漢書·王褒傳》中說宣帝喜愛《楚辭》,并說:“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這里“大者”指屈原的作品,“古詩”指《詩經》。 嗟嘆:稱贊。 經術:即經學。經:指儒家經典。 揚雄:字子云,西漢末年作家,著有《太玄》、《法言》、《方言》等。王逸《〈楚辭·天問〉后序》中說,揚雄曾解說過《楚辭》,今已失傳。 體:主體。 方:比。 孟堅:即班固。 傳:經的注解,這里也指經。 聲:名聲,引申指事物的外表,和下句的“實”相反。 抑:貶抑,指責。 揚:褒揚,稱贊。 鑒:照,鑒別。 玩:玩味領會。 核:查考,核實。 

 自從《國風》、《小雅》、《大雅》以后,不大有人繼續寫《詩經》那樣的詩了。后來涌現出一些奇特的妙文,那就是《離騷》一類的作品了。這是興起在《詩經》作者之后,活躍在辭賦家之前,大概由于離圣人還不遠,而楚國人又大都富有才華的原因吧?從前漢武帝喜愛《離騷》等篇,讓淮南王劉安作《離騷傳》。劉安認為:《國風》言情并不過分,《小雅》諷刺也很得體,而《離騷》等篇正好兼有二者的長處。屈原能像蟬脫殼那樣擺脫污濁的環境,能夠消遙于塵俗以外,其清白是染也染不黑的,簡直可以和太陽、月亮比光明了。但是班固卻認為:屈原喜歡夸耀自己的才學,懷著怨恨而投水自殺;他在作品中講到后羿、過澆、二姚的故事,與《左傳》中的有關記載不符合;講到昆侖和懸圃,又是儒家經書所不曾記載的。不過他的文辭很華麗、雅正,是辭賦的創始者。所以,屈原雖然算不上賢明的人,但可以說是個了不起的人才。后來,王逸卻以為:《詩經》的作者說什么曾提著耳朵警告,屈原就比這和緩得多。《離騷》里邊常有根據經書來寫的,例如說駕龍乘鳳,是根據《易經》中關于乘龍的比喻;說昆侖和流沙,是根據《禹貢》中關于土地的記載。所以,后代著名學者們所寫的辭賦,都以他為榜樣;的確是和金玉一樣值得珍貴,歷史上沒有可以和他并稱的。此外,如漢宣帝稱贊《楚辭》,以為都合于儒家學說;揚雄讀了,也說和《詩經》相近。劉安等四人都拿《楚辭》比經書,只有班固說與經書不合。這些稱贊或指責都著眼于表面,常常不符合實際,那就是鑒別不精當,玩味而沒有查考。 將核其論,必征言焉。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禹、湯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諷之旨也。虬龍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掩涕,嘆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觀茲四事,同于《風》、《雅》者也。至于托云龍,說迂怪;駕豐隆,求宓妃;憑鴆鳥,媒娀女;詭異之辭也。康回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譎怪之談也。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狷狹之志也。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異乎經典者也。故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夸誕則如此。固知《楚辭》者,體憲于三代,而風雜于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杰也。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熔經旨,亦自鑄偉辭。故《騷經》、《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靡妙以傷情;《遠游》、《天問》,瑰詭而慧巧;《招魂》、《大招》,耀艷而采華;《卜居》標放言之致,《漁父》寄獨往之才。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矣。堯舜之耿(gěng)介:《離騷》中說:“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郭沫若《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為:“想唐堯和虞舜真是偉大光明,他們已經是得著了正當軌道。”)耿:光明。介:大。禹、湯之祗(zhī)敬:《離騷》中說:“湯禹伊而祗敬兮。”(《屈原賦今譯》譯此句為:“商湯和夏禹都謹嚴而又敬戒。”)祗:也是敬。桀紂之猖披:《離騷》中說:“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為:“而夏桀和殷紂怎那樣地胡涂,總愛貪走著捷徑而屢自跌跤。”)猖:狂妄。披:借做“詖”(bì),邪僻的意思。羿、澆之顛隕(yǔn):《離騷》中說:“羿淫游以佚(yì)畋(tián)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澆身被服強圉(yǔ)兮,縱欲而不忍;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乎顛隕。”(《屈原賦今譯》譯這幾句為:“有窮氏的后羿淫于游觀而好田獵,他所歡喜的是在山野外射殺封狐。本來是淫亂之徒該當得沒有結果,他的相臣寒浞更占取了他的妻孥。寒浞的兒子過澆又肆行霸道,放縱著自己的情欲不能忍耐,他每日里歡樂得忘乎其形,終久又失掉了他自己的腦袋。”)顛隕:墜落。虬龍:《九章·涉江》中說:“駕青虬兮驂(cān)白螭(chī)。”(《屈原賦今譯》譯此句為:“駕著兩條有角的青龍,配上兩條無角的白龍。”)王逸注:“虬、螭:神獸,宜于駕乘,以喻賢人清白,宜可信任也。”驂:駕在車前兩側的馬。云蜺(ní):《離騷》中說:“飄風屯其相離兮,帥云霓(ní)而來御。”(《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為:“飄風聚集著都在恐后爭先,率領著云和霓來表示歡迎。”)王逸注:“云霓:惡氣,以喻佞(nìng)人。”霓:即蜺,副虹。讒邪:即佞人,花言巧語說人壞話的不正派的人。比興:《詩經》中的兩種表現方法。比是以甲比喻乙,興是以甲引起乙。一顧而掩涕:《九章·哀郢(yǐng)》中說:“望長楸(qiū)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xiàn);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屈原賦今譯》譯這幾句為:“望著高大的梓樹不禁長嘆,眼淚淋漓如像水雪一般,船過夏口而心依戀著西邊,回顧龍門已經不能看見。”)君門之九重:宋玉在《九辯》中說:“豈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郁陶:憂思的樣子。九重:九層的門,諷刺君門深閉難入。《風》、《雅》:指《詩經》,但也兼指一切經書,正如下文“論其典誥則如彼”的“典誥”二字不專指《尚書》一樣,所以譯為“經書”。托云龍:《離騷》中說:“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委蛇(yí)。”(《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為:“各駕著八頭的駿馬蹻蹻(qiāo)如龍,載著有云彩的旗幟隨風委移。”)駕豐隆求宓(fú)妃:《離騷》中說:“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為:“云師的豐隆,我叫他駕著云彩,為我去找尋宓妃的住址所在。”豐隆:有云神、雷神二說。宓妃:傳為洛水的神。憑鴆(zhèn)鳥媒娀(sōng)女:《離騷》中說:“望瑤臺之偃蹇(jiǎn)兮,見有娀之佚女;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屈原賦今譯》譯這幾句為:“我望見了有娀氏的佳人簡狄,她居住在那巍峨的一座瑤臺。我吩咐鴆鳥,叫她去替我做媒,鴆鳥告訴我,說道,她去可不對。”)鴆:羽毛有毒的鳥。娀:古國名,在今山西省;也叫“有娀”。康回傾地:《天問》中說:“康回憑怒,地何故以東南傾?”(《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為:“共工怒觸不周山,大地為什么傾陷了東南?)康回,共工的名字。關于他的傳說,也見于《淮南子·天文訓》等。夷羿彃(bì)日:《天問》中說:“羿焉彃日?烏焉解羽?”(《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為:“后羿在哪兒射了太陽?何處落下了金烏羽毛?”)夷:是羿的姓。彃:射。這個神話傳說也見于《淮南子·本經訓》。木夫九首:《招魂》(王逸認為是宋玉所作,一說為屈原所作,尚無定論)中說:“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為:“有人一個身子九個頭,一天要拔九千根木頭。”)土伯三目:《招魂》中又說:“土伯九約,其角觺觺(yí)些;……叁目虎首,其身若牛些。”(《屈原賦今譯》譯這幾句為:“地神九位,手拿著繩索,頭像老虎身像牛,三只眼睛兩只角。”)土伯:土地的神。約:曲折。觺觺:角尖銳的樣子。彭咸之遺則:《離騷》中說:“愿依彭咸之遺則。”(《屈原賦今譯》譯這句為:“而我所愿效法的是殷代的彭咸。”)彭咸:相傳為殷商時的賢大夫,因諫君不聽而投水自殺。遺則:留下來的榜樣,指投水自殺。子胥(xū)以自適:《九章·悲回風》中說:“從子胥而自適。”(《屈原賦今譯》譯為:“去追隨那吳國的子胥。”)子胥:伍子胥,春秋時楚國人,幫助吳王夫差打敗越國,越王勾踐請和,伍子胥反對,被迫而死,夫差投其尸于江。自適:順適自己的心意。“士女雜坐”二句:《招魂》中說:“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為:“男女雜坐,相依在懷抱。”)“娛酒不廢”二句:《招魂》中說:“娛酒不廢,沈日夜些。”(《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為:“喝酒,喝得酒壇空,日以繼夜昏蒙蒙。”)不廢:不停止。湎(miǎn):沈迷的意思。典誥:“同于典誥”的意思。“典誥”雖屬《尚書》,這里也兼指其他經書,和上文“同于風雅”的“風雅”二字不專指《詩經》一樣。體:主體。三代:指夏、商、周三代的著作,主要是儒家經典。風:指作品給予讀者的啟發和影響,所以主要是指內容方面。《雅》、《頌》之博徒:意指《楚辭》比《詩經》差一些。博徒:賭徒。戚良德認為是,同類的意思。詞賦之英杰:意為《楚辭》比其他作品為高。詞賦:指漢以后的作品。骨鯁(gěng):這二字和本書其他地方所用“骨髓”的意義略異,主要用來指作品中的主要成分,和“風骨”的“骨”字不同。《騷經》:即《離騷》。從前人因為尊重《離騷》,所以稱之為“經”。大招:一作“招隱”。《招隱》是漢代淮南小山的作品,《大招》舊傳為屈原或景差所作,景差是與宋玉同時的楚國作家。《漁父》:也傳為屈原所作。獨往:獨自隱居,不顧世人之意。氣:這個詞的含意比較廣泛,這里和下句“辭”字對舉,主要指內容方面所體現的氣勢、氣概。(轢lì):踐踏,這里有超過的意思。切:割斷。切今:和“空前絕后”的“絕后”二字意義相近。

 要考查這些評論的是非,必須核對一下《楚辭》本身。像《離騷》里邊陳述唐堯和虞舜的光明偉大,贊美夏禹和商湯的敬戒,那就近于《尚書》中的典誥的內容。《離騷》里邊又諷刺夏桀和商紂的狂妄偏邪,痛心于后羿和過澆的滅亡,那是勸戒諷刺的意思。《涉江》里拿虬和龍來比喻好人,《離騷》里拿云和虹來比喻壞人,那是《詩經》里的“比”和“興”的表現方法。《哀郢》里說回顧祖國便忍不住流淚,《九辯》里慨嘆楚王在深宮里,難于接近,那是忠君愛國的言辭。察看這四點,是《楚辭》和經書相同的。此外,在《離騷》里假托什么龍和云旗,講些怪誕的事,請云神去求洛神,請鴆鳥到有娀氏去保媒,那是離奇的說法。在《天問》里說什么共工觸倒了地柱,后羿射掉了九個太陽;在《招魂》里說,一個拔樹木的人有九個頭,地神有三只眼睛,那是神怪的傳說。《離騷》中說要學習殷代賢大夫彭咸的榜樣,《悲回風》中也說要跟著伍子胥來順適自己的心意,那是急躁而狹隘的心胸。《招魂》里還把男女雜坐調笑當作樂事,把日夜狂飲不止算是歡娛,那是荒淫的意思。以上所舉四點,是和經書不同的。總之,講《楚辭》中和經書相同的有這樣一些內容,說它夸張虛誕的描寫也有這樣一些地方。由此可知它基本上是學習古人的著作,但里邊包含的內容已雜有戰國時的東西了。拿《楚辭》和《詩經》相比,是要差一些;但和后代辭賦相比,那就好得多了。從各篇中的基本內容和附加上去的詞藻來看,雖然也采取了經書中一些內容,但在文辭上卻是自己獨創的。因此,《離騷》和《九章》是明朗、華麗而能哀感地自抒意志,《九歌》和《九辯》則辭句美妙而表情動人,《遠游》和《天問》的內容奇偉而文辭機巧,《招魂》和《大招》的外觀華艷而又有內在的美,《卜居》顯示出曠達的旨趣,《漁父》寄托著不同流合污的才情。所以,《楚辭》的氣概能超越古人,而辭藻又橫絕后世。這種驚人的文采和高度的藝術,是很難有人比得上了。 自《九懷》已下,遽躡其跡;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敘情怨,則郁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辭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艷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辭力,欬唾可以窮文致,亦不復乞靈于長卿,假寵于子淵矣。《九懷》以下:《九懷》是西漢作家王褒的作品。根據《楚辭釋文》的次序,《九懷》以下是指東方朔的《七諫》、劉向的《九嘆》、莊忌的《哀時命》、賈誼的《惜誓》等篇,大都是西漢人模仿《楚辭》而作。遽(jù)躡(niè):急追。追《楚辭》的“跡”,即向《楚辭》學習。賈:賈誼,也是西漢初年辭賦家,曾做長沙王太傅和梁王太傅,世稱賈長沙或賈太傅。中巧:心巧。既說心巧者只著眼于文辭方面,可見只是小巧而已。香草:《離騷》等篇中常常用美人和香草來象征理想中的人和品德。憑軾:駕馬奔走,這里指在文壇上馳騁。軾:車前橫木。貞:正的意思,指事物的正常的、正規的、正當的樣子。《文心雕龍》中常以“奇”和“正”對舉,“奇”是在事物的正常的樣子之外,又通過作者的想象而增加些動人的成分。劉勰主張“奇”和“正”必須相結合。華:和上句的“奇”的意義相近。在《文心雕龍》中,“華”常和“實”對舉,指在事物實際存在的樣子以外通過作者的想象而增加到作品里去的一些美麗的東西。劉勰也主張“華”和“實”相結合。欬(kài)唾(tuò):和上句“顧眄”的意義差不多,指不很費力的事。欬:即咳。致:情趣。
 從王褒《九懷》以后,許多作品都學習《楚辭》,但屈原和宋玉的好榜樣總是趕不上。屈、宋所抒寫的怨抑的情感,使讀者為之痛苦而深深地感動;他們敘述的離情別緒,也使讀者感到悲哀而難以忍受。他們談到山水的時候,人們可以從文章音節懸想到巖壑的形貌;他們講到四季氣節的地方,人們可以從文章辭采看到時光的變遷。以后枚乘、賈誼追隨他們的遺風,使作品寫得華麗絢爛;司馬相如、揚雄循著他們的余波,因而作品具有奇偉動人的優點。可見屈、宋對后人的啟發,并不限于某一個時期而已。后來寫作才能較高的人,就從中吸取重大的思想內容;具有小聰明的人,就學到些美麗的文辭;一般閱讀的人,喜歡其中關于山水的描寫;比較幼稚的人,只留連于美人芳草的比喻。如果我們在寫作的時候,一方面依靠著《詩經》,一方面又掌握著《楚辭》,吸取奇偉的東西而能保持正常,玩味華艷的事物而不違背實際;那么剎那間就可以發揮文辭的作用,不費什么力就能夠窮究文章的情趣,也就無須乎向司馬相如和王褒借光叨(tāo)教了。 贊曰:不有屈平,豈見《離騷》?驚才風逸,壯采煙高。山川無極,情理實勞。金相玉式,艷溢錙毫。錙(zī)毫:極微小的單位,這里指文章的每個細節。錙:古代重量單位,四錙等于一兩。 總之,假如沒有屈原,哪能看見《離騷》這樣的杰作呢?他驚人的才華像飄風那樣奔放,他宏大的志愿像云煙那樣高遠。山高水長,渺無終極,偉大作家的思想情感也同樣的無邊無際;因而為文學創作樹立了很好的榜樣,字字句句都光彩艷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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