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最大意義是祛魅。 祛除對詩和遠方的幻想,只剩下旅途奔波的勞累。 祛除對一座城市久遠的執著和向往,只有途徑和遇見的慶幸。 祛除對一些不同地域生活的渴望,只余下珍惜現在和擁有的感激。 所謂壯闊,不過是沙礫粗暴地鉆進衣領,太陽灼燒著皮膚,熱辣辣地痛楚,而干燥的皮膚,在曠日持久的曝曬下,幾乎要脆裂開來,滲出細小疼痛的紋路。 每一粒風沙都像帶著刻薄的惡意,撲在臉上,打在身上,鉆入眼睛和嘴巴里。 所謂的壯美,只存在課文優美的詩詞里。 ![]() 我下意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只嘗到一點沙土與血的咸腥。 西部城堡的殘垣,在烈日下顯出疲憊的骨架。城墻上的磚縫被風沙啃噬得深刻,像老人臉上縱橫的溝壑,干裂而荒涼。 城垛的輪廓早已模糊,被時光磨鈍了棱角,徒然指向空寂的穹蒼。紫霞仙子和至尊寶的衣裳已被風沙磨的失了顏色,另一世的塵緣不知是否以永恒杰薇。 我倚著這堵被風沙磨平了棱角的墻,腳下是粗糙的沙礫,竟有些茫然。 ![]() 那些關于鐵血與榮光的想象,在風沙里被吹散,只余下土黃色城墻被日光烘烤出的單調沉寂。 腳步沉重地踏在沙土上,每一步都像陷入歷史的泥沼,拔腳出來,只帶起一陣無意義的塵埃。 ![]() 賀蘭山口的風,像帶著無數把看不見的銼刀。 去尋那傳說中的巖畫,需得先把自己塞進這道被烈日烤得滾燙、被狂風鑿刻了億萬年的巨大裂縫里。 抬頭望去,赭紅色的山崖在刺目的天光下沉默地矗立,巨大的巖壁如同凝固的血痂,又像大地袒露的、永不愈合的傷疤。 ![]() 湊近了看。需要瞇起眼,努力分辨那被風霜雨雪、被無情的時光之手反復摩挲了千百年的石壁。線條是模糊的,深深淺淺地蝕刻在堅硬的巖石里。 是人形?扭曲著,伸展著,姿態怪誕。 是獸?犄角、長尾的輪廓依稀可辨,卻早已面目混沌。 還有一些奇詭的符號,盤旋著,糾纏著,如同遠古囈語留下的殘破密碼。 沒有想象中的震撼。 ![]() 沒有靈光乍現的通透,沒有穿越時空的悸動。 只有一種近乎笨拙的、頑強的存在感,硬生生地刻在石頭上,對抗著時間無休止的消磨。 那些線條,與其說是藝術的表達,不如說更像一種原始的、近乎本能的掙扎——對生存的描摹?對自然的恐懼?對未知的祈求?或者,僅僅是為了在亙古的荒蕪里,留下一點“我來過”的痕跡? 指尖小心翼翼地拂過那些冰冷的、粗糙的刻痕。觸感堅硬、粗糲,帶著石頭特有的冷漠。 試圖感受遠古的溫度?得到的只有此刻指尖的微痛和石壁滲入骨髓的冰涼。 想象中與先民靈魂對話的玄妙,被現實擊得粉碎。 山風依舊在耳邊尖嘯,卷著沙礫抽打在臉上,生疼。陽光白得晃眼,烤得人頭皮發麻。 四周是死寂的。只有風聲。巨大的、壓迫性的山體沉默地俯視著渺小的我,和崖壁上這些同樣渺小的、模糊的印記。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慣常的刻度,只剩下永恒的、無動于衷的消蝕。 那些巖畫,與其說是歷史的豐碑,不如說是時間冷酷碾壓下,幸存下來的幾粒倔強的沙礫。輝煌?榮耀?早已被風化成石壁上模糊不清的凹槽,和腳下隨風滾動的黃沙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有旅游團經過,有人問這畫的是什么意思? 向導在一旁點起一支嗆人的廉價煙,煙霧瞬間被風扯碎。他瞇著眼,望著崖壁,用一種近乎麻木的平淡語氣說:“老早老早以前的人刻的,誰知道畫的是啥意思呢。” 他的語氣里,沒有敬畏,沒有好奇,只有一種與這山、這風、這荒蕪長年累月相處后磨礪出的習以為常的漠然。 這漠然,像一盆冰水,澆熄了我心頭最后一點試圖點燃的、關于“遠古神圣”的微弱火苗。 祛魅,在這里達到了頂峰。 ![]() 所謂的神秘與崇高,在賀蘭山口狂暴的風沙和刺目的烈日下,被剝得體無完膚。 它袒露的,是一種更為原始和本質的東西,生存的艱辛,表達的笨拙,以及時間那龐大到令人絕望的、無聲的消解力量。 那些巖畫,不過是人類在浩瀚時空和無垠荒涼面前,一次微不足道、注定被遺忘的刻痕。 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荒誕,一種無聲的悲涼。 我坐在滾燙的石頭上,背靠著同樣滾燙的山壁,望著遠處戈壁灘蒸騰起扭曲的地氣。 忽然覺得無比疲憊,從身體到靈魂。 人類對抗遺忘的刻痕,終將被更大的遺忘所覆蓋。就像這山口的風,年復一年,永不停歇地打磨著巖石,也打磨著所有試圖在上面留下印記的徒勞野心。 風沙卷過西夏王陵。 黃土夯筑的巨大陵臺,如同大地隆起的沉默疤痕,在刺目的天光下,顯出一種倔強的孤寂。 ![]() 石人石馬斑駁地立在神道兩旁,面目早已被時光的風沙侵蝕得模糊不清,徒然保持著僵硬的姿態,凝固著早已無人供奉的守護。 它們的沉默里,有種被遺忘的悲愴。 周遭沒有蔥蘢的樹木,沒有憑吊的痕跡,只有無邊無際的黃色土地,一直延伸到天邊,與同樣焦渴的天空相接。 你站在巨大的土冢之下,渺小得如同一粒隨風滾動的沙。 風從耳邊掠過,嗚嗚咽咽,似在訴說一段早已被黃沙深埋、無人傾聽的秘辛。 這地方,連鬼都懶得顯靈,只有風,永不止息地,刮。 輝煌,終被西北的風沙蝕刻成了蒼涼標本。 騰格里沙漠的沙丘在眼前鋪展,金色的波紋凝固成一片無垠的荒海。 我爬上沙丘頂端,腳下滾燙的沙粒流瀉著。 極目四望,天與地的界限被沙線模糊,除了黃沙,還是黃沙。 風貼著沙脊滑過,發出低沉而單調的嘶鳴。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這三樣東西:風、沙、以及被風沙圍困、渺小如芥的我。 在無垠的沙漠面前,人不過是微塵一粒,連掙扎都顯得可笑。 所謂“大漠孤煙直”的壯美,此刻只凝結為喉頭一粒滾燙的沙礫,噎得人無法喘息。 原來壯闊,竟是一種排山倒海的孤獨,將人推至天地間渺小的絕境。 又硬又粗的面條混雜著辣椒和油膩,我費力地咀嚼著,面條像皮筋一樣在齒間彈動,硬得硌牙。胃里升起一種陌生的抗拒。 剎那間,家鄉清晨那碗熱氣騰騰的湯面無比清晰地在腦中浮現——細軟的面條,醇厚的湯底,上面臥著金黃的荷包蛋,碧綠的蔥花在熱湯里舒展開…… 一種尖銳的、近乎委屈的思念猛地攫住了我。 異鄉的粗糲,在此刻格外鮮明地反襯出故土的溫柔熨帖。 每一口艱難下咽的食物,都像在提醒我:這里的水土,終究不養我這外鄉人的脾胃。 旅程尾聲,疲憊像沉重的沙袋壓在身上。我的嘴唇干裂起皮,皮膚被西北烈日烤得發燙發痛,胃里填滿了粗糲的食物,沉甸甸的不適。西北的暴烈陽光與粗粛風沙,如砂紙般無情打磨著我。 它撕掉了所有浪漫濾鏡,袒露出其堅硬、干燥、甚至有些貧瘠的筋骨。 這趟祛魅之旅,剝落了幻想鍍上的金粉,只留下赤裸的、帶著沙塵味兒的真實觸感。 暮色四合時,我坐在沙丘上。沙漠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卷起細沙抽打著臉頰。 仰頭,是城市里從未見過的星空,銀河清晰得如同潑灑的碎鉆,冰冷而璀璨地俯視著蒼茫沙海。 就在這遼闊的冰冷與寂靜中,一絲奇異的暖意,卻悄然從心底滲出。 所謂“遠方”那層魅惑的光暈,終究被風沙磨盡了。 這西北大地,用它的風沙、烈日、貧瘠的水土和沉默的遺跡,一遍遍告訴我,遠方沒有詩,只有生存本身粗糲的質地,和一顆被風沙打磨后,愈發清晰地感知到“此處”才是歸處的心。 它祛除了幻想的虛妄,卻意外地,將另一種更為沉實的東西歸還于我——那是對腳下所立足之地的重新確認,是對眼前平凡煙火的深沉眷戀。 西北用它粗糲的砂石,刮去了我心頭的浮塵。這趟旅程沒有賦予我遠方,卻讓我第一次真正看清了“此處”的輪廓。 它讓我明白,真正的遠方,或許不是地圖上的坐標,而是對自身“位置”的清醒覺知與安然接納。 原來祛魅之后,并非只剩荒蕪。 當幻想的浮沫被西北的罡風吹散,裸露出的真實大地縱然粗礪,卻足以讓雙腳踩得沉穩。 那漫天星河冷冷俯瞰著,竟也映照出內心久被忽略的微小燈火——原來我們真正渴慕的,并非那遠方的蜃樓,而是塵埃落定后,能認出歸途的安寧。 歸來,城市里繁華如常,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晚安,你和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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