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關閉了電視,四周一下子靜了。月娘往西走,地上的光塊拉得斜長。他下床套了件厚衣服,走到外屋打開燈,從桌子上拿了塊小面包吃起來。某的照片正對著這張老桌子。照片有點模糊,是拿某身份證的照片放大的。他緩慢咀嚼,抬著頭往照片湊了湊,越看越覺得自己的眼睛更濁了。照片里,某的眼睛閉著,他想了想,好像沒見過某睜開過眼睛。她七歲就看不見,他九十歲了,看得太多了。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他坐到長凳上,離得遠了,照片上的某到了眼底只剩一抹暗淡的影子。 正月底的一個深夜,他一如往常準備出門。 他抓起門邊的擔子,掛上兩只空蛇皮袋,關燈邁出家門。打著手電筒往村道走,路過寬嘴家時,那狗又叫喚了。隔著圍墻,畜生不免虛張聲勢,吠聲顯得兇狠。“真是條憨狗”,他嘀咕道,“都一年了還不認人。”這狗是新養的,寬嘴家的上一條狗是條好狗,體壯、聰明,養了好多年,終于壽終正寢,聽說活了十九歲,難得。那條老狗叫龍眼,認得他的氣味,以前他每次路過,總能聽到一聲低吠,那聲音是友好的,算打招呼。 路燈發黃,他走在村道的路沿上。這幾日風大,路面被吹得很干凈,他要找的東西都被吹進溝里了。這幾年,路上廢棄的塑料瓶多了起來,以前大多是飲料瓶和塑料袋。最近倒是經常能撿到煙花。沒出正月,春節時各家放完的煙花在屋里又放了一段時間,正陸陸續續被拿出來丟掉。他見到了就撿回去,把煙花筒里的泥土敲出來,剩下的筒身能當作紙殼賣,就是得費點兒時間。不過他有的是時間。他偶爾也去村里那幾個大的垃圾堆,能翻出些塑料。不過,這個時間野狗正在垃圾堆開會呢,他不去。前些年他在那兒被咬過一回,打了狗針,接連幾日十分饑困,很是損神。 他拿手電筒往溝渠里照,看見能收的東西,就用長柄夾夾起來。遠近沒有人的動靜,只有偶有突兀的雞鳴或狗叫,從遠遠的地方傳過來。有些晚上他腳力好,走得遠一些,甚至到隔壁的人家村去。路程長些,拾得的東西就多,天色大亮之前,能挑一小擔破爛回來。這天晚上,他走走停停,來到村廟附近。這里已經是村子邊緣,雖然水泥路繼續往前延伸,但在過去,好長一段都沒住家了。他站住馬路邊。去年重建村廟的時候,廟前的空地抹了水泥,眼下空地上到處都是血紅的鞭炮紙。一角的功德墻上額外裝了照明,夜里不斷電,燈光照著水泥地正中的石桌,也投到廟前的龍柱上,柱身的金漆熠熠生輝。 白日時,村里人愛聚在這里吃茶閑聊,帶來的小孩總會留下些瓶瓶罐罐,他就每晚都來看看。一陣風呼呼往脖頸里鉆,他聽見有汽車的聲響。村里修的路,寬兩車道,橫穿也不過幾步。他挑著擔子,剛走到村道正當中,那輛車子從國道方向出現了。他轉頭一看,被車燈晃了一眼,這車居然靠左行駛。他心里一驚,只見車身猛地往右一扭,但還是別到了他背后的蛇皮袋。一陣力帶住他,下一秒他就跌坐在路邊。 車停了下來。借著村廟的燈光,他看見車門被推開,一個年輕的女人從駕駛室出來了。噠噠噠,那女人快速走近他:“伯公,你有事?”他聞得一陣酒氣,模糊間看見一張驚慌失措的臉:“我無事。”女人又問:“你能站起來嗎?”他手撐著地,竟然順利地從地上爬起來了。女人松了口氣:“行一下,你行看看。”他朝著空地上走了幾步,尾椎略有刺痛。但他說:“我無事。”接著,他緩步走回摔倒的地方,拾起自己的擔子。女人看著他,沒有說話。他說:“你走吧。”女人有些意外,繼續看著他。冷風抽打了他們的臉,又從兩人之間竄逃。他又看那女人一眼:“走吧。冷。”女人說:“我載你回去吧。”剛說完這話,她忽然露出難看的笑容來,估計想起自己喝了酒。他說:“免啦。你走吧。”他挑起擔子,走到村廟前明亮的燈光里。 女人稍有遲疑,沒跟上來,而是往車子走去。他剛在石桌旁坐下,女人回來了,手里還多了個包。她在手提包里翻找,拿出幾張百元大鈔遞給他。他看見錢,連連擺手:“免啦,我無事。”女人有些急了,把錢往他手里一放:“伯公,予你補身體。”說完這話,她轉身小跑而去,鉆進車里,發動機旋即啟動。他揮舞著手里的錢,試圖起身,但后腰一陣疼痛,一下子竟站不起來了,只看到車尾燈消失在遠處一個橋洞之下。 風更急了。他獨自坐著,面前是金碧輝煌的村廟。他渾濁的眼睛被溝壑包圍著,胡茬稀稀拉拉,佝僂著背,身上的黑色夾克雖然合身,但他瘦骨嶙峋,顯得有些空。廟口立了四根龍柱,他盯著右前方那根龍柱中間的位置。那里刻了字,還用金漆描過。太遠了,他看不見那些字。他也不識字,但刻字的時候,他就站在邊上。圍觀的人都對他說,這是他們家祖先保佑,兩個孫子,一個博士,一個高考狀元。他扶著石桌試了一下,站起來了。他望向那個橋洞,許久才看見村廟后邊的高架橋。那上面是鐵路,人家說是通廈門和深圳的。白天的時候,雪白的動車一陣陣呼嘯著來來去去,到了夜里,高架橋也歇了,借著村廟的燈光,只含蓄地露出一些輪廓。 天快亮了,他才挑著兩只略顯干癟的蛇皮袋從村廟走回去。那時村道上的風已經消停,但他冷得直打戰,或許是在廟前坐太久,寒著了。進屋后他就上了床。轉眼臨近中午,屋外日頭好,屋里也亮堂堂的。他還躺在床上,稍一動彈,腰和背就一陣刺痛。干脆不動了,百無聊賴地看著天花板,只是眼珠子濁了,有一層白霧擋在眼前。他的聽力倒還挺好,但四周不住其他人,也沒有什么動靜。某還在的時候,他們翁某二人住在村子最邊緣,那里比這里更靜,屋后就是山,半山都是綠得發黑的竹子,風經過的時候,竹葉響,鳥也叫。如今某已經過身九年了。她死后,他在那棟石厝里又獨居了幾年。后來國道324 線改道,從山的另一邊挖了條隧道過來,正好跨在老宅上,算中了拆遷。三個兒子把自家在村里的地騰出一塊,建了這個板房,一室一廳一衛,大概三十平方米。門口抹了塊水泥地,還搭了鐵棚子用來遮陽遮雨。只花了半天工夫,他就搬下來了,板房后面也有山,但其實只能算個土丘。小兒子在板房后面的坡上種了一大片花卉,花苗脆弱,每天早晚都得澆水。他上去看過,除了三角梅,不懂其他的花草,只看得出黃綠高低各不相同。 已經過午,他腹中空空,胃里十分難受。又忍耐了一會兒,實在撐不住了,才咬牙下床走到外屋,扶著桌沿,從塑料罐里拿出兩個小面包,斜歪著身體吃掉。胃里平靜下來,他才想起把門打開,給屋里換換氣。挪回內屋,坐到床沿,他看見掛在墻上的夾克,想起那幾張錢就在內口袋里。他像做了虧心事,胸口忽然跳得厲害。他數過了,一共五百塊。 按開電視,里頭又在播《貍貓換太子》。他聽不懂普通話,可選擇的節目寥寥無幾,僅有閩南語的講古和薌劇,于是阿明把開機頻道固定在本地的戲曲臺,他只要學會啟動和關機就行。正側躺著看電視,屋外傳來動靜。先是一陣狗吠,夾著摩托車老舊發動機的噪聲,他很熟悉。發動機由遠而近,到門口熄了火,接著幾聲悶響,像是幾只麻袋被卸到了地上。 阿志走進外屋:“阿爹。”他從床上坐起來,忍著痛,心虛地應了一聲:“哎。”阿志已經進到內屋,見他在床上,有些意外:“阿爹,你人不爽快嗎?”他說:“無事。你吃飯無?”阿志看著他:“我吃了。你吃飯無?”他含糊道:“吃了。”“吃了什么?”阿志這么問,他不作聲了。阿志看出異常,走回外屋,摸了一圈冷鍋冷灶,還開了冰箱,聲音傳進來:“你沒煮飯?”他支支吾吾:“吃了。吃了面包。”阿志又進來,也不追問了:“冰箱里的肉要趕緊吃去。”他窘迫地笑了笑:“知影啦。”阿志走出屋外,聽腳步聲,到屋后坡上弄花卉去了。他估計阿志是要裝苗。正午剛過時,日頭大一些,干活的時候人身上就不那么冷了。 臨近傍晚,阿志還在坡上,水打在苗葉上,清脆的聲音斷斷續續。肚子幾番叫喚,終于把他從床上叫了起來。身上還是痛,但已經變得容易忍受。他洗米下鍋,又挪到屋外。兩個蛇皮袋隨意地攤在門邊,昨晚撿回來的破爛還沒收拾。他把東西通通倒在門前水泥地上,抓過門邊紅色的塑料凳坐下,先把奇形怪狀的玩意兒丟到一旁,再踩扁塑料瓶和易拉罐,按大小碼好瓦楞紙板。相比往日,昨晚撿到的東西少之又少。很快拾弄妥當之后,他坐在那兒發愣。天色暗下來,空氣愈發涼了。進屋弄晚飯的時候,他聽見阿志走下坡,隨即是發動機的聲音,四周很快又歸于寂靜。 他把冰箱里最后一塊肉炒了韭菜。吃過晚飯,洗凈鍋碗,天黑透了,他坐在外屋的方桌旁,看著墻上某的照片出神。這時,聽得屋外有動靜,一陣腳步聲靠近。“阿爹。”阿明和莉兒走進來,先對墻上的照片拜了拜,阿明問:“吃飯無?”他答:“食飽了,今晚煮飯。”“配什么菜?”“炒肉。”“沒湯嗎?”阿明開冰箱看了一眼:“肉都吃完了。”肉是吃完了,但其他東西堆得到處都是。正月里,誰來了都提兩袋東西,桌上堆著各式松軟的吃食,地上還有幾箱花生牛奶。他看莉兒手里提著袋子,說:“不用買東西,我一支喙而已,吃不完。”莉兒說:“攏是些軟的東西,你吃起來簡單。”說完,把東西一一拿出來,麥片、面包、水果等,放到各個位置去。弄完了,莉兒去洗了一把葡萄放到他面前:“阿爹,又要大降溫了,你的被子夠厚嗎?”他說:“夠啦,免煩惱。”莉兒走去內屋,聲音飄了出來:“阿爹,你毛毯下底猶鋪著一領篾席?冷吱吱啊。”他才想起來,前些日子曬了竹席,收回來時圖省事,就直接把毯子鋪在竹席上面了。阿明也進屋去,他聽見兩人在里邊搬弄,一陣窸窣之后,阿明先走了出來:“席仔卷起來了,收在衫仔櫥內底。”他依舊坐在桌邊。腰和背消停了一下午,這時卻猛地蘇醒了,那疼痛學著心跳,規律地鼓動起來。 阿明察覺他的異樣:“阿爹?”他連忙說:“無事。”“你面色真難看。”阿明抓了抓他的手,又摸他額頭。他被牽動身子,引來一陣劇痛:“哎呀!”莉兒聽到這聲音,三步兩步從內屋跑出來:“安怎?!”他終于說:“腰痛。”兒子和兒媳不明所以:“是閃到了嗎?”他支支吾吾地說道:“昨晚摔一跤。”“幾點?”“半暝,四點外。”阿明板著臉沒說話,莉兒問:“自己摔倒嗎?”他咧了咧嘴,賠笑著,支支吾吾地說起來:“是一頂小車……” 永明站在屋外打了兩通電話。永文在縣里,學校排了值班,明早能回。阿志騎著摩托車來了,進門就說:“莫怪阿爹今日中午不煮飯。” 老人坐在床上,不作聲。永明抱著手站在床邊:“小車是什么顏色?”他答:“白色。”阿明又問:“你講是一個女的?大概幾歲?”他答:“二十多。看起來真少年。”阿志說:“要是知道車牌號就好辦了。”“阿爹哪會看得懂”,莉兒接了話,“好在無大事。早跟你說不要半暝出去撿破爛,你不聽。”他也笑:“不拾了。以后不拾了。”莉兒回他:“每一擺你攏是這樣講的。”他不好意思,又露出尷尬的神情來:“伊還予我五百塊……”永明聽得無奈:“如果有啥問題,五百塊有什么用?”阿志開起玩笑:“你是老歲仔,人嚇到欲死。看你還爬得起來,趕緊要走才拿錢予你。”屋里沉默了好一會兒,老人忽然說:“伊講話間攏是酒氣。”永明扭頭和阿志對視了一眼:“酒駕啊。”阿志說:“莫怪伊趕緊要走。” 老人看起來無大礙,天也晚了,兄弟二人決定隔日再去檢查。永明走到屋外,風正在醞釀,他給永文又打去電話,讓他明天不用回來,直接去縣醫院等著。老人平時七點鐘就睡,凌晨兩三點起,這一日他們待到八點多才走。阿志住在本村,騎摩托車回去了。永明和莉兒是隔壁村中學的老師,十分鐘車程。夫妻二人從老人那里出來時,氣溫大降,風已經刮起來了。車子停在寬嘴家門口,兩人經過車子,沿著村道又走了三四分鐘,來到一個廠房前。 門口亮著簡易招牌,上面幾個大字已經褪色。廠房里頭十分寬敞,主營花盆、塑料袋和肥料,還有各種花卉用品。貨物堆成一摞摞方形的堡壘,很壯觀。進門右手邊有個用三合板隔出來的房間,當辦公室用。永明一探頭,見俊遠正在泡茶,屋里還有個年輕人。俊遠一抬頭,看見他了:“阿叔。”他和莉兒就進去了,俊遠又喊:“阿嬸……外口冷吧?” 兩人剛坐下,那個年輕人說:“王老師,我是你學生。”永明看了看,覺得面熟,但沒認出來,年輕人又說:“我許樺啊,許亞琛的兒子。我家在舊戲棚旁邊。”人物和地點一串,他想起來了:“壯了啊,以前真瘦。”俊遠說:“他結婚才多久,肚子跟皮球一樣,真好命。”莉兒說:“你也好命,生意越做越大。”俊遠說:“我種花不在行,賣點兒花盆而已。”許樺遞過來一支煙,永明戒煙好幾年了,但他還是接了:“現在做什么?”許樺說:“回來種花了。不是做生意的料,之前在市里開餐館,年底轉手了。”“聽說這幾年生意不好做。”永明說,“回來種花不錯的,認真種,經濟可以搞得很好。” 俊遠把兩杯茶放到兩人面前:“阿叔,你們回來看叔公嗎?”“是,周末了回來一趟。”永明呷了口茶,“ 我是有個事要交代你。”“ 什么事?”“咱附近這幾社,你設法偷偷問看看,昨晚有半暝開車經過咱村廟的無。”“昨晚……”俊遠問,“怎么了?”他說:“你叔公啊,昨晚半暝又出去拾破爛,四點外在廟旁被一輛車撞到。”俊遠問:“人無事吧?”他說:“看起來是無事,但是講伊腰痛,中午都爬不起來。我們傍晚回來,看伊古怪,問了才說出這個事情。”他大致重復了老人的說法,莉兒說:“說是一頂白車……我們猜大概是左右社的人,敢酒駕,應該不會開很遠的。”俊遠說:“好佳哉人無事。我去問看看車的事情。”“你別專門去找,”永明說,“恁少年仔在地的朋友多,偷偷探聽就好。”俊遠應允下來,許樺接話:“半暝喝酒開車,少年,女的……問起來應該不難。”俊遠說:“叔公還是不聽話,很愛拾破爛。”莉兒搖頭:“這么多年了,說不聽啦,以前講當作運動,但是現在歲數也有了……”又講了會兒話,許樺說要先走,永明和莉兒看時間也晚了,一同告辭了。 隔天早上七點鐘不到,永明獨自一人回來,車子照樣停在寬嘴家門口。阿志已經到了,不見摩托車,應該是從家里走來的。他站在門邊,示意老人在內屋:“阿爹講伊不去醫院。”永明皺起眉頭,他原以為能免去這一番拉扯。兩兄弟一同進屋,老人坐起來了:“我好了。”永明說:“醫生看一眼才安心。”老人還是說:“免啦。”永明說:“你已經九十了,摔一跤不是小事。”老人干脆不說話了。永明又說很快、很簡單,費了一番口舌,老人不為所動。永明到屋外去了,聽見阿志的聲音傳出來:“我阿哥請假撥工回來,欲帶你去醫院,你就聽話吧……你摔一跤,阮兄弟三個無帶你去看醫生,村里人會議論……”過了會兒,阿志扶著老人從屋里出來了。 到縣醫院剛過八點。一進醫院的圍墻,永明就看見永文在急診樓外的草地上抽煙。阿志扶老人先下車,他開到住院部后面去停車。往回走的時候,他一邊打電話:“啊對,我們到了。麻煩你了。謝謝謝謝,一會兒見。”一行人剛進大廳,就看見一個瘦高的身影匆匆走過來:“王老師!”永明這才看到陳偉鵬:“真不好意思,很忙吧,還讓院長下樓一趟。”“副的副的。老師不用客氣,”偉鵬哈哈一笑,把一輛輪椅推到永明面前,“那邊掛個號就行,我讓他們先給老人拍片。”整個過程很迅速,樓上樓下跑了幾趟,骨頭無大礙,但有挫傷,需要靜養。永明去繳費的時候,永文和阿志陪老人在醫院的走廊里等著。老人陷在輪椅里,幾乎縮成一團,茫然地看著來往的各色人等。阿志說,馬上就回去了。老人始終沒有說話。 冰箱里塞滿了東西。這幾日,他三餐都不用做了,早午兩頓,阿志騎著摩托車送來。傍晚時,阿志又在坡上澆水,文珍來了,進屋開始做飯。菜湯弄妥,阿志的花苗也澆好了。文珍站在外屋,聲音傳進來:“阿爹,飯煮好了。”他答:“好。恁在這食吧。”文珍就說:“免啦。我厝內已經煮好了。”他聽見阿志進了外屋,又出去了,在門口點煙。他下床,文珍來扶他,把他安置到桌前,給他盛好飯。他又喊她和阿志吃飯,阿志在門口笑,擺了擺手:“你食ejGnLng3pvSElBKZ1y49FSGu/Y6o5T0kauYFkcGJMcI=啦。”不一會兒,他們夫妻二人騎著摩托車走了。他捧起飯碗,看了眼墻上的照片,吃了起來。 風刮了一天,寒氣浸潤萬物,連頭上的燈泡都暗了些。他剛放下碗筷,阿明和莉兒從屋外的黑暗中出現了。他們在門口的水泥地上蹭了鞋底才進屋:“阿爹。食飽了?”他答:“食飽了,阿珍來煮的。”莉兒手里提著一個保溫壺,說:“我有燖(燉)排骨湯。”他搖頭:“我無喙齒,食肉咬不動啦。”莉兒說:“我燖(燉)真久,肉已經糜糜……食排骨湯補骨頭。”她一邊把湯肉從保溫壺里倒出來,剛好一碗,送到他面前。他知道是一定得吃的,就不再說什么,只吃了起來。阿明又問:“今日感覺較爽快無?”他答:“有啦,有啦。”阿明趁勢說:“身體好了后,較少去拾破爛吧。我知影叫你完全莫去拾,是無可能的,但是……”聽到這,他抬起頭看阿明,不好意思地咧嘴,卻不應聲。莉兒把他剛剛吃飯的碗筷盤子拿去洗了,水槽在屋外,她很快洗好進屋了,嘶嘶地吸氣:“這兩日真冷!”他小聲說道:“我摔這跤,真麻煩,予你無閑……”莉兒笑了:“攏是阮應該做的,你毋免煩惱啦!”阿明進了內屋,聲音傳出來:“阿爹,欲大降溫了,會非常冷,你最好蓋兩床被子。”他答:“好。” 八點多,阿明和莉兒回去了。他上床的時候腰骨依舊陣陣酸疼,但畢竟這兩日躺得多,算是有所好轉,那痛感已經鈍了,不再像針扎。他打開電視,畫面還沒出現,唱聲先傳了出來。他側躺著,看起沒頭沒尾的薌劇。九點剛過,他去撒尿。屋里仿佛落了霜,冷氣愈發濃厚。他順手關了燈,回到床上,直打寒戰。電視熒幕的光搖搖晃晃,抹在他的臉上。屋外的風呼呼一陣,又消停了。 他醒了。身旁的老某還在睡,她的嘴微張,打呼嚕。他下床,很快穿好衣褲。天似乎越發冷了,讓他更加佝僂。他打開房門,走到屋后的茅廁去撒尿。晨曦中,后山傳來的鳥啼格外清亮,一聲接一聲,震得樹葉簌簌地抖。忽然起了一陣風,茅廁頂上的竹葉嘩啦一下都響起來,像一陣浪,涌到別處去了。他回屋的時候,老某也起身了,正坐在床邊穿衣服。他說:“起了啊。”某應了一聲,問他:“煮粥無?”他答道:“煮好了。”他去廚房,把冰箱里的醬油肉拿出來,又從櫥柜里拿了咸菜。某摸索著也走進廚房,站在桌邊,伸手探到柜子上的雞蛋籃。他已經給她擺好兩個碗,她摸到了,確定了它們的位置,才各敲一個雞蛋進去,拿筷子打散。他往碗里撒了鹽,把電飯煲里滾燙的清粥舀進碗里,沖出兩碗蛋花粥。 這時屋外已經有明亮的日光,屋里卻更冷了。兩人無聲地吃早飯。某突然問他:“你今日去鏟草?”他應了一聲。開春了,荔枝園的草已經探頭,雖然天還寒,但最好盡早除去。他吃完那碗粥,見某也吃完了,就要收拾。起身時,腰骨卻一陣疼痛,他猛地扶在桌沿。某的眼睛看不見,但她聽得一清二楚:“安怎?”他說:“無事。”便走去把碗筷泡進盆里。 某也沒說話,另一個聲音卻充斥整個屋子:“獨家秘方!這款藥吃落去,三個療程,病就好離離……”收音機的雜音多,間歇的噼啪聲,像點了一串受潮的鞭炮。那里面天天介紹各式神藥,某深信不疑。有一回,她聽到一種治目睭的藥膏,連忙背下熱線電話,要讓阿明去買,說涂上三個月就能重見光明。阿明自然沒能買來,廣播里的藥都在臺灣,怎么買?那事兒就過去了。她后來又說換眼珠子能行,哪會那么容易?阿明他們三個兄弟帶她去看過醫生,醫生怎么說他聽不懂,但說到底,復明是無可能了。畢竟她七歲就失明了。按她的記憶,是吃了治蛔蟲的藥發高燒,再下地就看不清了。幾十年過去,神經早就枯死了。 他從缸里舀水洗手,那水冰涼刺骨,他說:“真冷啊!”某說:“人說春天后母面嘛,說變就變。”他還想著鏟草的活兒,就回屋去穿厚衣服, 卻腰背都疼, 這才想起了似的, 問道:“貼膏收在佗?”收音機的聲音還在,某卻不應聲。他走出去一探,不見某的身影。他又走到門邊,才看見某在門口埕,搖搖晃晃,卻已經走遠了。他喊:“你欲去佗?”她沒回頭,但應了一句:“去隔壁啦。”他就不問了,扭頭一看墻上的時鐘,發現已經臨近正午。他有些詫異,哪會這么快?風又從門吹進屋里,他劇烈地哆嗦。而某已經走出埕外了。 已經過午……他思忖著,想起今日還沒喂雞,趕忙去廚房,把前天的剩粥倒進盆里,又抓了一把糠撒進去,撿起地上的棍子攪得均勻了,端起來就往屋外走。今日透早怎么沒聽見雞啼?他來到雞寮邊,把雞食倒進去,母雞咯咯地圍上來,那兩只公雞卻都耷拉在墻根。他彎下腰去看它們,卻怎么也看不清。巨大的影子罩在雞寮里。他疑惑,忍著痛直起身,發現天色已晚,太陽不知所蹤。四下里靜悄悄的……收音機是什么時候停的?他渾身打戰,呼出的氣是一串一串的白霧。他走了神,踱步回屋,先是洗米下鍋,隨后上了床,裹進棉被里。門始終開著,透冷的風灌進來,地上仿佛要結霜。他睡過去了。 過了許久,突然聽見一聲“阿爹!”他猛地睜開眼,見阿明站在床邊。他的眼睛渾濁得厲害,只看到邊上還有好多人,卻認不清他們的臉。他望向窗戶,只見屋外已經一片漆黑,又扭頭來問阿明:“你阿母是去佗?”阿明不作聲。他又說:“天烏了……我飯已經煮熟,她為啥還不回來食飯?” 天似乎從未這樣冷過。永明和莉兒兩人把下巴縮進大衣里,步履匆忙,一前一后走進俊遠的廠房。辦公室里居然點了炭,紅泥爐里紅通通的。俊遠一見他們倆進來就笑了:“阿叔阿嬸,來圍爐。”“太冷了。這號氣候,反常啊!”莉兒接道,“但是你得當心一氧化碳。”“門留了縫,而且上面也沒屋頂,不是密封的,”俊遠一邊泡茶,問道,“叔公無事了吧?”“有比較好勢了,有食一些物件了。”莉兒說,“那一日嚇死人。”俊遠說:“聽我媽說,叔公困了整日。” 莉兒說:“那一日,老人天烏了才精神。”當時,永明站在床邊,剛又喊了一聲“阿爹”,旋即看見老人猛地睜眼醒來。他心肝頭一顫,看那氣勢,他生怕老人一下子把所有氣力都用掉。沒想到,老人張口第一句話問的是已經去世多年的母親。他頓時覺得大事不妙,這是糊涂了。他答:“伊回來了,已經食飽了。”老人聽了之后,長舒一口氣,臉面也變了顏色,看起來就像平常剛剛睡醒那樣。一群子女圍著他,面面相覷。永明卻忽然聞到一股騷味。他把被子掀開,老人已經尿在床上。三個兒子齊上陣,翻身、脫換褲子,換了一床干凈被褥。老人十分瘦弱,這些事情沒費什么力氣,但是怕他再次受涼,永明把小太陽對著床吹,一時間熱氣洶涌,三個人都出了一身汗。 永明說:“他寒得黑白講話。”老人也不算胡言亂語,只是時空錯亂罷了。換好床單被子之后,文珍從家里煮了點流食送來,老人不吃,也不說話。大家圍坐在外屋,好幾個小時也沒說幾句話。永明最后指揮大家,他留下來看顧,其他人都回去睡覺。永文開車把莉兒送回隔壁村的學校。阿志去借了張行軍床,順便帶來一床厚被子。那天晚上,永明睡得不踏實。板房的墻不隔熱,自然也不保熱,他總覺得風從某個角落漏了進來,冷氣像沾了水,潮潮的,鬼鬼祟祟地鉆進被褥里,貼在他的身上。他記得自己半夜起身進內屋看了一眼老人,但記不清那是夢里的,還是自己真的起身了。 隔天上午,老人第二次失禁。然而,臨近中午時,老人終于喝了點熱湯。永文從鎮上買回來老人用的尿不濕。但老人不明白兒子們要給他穿上的是什么,十分抗拒,罵罵咧咧,到最后也沒成功。莉兒對俊遠說:“好在現在已經很清楚,會認人了。”老人在床上躺了三天,終于能下地自己去上廁所。這幾天床單被褥已經換好幾輪,內屋的尿臊味始終散不去。老人雖然能走了,但顫顫巍巍。永明對俊遠說:“講伊腳軟,行不動。”老人似乎忘了怎么給腿使勁,但他不讓人扶,自己摸著墻從床邊挪到馬桶上,要花一刻鐘。他平日里最愛走路,忽然行走變得艱難,心情一下子壞了,一日念叨不知道多少遍:“袂振動,就是欲死誒。”一開始,子女還安慰他,但并無任何作用。他似乎在走不動的腿上看到了自己的死期,一遍遍講著自己將死的預言。 于是永明又帶老人去醫院。陳偉鵬說:“王老師,老人體內缺鉀,所以會腿軟無力。”這一點永明是知曉的,偉鵬之前說過。按理說本該補鉀,但是老人已經九十歲了,腎也不太好,又怕補了鉀排不出去變成高血鉀,更危險。這一點偉鵬幾年前也說過,現在年紀更大了,愈發無解。說來說去,都是因為機能退化。偉鵬最后說:“吃點含鉀的食物吧,就別吃藥了。”永明扭頭對老人說:“無病!就是零件退化爾爾。”老人當時不發一語,臉上也無表情。但從醫院回來后,他的確一點一點好起來了。俊遠說,“最近太冷了,老歲仔最怕寒天……不過,叔公半暝予小車動到,應該也有影響。伊平時愛行路,忽然在床上躺這么久,身體不適應。”莉兒說:“是啊,九十歲的人,摔一跤,肯定是有影響的。”俊遠說:“我這兩日問了幾個兄弟,攏無消息。”永明說:“不要緊,找無就算了,免浪費你的時間。恁叔公無事。無事就好。”莉兒說:“而且,咱沒憑沒據,恐怕找到了,人家也不會承認。”熱茶喝到九點,俊遠說要叫送餐,準備跟叔嬸喝一杯,永明連忙制止他,說隔天大早還要上課。消夜最終沒吃,十點不到,他和莉兒告辭了。 二月初十晚上,無人陪護了,他終于又獨自一人。半暝起夜,他看見月光正照進屋里,地上有一大塊亮斑。撒完尿回來,他伸手抓到那件夾克,把那五百塊從口袋里掏了出來,坐到床尾細細看著。手里一抹桃紅,像抓著一只紅龜粿。過了好一會兒,他把錢重新疊好,放回口袋里。腰骨不疼之后,先前的習慣就又蘇醒過來了,眼下照理說是出門的時間,他來了精神,怎么也睡不著。但他知道自己走不了太遠,便老老實實躺回床上,把電視按開了。咿咿呀呀的聲音猛竄出來,在寂靜的夜里仿佛一聲號叫。 某還在的時候,兩人也是傍晚七點吃過晚飯就上床睡覺。到了夜里兩三點鐘,兩人總是差不多同時醒來。那時候,某的收音機放在枕頭邊,她一醒來就伸手按開它,轉來轉去換頻道,社會奇情,沙沙沙,唱戲的講古的,沙沙沙,唱歌的賣藥的,沙沙沙,屋里好熱鬧。他收拾東西準備出門撿破爛,某坐在床上,說起白天去鄰居家,聽得啞巴仔的小兒子換了個工作,在給阿強當司機。他也說,今天路過土匪家的時候,看見阿勇從廈門回來了,阿勇還喊他進屋里喝茶。兩人有說有笑,他收拾妥當,拿起手電筒出門,某就摸索著下床煮粥。村里漆黑,只有偶爾的雞啼狗吠。身后屋里亮著昏暗的燈,某雖然看不見,但他出門的時候,她總不關燈。 他關閉了電視,四周一下子靜了。月娘往西走,地上的光塊拉得斜長。他下床套了件厚衣服,走到外屋打開燈,從桌子上拿了塊小面包吃起來。某的照片正對著這張老桌子。照片有點模糊,是拿某身份證的照片放大的。他緩慢咀嚼,抬著頭往照片湊了湊,越看越覺得自己的眼睛更濁了。照片里,某的眼睛閉著,他想了想,好像沒見過某睜開過眼睛。她七歲就看不見,他九十歲了,看得太多了。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他坐到長凳上,離得遠了,照片上的某到了眼底只剩一抹暗淡的影子。 那天晚上,大概三點鐘,他一如往常醒來。某安靜地睡在身旁,他下床開燈,撒完尿回來,看見某依然躺著,屋里靜悄悄的。他忽然明白過來,伸手摸她,被褥下的肩膀已經沒了溫度。他站在床邊,看著某平靜的臉龐。又過了會兒,他把她的手收進被子里,緩緩在床尾坐下。他掐算她的年齡,數來數去,六十八。自己比某大十三歲,怎么也該自己先死……也好啦,我若先死,伊就無人管了。無病無災,無痛苦,是好事。他靠在床柱上,隔著被子摸了摸某的腳。這床是他們結婚時請人做的,圍欄上用金漆畫了成雙成對的燕子,還有梅蘭竹菊的圖景,他不識字,但認得那些圖。今生咱做翁某,在這頂床上做伴幾十年,緣分就到這里。蚊帳用了好多年,已經發灰。石板天花板坑坑洼洼,像要下大雨的烏云。他探了探身子,把收音機抓到自己跟前,按下開關——“大家注意咯!咱的大歌星,欲給大家唱一首真有味道的老歌!……”歡聲笑語中,他看著躺在床上的某。到了六點鐘,他估摸著阿志也差不多該起床了,就關掉收音機,穿上夾克走出家門。天將亮,懸浮了整夜的水汽重重地蒙到他的臉上。穿過村子,他來到阿志的兩層厝前。厝還沒裝修,門口亮著一顆燈泡,橘色的光照在紅磚墻上。他拍了拍鐵門,等著。終于,阿志開了門:“阿爹?”他仰著頭看兒子:“阿志啊,恁阿母昨暝過身矣……” 他關了燈,回內屋躺下。月娘已經無影蹤,屋里漆黑一團。隔日透早起床后,他先到屋后喂雞。雞寮是他用撿來的一張破柜子改的,把柜門卸了,用竹子往外搭架,再4az5bn6qlB5JtBWnjDBiOQ==拿一塊大塑料布蒙上,養三只母雞綽綽有余。前幾日都是文珍在照料這幾只雞,但她只喂食,其他的一概不管。他半蹲著鉆進棚子里,雞都跑到棚外去了,正咯咯吃食。臭烘烘的雞屎味往他身上撲,他在柜子里摸來摸去,總共找出了七顆雞蛋。 他聽得有摩托車的聲響,是阿志。他挪動著退出雞寮。阿志剛從摩托車上下來:“阿爹,注意你的腰骨啊,莫爬上爬下……你食早頓無?”他答:“食飽了。”阿志說:“中午免煮飯,阿珍給你送飯。”他說:“免啦!我自己煮。”阿志說:“跟你說免煮你就免煮啦,知影無?”他沒接話,從阿志身旁走過,進屋找了個塑料袋把七顆雞蛋裝起來,又出來遞給阿志:“給阿華食。”阿志說:“你自己食啦。”他說:“拿去吧!”阿志接過去,給塑料袋打了個結,掛在摩托車的把手上,然后到坡上弄花苗去了。他站在半坡上,看那幾只母雞吃食。一陣風吹過來,有些涼,但日頭正在爬高,身上居然慢慢暖起來了。 吃過文珍送來的午飯,他忍不住想訓一訓自己的腿,于是就去老人會看別人打牌。路上還算順暢,雖然慢了些,但至少腿腳又歸自己控制,他很愉悅。剛進老人會,他就瞧見四張桌子都坐滿了打牌的人。坐在最里面的狼狗第一個看見他,朝他喊:“阿順啊!你身體好勢啊?”他答:“好勢啊,只是感冒爾爾。”大家給他挪位子,他不坐,說要站一會兒。狼狗調侃他:“只是感冒嗎?聽講你去鬼門關旅游啊。”他笑笑:“鬼門關,哪有人去旅游的,攏是有去無回頭。我這個歲數,隨時攏有可能去,免著急。”大家都笑了,有人說:“咱村沒幾個像你這么長命的。你有什么絕招無?連黑白無常都不敢找你。”他笑笑,沒接話。有人遞來煙,他擋了擋,接了。又有人給他點煙。每次來了老人會,他總要抽幾根煙,在其他地方他是從來不抽的。大家吞云吐霧,牌聲說話聲四起。打牌他也看不懂,但這里熱鬧。他吐出來的煙也變成了云和霧,老人會里生機勃勃,看起來像開蟠桃大會的天宮。 二月十五,兒子兒媳都回來了。這一日是村里熱鬧,算大節日。他起大早,喂了雞就去菜市,買了不少東西,準備去村廟敬王爺。回來的時候,遠遠就看見永明和永文的車,兩兄弟正和寬嘴說話。他走近了,永文先看到他:“阿爹。”他應了一聲,說:“早點去廟里。”永文說:“好。”兩兄弟和寬嘴又說了兩句,跟在他身后往家走。莉兒和秀敏搬了兩張凳子,正坐在門前的水泥空地上說話:“阿爹,你回來啦。”他說:“是啊。恁趕緊去,過午尪公就出巡了。”不多時,兒子兒媳四人就各提了東西先往村廟走。 村道兩旁,紅色的充氣龍柱幾乎望不到頭。他到村廟的時候,舞龍隊的后生已經換好衣服,陽光下,一個個身上閃著金光。腰鼓隊還在最后排練,打腰鼓的全是村里的女孩,換上統一的服裝,他更認不清誰是誰了。廟前人頭攢動,好多人和他打招呼,喊他“順伯”“順叔”。他連連應答,終于進到面里,在供桌上找到空位,把自己的東西放下,點香敬拜。廟外的鞭炮聲不絕于耳,他拜完出來,正要去放鞭炮,永明突然走到他邊上說:“我來放。”就拿過他手里的鞭炮,走到空地邊去了。他隱約聽見有人朝自己喊:“叔公!”走近了看,是俊遠,正坐在石桌旁泡茶。俊遠說:“叔公,來吃茶。”他坐下來,見石桌旁坐了好幾個少年仔,他都覺得臉生。腰鼓聲一刻不停,咚咚咚,嗒嗒嗒。桌上擺放著糖和瓜子,他抓了一把瓜子嗑起來,見幾個尪頭家穿著藍衫,來來回回地走,忙得不可開交。噼里啪啦,咚咚咚,他也東張西望,看見永明和永文正站在遠處的功德墻前,和其他幾個人說話。 就在他回頭的時候,眼角瞥見一個人影進了廟里,他有些詫異。一口把茶喝掉,他跟俊遠說:“我去收東西,你忙。”他走進去,在供桌上找自己帶來的貢品,找到了。廟內居然只有他和她。那女人正合十在拜,外面吵鬧,她沒聽到動靜。一扭頭才看見他,剛要笑,表情忽然變了,倒擠出了一絲尷尬:“伯公,是你啊。”她遲疑片刻,又說:“你身體……”咚咚咚,嗒嗒嗒。“我無事,”他說,“你來一下。”他往王爺金身后面走,那是廟的后門。女人聽他話,也跟過來。鞭炮腰鼓聲一下子小了。他確認四周無人后,伸手從夾克口袋里掏出疊得整整齊齊的五百塊,塞到女人手里。她一愣,看清了,慌忙推回來:“伯公,這予你補身體……”他擋下:“我無事啦,你免煩惱……無人知,你莫跟別人講啊。”女人還想說話,他說:“收起來吧。”說罷,徑直走進回廟內。 他提著貢品剛從廟里走出來,就看見莉兒在石桌旁和俊遠說話。莉兒看見他:“阿爹。”這時,莉兒也看見了跟在他身后走出來的女人,喊道:“文婷!”那女人在他身后喊了一聲:“阿嬸。”莉兒迎上來:“你幾時來的?”炮聲連連中,年輕女人大聲說:“我載我婆婆剛來的,伊在頭前跟我小姨講話。”莉兒對他說:“阿爹,你不認識伊吧?這是我三姑的孫媳婦,年底剛和俊清結婚……平時都在市內,你應該還沒看過伊。”他說:“是啊,頭一次看到。少年囡仔,我真少遇到。”文RMh8bUV+l++fKdW4ejE/CQ==婷臉紅了,喊他:“舅公。”他應了一聲,笑了笑。咚咚咚,噠!腰鼓隊排練完畢。 不多時,鑼聲響,金龍舞起。王爺金身端坐轎上,共八人抬,抬轎者全是本村青壯年。巡安隊伍在鑼鼓聲中出發,往村里行進。王爺今日要繞行村里大小道路,途中會有幾次停駐,村民等著給王爺敬煙。路線的終點是村小學,壓軸節目是操場上的雙龍戲珠、腰鼓表演。起初他跟在隊伍后面,看見一眾小孩追著金龍,跑跑停停。慢慢地,隊伍越拉越長,但他實在走不快了,只能任由隊伍離自己遠去。王爺所到之處,鞭炮聲連綿。等他走到了,炮也放完了,只剩火藥味竄進他的鼻子里,癢癢的。他走著,覺得眼前的迷霧愈發厚重,最后只隱約望見龍尾一拐,消失了。他沒跟著拐彎,而是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家。 aRvztfT5CU6PUJ0IasGE4g==剛吃完晚飯,永明和莉兒回來了,和他說了點話,趁著天還沒黑走了。接著是永文和秀敏。天黑透之后,阿志也來了一趟,拿來半只水煮鴨。幾撥人來來去去,過了八點鐘他才關門上床睡覺。這一覺安慰飽滿,到了夜里三點鐘,他如往常一樣準時醒來,利索地下床,穿好衣褲,摘下墻上的手電筒,擔著蛇皮袋出門了。白日時,巡安隊伍走了一路,這天晚上他撿了一路。蛇皮袋慢慢鼓起來,看起來像兩個遭了蟲害的丑陋絲瓜。他在村里彎彎繞繞,終于又來到村廟,空地上的瓶瓶罐罐紙箱子比腰鼓隊還熱鬧。他坐到石桌旁,把撿來的瓶罐踩扁,重新丟進蛇皮袋里,再把紙箱子按照大小壘起來,用尼龍繩捆好。 寒氣無聲無息地消退了。天將亮時,空地上沒風,他埋頭干活,居然出了一身汗。破爛收拾妥當,他剛彎下腰準備挑起擔子,就聽到背后一陣風聲。他轉過身抬頭望去,一輛動車由遠處駛來,頃刻之間從村廟后的高架上呼嘯而過,巨大的聲響幾乎把橋墩震裂。他已經駝了的背被兩只蛇皮袋壓得更彎了,但他用力昂起頭,睜著渾濁的眼珠子,目光隨動車而去。模糊的晨光中,那動車像條白龍,倏忽間已經飛到幾千里之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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