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06年,成吉思汗完成草原各部落的統一,由此逐步開啟了其作為“世界征服者”的歷程。 ![]() ![]() 在此后的半個世紀內,蒙古帝國的軍隊宛如風暴,席卷歐亞大陸。成吉思汗及其子孫們,先后將高昌回鶻(1209)、西遼(1218)、西夏(1227)、花剌子模(1231)、金(1234)、基輔羅斯(1240)等政權統轄的土地、人民,悉數納入蒙古帝國的疆域之內。 及至第四任大汗蒙哥統治時期(1251—1259),蒙古帝國繼續向西、向南擴張。蒙哥派遣他的兩位弟弟,旭烈兀進攻“西域素丹諸國”,忽必烈“征大理”。 此時,安南(今越南北部)尚未進入蒙古帝國的視野。 從長遠來看,“征大理”是為了全面進攻南宋所做的一項軍事部署。忽必烈平定大理之后,蒙、宋兩國除了在長江沿線的對峙,又增辟了西南地區的戰場。蒙古對南宋形成了大范圍的迂回包圍之勢。同樣重要的是,由此,蒙古與安南開始了直接接觸乃至正面交鋒。 ![]() ![]() 蒙古的意圖:假途滅虢? 蒙古與安南的直接接觸,始于元憲宗蒙哥七年(1257),緣由還是與進攻南宋有關。 南宋無疑是蒙哥時代最為重要的軍事目標。蒙哥派遣忽必烈平定大理,是攻滅南宋宏大戰略的關鍵一步。大理平定之后,蒙古軍隊發現,要想從西南方向出兵南宋,需要從大理經過安南境內,進攻南宋所轄的邕州(今廣西壯族自治區南寧市)、桂州(今廣西壯族自治區桂林市);進而深入南宋內陸,北上與荊湖戰場的鄂州(今湖北省武漢市)主力會師,沿江而下,滅亡南宋政權。 ![]() ![]() 換而言之,在當時的蒙哥、忽必烈等蒙古貴族看來,攻宋是第一要務,與安南的交涉只是實現長期目標的必要手段。 元憲宗七年(1257),蒙古大將兀良合臺派兩名使者詔諭安南。或許是蒙古使者直接亮明了“招降”的態度(《元史·兀良合臺傳》),抑或安南早已從鄰國南宋、大理等處對強敵蒙古有了初步的認識,安南一方面扣留了兩名蒙古使者,另一方面開始調集水軍、步軍加強邊境防衛,修繕武器裝備,以應對蒙古即將到來的入侵。 從安南較為強烈的反應不難推測,兩名蒙古使臣可能被安南殺害。所謂“兩國交戰,不斬來使”,蒙古帝國對派出的使者尤為重視,早在蒙古與安南交涉之前,相當一部分的戰事皆以使臣被殺為導火索。1218年,花剌子模國訛答剌(今哈薩克斯坦東南部奇姆肯特市)長官無端“殺大朝(引者按:蒙古)使命數人、商賈百數,盡有其財貨”。成吉思汗大怒,但仍再次派遣使者前往花剌子模譴責其背信棄義,要求賠償損失并且處置兇手。花剌子模國王決心一條道走到黑,又殺害了蒙古使者。成吉思汗忍無可忍,決定興兵復仇。蒙古第一次西征,因花剌子模兩次殺使而起,具有很強的偶然性。 ![]() ![]() “借道出兵”也是蒙古軍隊常用的戰術。然而,這種戰術頗有假途滅虢之嫌,絕難被其他國家所接受,實際執行起來效果較差,還大大提升了己方使臣被殺的概率。1231年,蒙古使臣搠(shuò)不罕(又譯速不罕、主不罕等)奉拖雷之命,前往青野原(今陜西省漢中市)向南宋借道進攻金國。南宋方面當然不能接受借道的提議,于是設計誘殺搠不罕。此事亦成為金亡之后,蒙古進攻南宋的重要口實之一。 安南同樣不接受蒙古軍隊借道,而且也清楚這樣做的后果。果然,憲宗七年(1257)十一月,兀良合臺率軍向安南進發,以徹徹都為先鋒,自領中軍,兀良合臺之子阿朮殿后。安南國王陳日煚(jiǒng)在洮江(今紅河)沿岸設兵布防,甚至排列象陣以待。蒙古軍隊很快擊破了安南防線,大敗其水、陸諸軍,繼而攻陷安南都城升龍城(今越南河內)。國王陳日煚不得已同意歸附蒙古,兀良合臺遂班師返回云南。 ![]() ![]() 蒙古與安南的首次交戰,以蒙古一方的勝利而告終。安南承諾向蒙古派遣質子、“三年一貢”等條件,蒙古兀良合臺部也實現了由安南借道,進攻廣西、湖南各州縣,在鄂州與蒙古主力會師進攻南宋的戰略目標。 不過,唯一的意外是,蒙哥汗在釣魚城下去世。蒙古帝國的最高權力面臨著重組和洗牌。此時即便是進攻南宋(遑論安南)軍國重事都需要暫時擱置。新汗忽必烈亟需解決內部紛爭,然后才能著手處理安南的問題。 元朝和安南的“六事”之爭 從忽必烈即位的中統元年(1260)開始,直到至元十五年(1278),蒙古對安南納貢臣服的態度整體較為寬容,但也逐步開始要求安南履行“六事”的義務。 ![]() ![]() 所謂“六事”,明確見于至元四年(1267)元朝向安南頒發的詔書: 太祖皇帝圣制:凡有歸附之國,君長親朝,子弟入質,編民數,出軍役,輸納稅賦,仍置達魯花赤統治之。以數事以表來附之深誠也。 具體而言,“六事”是指自太祖皇帝(即成吉思汗)以來形成的、蒙古對其臣服國家所施加的六項歸附要求,分別是: 一、“君長親朝”:臣屬國君主須親自覲見蒙古大汗(元朝皇帝)。 二、“子弟入質”:臣屬國君主須派遣王族子弟前往元朝充當質子。 三、“編民數”:清查戶口,編制戶籍冊。 四、“出軍役”:蒙古軍隊出征時,附屬國須派兵應役,提供軍事協助。 五、“輸納稅賦”:向元朝朝貢進獻。 六、“置達魯花赤”:元朝在臣屬國設置監臨長官(達魯花赤,蒙古語daruqachi音譯,意為鎮守官、長官)。 ![]() ![]() 蒙哥汗時代,兀良合臺雖然要求安南“君長親朝”,安南自己也承諾了“子弟入質”,但實際上都不了了之,最終做到的也只有“六事”中的“輸納稅賦”一項而已。至元四年(1267)的元朝詔書盡管完整地提出“六事”,但并未要求安南全部執行,主要推進的是“出軍役”和“置達魯花赤”兩項。即便如此,至元十二年(1275),陳日煚上表請求元朝廢除在安南設置的達魯花赤。表文中聲辯說: “達魯花赤可施于邊蠻小丑,豈有臣既席王封為一方藩屏,而反立達魯花赤以監臨之,寧不見笑于諸侯之國乎!” 元朝并未也無須顧及安南的感受,只是斷然拒絕,并提出極為嚴厲的批評: 歸附逾十五年,未嘗親自來覲,數事竟未舉行。 ![]() 次年,即至元十三年(1276),陳日煚向元朝進貢時,提出“乞免六事”——這一請求多少有些不識時務。罷除達魯花赤“一事”,元廷尚不能同意,更何況“六事”皆免呢?除此之外,此時元朝已經攻入南宋臨安城,軍事實力正盛,對待安南的態度也只會愈發強硬和嚴苛。 至元十四年(1277),陳日煚去世,即“陳太宗”,也是陳朝的第一任君主。安南立陳日烜為國王,是為“陳圣宗”。陳圣宗陳日烜遣使朝元,元世祖“詔切責之”,認為他未經請示自立為王,敦促其早日來朝。陳日烜幾番推諉,拒絕親身朝覲,只能退求其次,派遣族叔陳遺愛代為覲見。 ![]() ![]() 忽必烈失去了對安南的耐心。既然三令五申“君長親朝”,陳日烜累次稱病,那么就立前來朝覲的陳遺愛為安南國王吧!元朝另立安南國王,陳日烜顯然不答應,陳遺愛也不愿意。陳遺愛先行逃回安南,結果被陳日烜處死(一說流放)。 元朝扶植傀儡的手段失敗,于是又生一計。當時正值占城(今越南中部、南部)反叛,忽必烈命令荊湖占城行省右丞唆都率軍從安南借道,征伐鄰國占城。這對經歷過元憲宗七年借道的安南來說,無異于歷史重演。陳日烜一面拒絕元朝借道的要求,一面積極準備戰事。 ![]() 元世祖朝三征安南 安南不肯借道,唆都只能從海路進攻占城。唆都在占城的軍事行動,始終未得到安南的配合,這也是元征占城失利的原因之一。此后,一方面,元朝將在占城的失敗,歸咎于安南屢次拒絕元朝派兵相助和供給糧草的要求。另一方面,原本進攻占城的唆都部,從陸路撤回元朝,也必須途經安南。 至元二十一年(1284)十二月,唆都軍從占城北上,忽必烈之子鎮南王脫歡從湖廣行省南下,對安南形成南北夾擊之勢。脫歡率軍至洞板隘,遭遇安南軍隊阻擊。元軍將其擊敗,安南主將秦岑中箭身亡。隨后,脫歡率軍六路并進,安南興道王陳國峻不敵,撤至萬劫(今越南今北寧省萬安),集結兵船千余艘與元軍展開激戰。陳國峻戰敗后,繼續逃亡。安南國王陳日烜派遣軍馬及戰船增援陳國峻,元軍與之交戰,再度擊敗了陳國峻部。陳日烜?又沿富良江布設兵船,構筑木柵工事?,以圖阻擋元軍攻勢。元軍成功渡過富良江,兵鋒直指安南都城,陳日烜棄城而走。至元二十二年(1285)正月,元軍攻入安南國都,此時陳日烜已經逃離升龍城,部分安南王族、大臣投降元朝,其中就包括了《安南志略》的作者黎崱(zè)。從占城北進的唆都部與脫歡大軍成功會師。?唆都軍?“自入其境,大小七戰,取地二千余里,王宮四所”,同樣取得了一系列勝利。安南軍隊雖然前期散敗,但仍在暗中積蓄力量,暫時避免與元軍進行決戰。等到四月,天氣逐漸炎熱,元軍久戰力疲,安南軍隊開始轉入反攻。鎮南王脫歡敗退云南,唆都戰死。元世祖朝第一次征伐安南(1284—1285),安南轉敗為勝。安南雖然一度丟失國都,甚至有亡國之虞,最終還是擊退了蒙古強敵。 ![]() ![]() 忽必烈不能接受這次對安南征伐的失敗,很快便開始籌劃再次進攻。至元二十三年(1286),忽必烈調集湖廣、江浙、江西三行省近六萬人再度出征安南。安南國王陳日烜同樣采取了棄守都城、分散抵抗的策略。由于元朝內部對此次南征安南多持反對意見,忽必烈很快中止了此番進攻安南的軍事行動,元軍迅速撤回。 然而,忽必烈對安南臣服的執念并未消散。至元二十四年、二十五年(1287—1288),忽必烈第三次組織軍隊征伐安南。元朝方面的最高統帥仍是此前的敗軍之將鎮南王脫歡。脫歡的軍事素養不怎么樣,缺乏指揮大兵團作戰和統籌全局的才能;主要將領有烏馬兒、樊楫等人。元軍水陸并進,與安南交戰。由烏馬兒率領的水軍初戰失利,糧船失陷,軍隊補給已經有所不繼。元軍盡管再度攻占安南都城,但這依然是安南軍隊誘敵深入、堅壁清野的策略。元軍內部不僅糧草匱乏,而且瘟疫等疾病增多,士氣不振。安南軍隊不斷組織游擊戰襲擊,元軍不堪其擾,鎮南王決定班師撤離。然而,元軍撤退時,水軍、步軍策應失宜,進入白藤江之后,又被安南軍隊事先用木樁堵截河道。安南軍隊利用潮退伏擊元軍,元軍傷亡慘重。這場戰役被稱為“白藤江之戰”,以安南勝利告終。元軍主帥鎮南王脫歡僥幸逃回,忽必烈以其兩次征伐安南“喪師辱國”,終身不許入朝覲見;水軍統帥烏馬兒、大將樊楫皆被安南俘獲后殺害(但安南對元朝宣稱,兩員戰將是戰死或病亡)。 安南雖在第一次、第三次與元朝的戰事中獲勝,但畢竟綜合實力懸殊,于是迅速向元朝謝罪、示好。經過數次征伐,忽必烈始終沒有放棄對安南“君主親朝”的要求;安南國王則虛與委蛇,屢次拒絕執行“六事”。至元三十年(1293),忽必烈仍有出征安南的計劃,甚至已經基本完成調兵遣將、籌措糧草軍需等前期準備工作。然而,次年正月,忽必烈病逝,元朝和安南之間一觸即發的戰爭迎來轉機。此后,元朝不再以“六事”要求安南,等于基本上承認了安南的獨立地位。安南只需向元朝“三年一貢”,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忽必烈即位之前的狀態。 ![]() ![]() 忽必烈時代與安南的三次交戰,整體以元朝失敗而告終。元朝軍事失敗的原因是多維度的:元軍勞師遠征,后勤補給困難;安南的濕熱氣候和密林水道,使得蒙古騎兵的優勢難以發揮;再加之主帥鎮南王脫歡缺乏軍事領導才能,其他高級將領也存在輕敵的心態。相對而言,安南的軍事抵抗頗有策略,采用了誘敵深入、游擊作戰、堅壁清野等戰術。 元朝征伐安南的失敗,表明已經抵達帝國擴張的邊界。所謂“邊界”,兼有地理地緣以及政治、文化層面的意涵。安南成為元朝未能納入版圖的南疆邊界,這里不僅潮濕悶熱,而且極度遠離元朝的政治中心。元世祖強行突破“邊界”的多次嘗試,耗費了帝國大量的人力、物力,最終只能退回到傳統的朝貢體制。 參考文獻: 1、宋濂等撰:《元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 2、[越]黎崱著,武尚清點校:《安南志略》,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 3、韓儒林主編:《元朝史(修訂本)》,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 3、苗冬:《元代使臣研究》,南開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0年。 4、溫海清:《臣服或毀滅:使臣見殺、造囚視閾下的蒙元對外政策再檢討》,《文史》2021年第3輯。 5、于磊:《元朝“六事”外交模式再探》,《史林》2023年第1期。 6、黨寶海:《元代絲綢之路史論稿》,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4年。 *本文系“國家人文歷史”獨家稿件,歡迎讀者轉發朋友圈。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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