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自我來黃州（十三）黃泥坂

夫復何言 2025-08-29 發布于廣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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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有了東坡，又有了雪堂，蘇軾過上了三點一線的生活。

三點便是早上從臨皋亭出發，白天在東坡干活，晚上到雪堂會友，然后回臨皋亭。一線便是串起這三點的黃泥田坂路。每天往返，周而復始。

因為東坡在城東，蘇軾日日進出東門。他扛著鋤頭、拎著水壺，為了干活還改良了文人服裝，哪里有什么文壇領袖的模樣。

城門的守卒習慣了見他日日來往，常常笑他：“東坡先生，又去東坡啊？最近在求啥呢？”

東坡先生也只是笑笑：“哪有什么可求的。在東坡干活高興了就不回來，累了就歇著，我如今可是萬事不用愁呢。”

回到雪堂，東坡先生忍不住寫了首詩，讓文字替自己發聲：

等著瞧吧，百年之后，黃州的父老鄉親說不定還惦記著我。自古以來的賢達之士，誰不曾走過我這條患難之路？搞不好大家還紛紛要來這條路上走走呢！

《日日出東門》

日日出東門，步尋東城游。

城門抱關卒，笑我此何求。

我亦無所求，駕言寫我憂。

意適忽忘返，路窮乃歸休。

懸知百歲后，父老說故侯。

古來賢達人，此路誰不由。

百年寓華屋，千載歸山丘。

何事羊公子，不肯過西州。

不得不說，先生真是個大預言家。豈止是一百年之后，近一千年來，不斷有人尋找他曾經走過的這條路。從黃泥的田坂路，走到如今的水泥路柏油路，它的吸引力從未消減。

林語堂先生稱它為“文學史上最出名的一條路”。竊以為甚是。

這條一里長的田坂小路，東坡先生為它取名“黃泥坂”。

當時的黃州一窮二白，黃泥的田坂路能有啥好的，雨天泥濘不堪，晴天又塵土飛揚。偏偏先生天天早出晚歸，應是將這條田坂路走出了無限風光、無限樂趣。

他說：諸君請隨我來，

出了臨皋往東走，

過了社廟向北轉，

走到高低不平的雪堂，

一定要經過黃泥坂。

左邊繚繞著洶涌的長江，

白云與波濤自在舒卷，

右邊層疊著繁茂的草木，

那是郁郁蔥蔥的柯山。

我每天早上去晚上回，

總忍不住放慢腳步逗留不前。

如此美景我卻無法長久欣賞，

只好抓住機會多看幾眼。

這天晚上，萬事不用愁的東坡先生喝了個大醉，丟了手杖躺在黃泥坂。他以茵茵綠草為墊，頭枕路旁的土塊，天地一片清凈明朗，仿佛身處華貴的殿堂。露水紛紛墜落，打濕了他的衣裳，一輪明月緩緩升起，皎潔的月光照亮他肅靜的殿堂。

忽然，趕羊回來的老鄉拼命拍他：“東坡，東坡，快醒醒，羊蹄子要踩到你啦！快回去吧，大家都回家了。”

先生的酒一下被驚醒，立馬起身跟著老鄉往城里走，邊走邊唱：

月光光啊，星微微，

迎我往啊，送我回，

歲將盡啊，百草萎，

喚我歸啊，這就歸，

黃泥坂啊，黃泥坂，

明天我們再相會。

回到臨皋亭，東坡先生詩興大發，草就一篇《黃泥坂詞》，之后大睡不起，手稿也被孩子收了起來。先生醒后，把作詞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元祐元年（1086年）十一月十九日夜，先生在京城與黃庭堅、張耒、晁補之閑坐聊天，忽然說起此事。三位蘇門弟子一聽，兩眼放光，立馬翻箱倒柜，連桌子都推倒了，好容易才翻出手稿。

展開來一瞧，幾個人全傻眼了。由于先生大醉之下筆跡零亂，手稿中有許多字無法辨認，他自己都不知道畫了些什么字。幾大才子在燭光下湊成一堆，拼拼湊湊，連夜完成了這篇《黃泥坂詞》。

《黃泥坂詞》

出臨皋而東騖兮，并叢祠而北轉。

走雪堂之陂陀兮，歷黃泥之長坂。

大江洶以左繚兮，渺云濤之舒卷。

草木層累而右附兮，蔚柯丘之蔥蒨。

余旦往而夕還兮，步徙倚而盤桓。

雖信美而不可居兮，茍娛余于一眄。

余幼好此奇服兮，襲前人之詭幻。

老更變而自哂兮，悟驚俗之來患。

釋寶璐而被繒絮兮，雜市人而無辨。

路悠悠其莫往來兮，守一席而窮年。

時游步而遠覽兮，路窮盡而旋反。

朝嬉黃泥之白云兮，暮宿雪堂之青煙。

喜魚鳥之莫余驚兮，幸樵蘇之我嫚。

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偃。

草為茵而塊為枕兮，穆華堂之清宴。

紛墜露之濕衣兮，升素月之團團。

感父老之呼覺兮，恐牛羊之予踐。

于是蹶然而起，起而歌曰：

月明兮星稀，迎余往兮餞余歸。

歲既宴兮草木腓，歸來歸來兮，

黃泥不可以久嬉。

張耒這家伙腦子好，憑記憶當場手抄一份給東坡留下，自己把原稿給私吞了。先生不以為意，隨張耒喜不自勝將自己的手稿揣進懷里，搖搖頭又抄寫了一遍。

余在黃州，大醉中作此詞，小兒輩隨去稿，醒后不復見也。前夜與黃魯直、張文潛、晁無咎夜坐，三客翻倒幾案，搜索篋笥，偶得之，字半不可讀，以意尋究，乃得其全。文潛喜甚，手錄一本遺余，持元本去。

——《書黃泥坂詞后》節選

十年后，張耒第一次被貶黃州，不知道有沒有帶著這篇手稿隨行。黃泥坂他肯定沒少走，每次走過，他都會禁不住想起那個歡樂的夜晚吧？

這樣的天真浪漫，黃泥坂可沒少見證。元豐五年(1082年)十月十五日晚，先生從雪堂回臨皋亭，兩個朋友隨他一起走過黃泥坂。

地上已有微微的霜露，又鋪了許多落葉，三個人的影子起起伏伏，在月色下緩緩而歸。環顧四周，三人都很快樂，一路歌聲相伴。于是乎干脆都不回家了，提著一條魚，回臨皋亭拿了酒，三位老兄又跑去赤壁夜游，那叫一個瀟灑。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于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

于是攜酒與魚，復游于赤壁之下。

——《后赤壁賦》節選

后面的故事我們都知道，這一夜，誕生了《后赤壁賦》。

為此，我們選擇晚上到黃泥坂故址打卡。從雪堂故址出發，途經東坡，再走黃泥坂，回到臨皋亭故址，剛好八百米。考慮到先生當年基本可以走直線，確實應該是一里左右的距離。

如今的黃泥坂，還占了個泥字，不過是水泥而已。整條水泥路的名字現在叫十三坡，東坡故址基本位于最高點。從東坡故址往黃泥坂故址，漸漸下坡，過黃泥坂故址牌之后，坡度變陡，中間一段還需穿過一棟房子的正下方。

正好這棟房子在維修，可能剛灑過水，路面縱橫交錯全是水痕。當夜雖無明月，卻讓我有疏影橫斜之感，又或蓋竹柏影也。

夜晚的黃州城非常安靜。瑄和我兩人一邊走一邊笑：假如趕上一群羊，不知是否會踩到醉臥路旁的先生？說不定他又會一躍而起，拉上我們：來來來，咱趕緊回臨皋亭拿酒。

其實不需要酒，我們倆已經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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