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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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三月三，風(fēng)箏飛滿天。

這個放風(fēng)箏的老頭，是我的姨父。他曾經(jīng)狠著心，板著臉，用最嚴厲的方式，把我從歧途上拽回來。

高三那年，叛逆的我開始厭學(xué)逃學(xué)。父母束手無策，只好向我的姨父姨媽求助。姨父姨媽不由分說，把我?guī)У搅艘凰h的中學(xué)。

姨父是這個學(xué)校的教導(dǎo)主任，穿深色中山裝，威嚴刻板。姨媽是數(shù)學(xué)組組長，戴深色眼鏡，嚴厲認真。兩個表妹，大妹上高一，小妹上初二。他們借住在學(xué)校附近的國公營——那個村子以一座觀音廟聞名遠近。

姨父姨媽對我要求極為嚴格，不許這樣，不許那樣，大事小事都要請示匯報，全部的生活就是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緊張苛刻的程度堪比現(xiàn)在的衡水中學(xué)。我感覺這里就好比是電視劇里的寧古塔，犯了大罪的人才會被發(fā)配過來。

一向信馬由韁自由散漫的我，上課走神，作業(yè)潦草，周考試卷一塌糊涂。班主任，外號笑面虎，一言不發(fā)，把我的考卷拿到了姨父姨媽面前。這兩個最受尊敬最要面子的優(yōu)秀人民教師，頓時火冒三丈，勒令我去操場上罰站。而且，還讓大妹小妹陪著我一起受罰。

倔強的我滿不在乎地站在操場上，天都快黑了也不肯低頭認錯。我姨媽有些心軟，想替我求情。我姨父斷然拒絕，厲聲喝道，“她只有讀書考大學(xué)這一條出路，必須嚴加管束，其它一律免談！”

天越來越冷，兩個表妹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大妹尚能支撐，瘦弱的小妹直打晃，都快站不住了。

我漸漸也有些于心不忍了。

在遠處站了好一會兒的笑面虎班主任，悄無聲息地走過來，低聲勸我，“張梅梅，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大丈夫能屈能伸，不過就是幾個月而已！等你考上大學(xué)，誰還敢管你！你都可以橫著走路?！?/p>

笑面虎班主任極其擅長心理戰(zhàn)術(shù)。他既然給了我臺階，我也就坡下驢，服軟，認錯，保證好好學(xué)習(xí)。

我強打起精神，咬著牙扎進書本中，期中考試居然也像模像樣。笑面虎班主任高興了，三天兩頭表揚我。姨父姨媽悄悄地松了一口氣，離經(jīng)叛道誤入迷途的我好歹算是走上正道了。

只是，我對他們還是心存芥蒂。他們守舊，他們古板，他們封建……每天談?wù)摰脑掝}就是“學(xué)學(xué)學(xué)考考考分分分”。

大妹有時跟著姨父練幾筆書法，小妹偶爾坐在觀音寺前寫生畫畫，我實在無聊了就去周圍跑步，這就是我們?nèi)康膴蕵坊顒印蓚€表妹從來不曾大聲說話，更不敢大笑大鬧。我們的生活單調(diào)無聊，枯燥乏味。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如一潭死水一般。我無時無刻不想著早點兒逃離開這個壓抑的地方。

高考前幾天，姨父的老母親在老家患了重病，姨父姨媽心急火燎地趕了回去，都沒來得及叮囑我們一聲。校長和班主任說可以派女老師過來陪伴我們幾天，我鎮(zhèn)定自若地說，“謝謝校長謝謝老師。老師們都很忙，不用麻煩她們了?！?/p>

兩個妹妹惶惶不安地看著我。她倆從小到大都沒離開過父母的照顧，就像是溫室里的花朵。我仔細地檢查了門窗和水電煤氣罐，帶著她倆去食堂吃飯。我們仨一起洗衣服做家務(wù)，一起學(xué)習(xí)。為了緩解她倆乍然離開父母的不適，也為了分散她們對父母的思念，我給她們講述了我以前逃學(xué)翹課的經(jīng)歷。兩個妹妹就像聽《天方夜譚》那樣入了神，暫時忘了離開父母的孤單。不知不覺中，她倆活潑了許多，對我也親近了許多。

這是一段短暫的相互依偎陪伴的溫暖時光。

終于，我該進考場了。校長用鼓勵的目光沖我們點頭示意，班主任還大聲和我開玩笑，讓我橫著走進考場。兩個妹妹送給我自制的賀卡，上面是小妹手繪的奔馬和鮮花，大妹寫的“馬到成功，金榜題名”的大字。

大半年以來，我第一次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高考結(jié)束后的第三天，姨父姨媽終于趕回來了。姨父不顧奔波勞累，仔細詢問我考試的情況。姨媽看著我們姐妹仨一切正常，并沒有像他們所擔(dān)心的那樣凄惶無助，才放下心來。

我不顧他們真摯的挽留，毫不留戀地離開了國公營。兩個妹妹戀戀不舍地送了我很遠，小妹還忍不住哭了，讓我那顆冰冷的心溫暖了許多。

好多年以后，我還能回想起和大妹小妹在一起的溫馨畫面。那張賀卡，我珍藏了許多年。

一個月以后，我接到了大紅的錄取通知書，華北電力大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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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以后。

我的女兒，10來歲的孩子，異常頑劣，有時候簡直都能把人氣死。我不得不狠著心板著臉教訓(xùn)她，也終于明白了為人家長的用心良苦。

姨父姨媽已經(jīng)退休了，跟著大妹搬到了保定東邊的軍校廣場附近，那是大妹單位的小區(qū)。他們已經(jīng)是很慈祥的老人了，再也不是當年威嚴刻板的老師模樣了。

大妹小妹家的孩子，加上我的女兒，差不多是豬狗都嫌的年紀。沒想到他們都喜歡聽幽默風(fēng)趣的姥姥講故事，更喜歡跟著博學(xué)多聞的姥爺去郊外放風(fēng)箏。

常年站講臺的姨媽腰腿不太好，很少下樓。大妹工作繁忙，我和小妹經(jīng)常在周末過來照顧他們。小妹負責(zé)收拾家務(wù)，我負責(zé)幫著姨媽按摩腰腿和后背。

我指著墻上的二胡問，“這是誰的?”

姨媽回頭看了一眼，“你姨父的。他拉的二胡可好了！”

我從來不知道姨父還會拉二胡。

姨媽說，“你姨父年輕時，除了教化學(xué)課以外，二胡手風(fēng)琴樣板戲，音體美樣樣出色，是全校師生的偶像。教育局其它學(xué)校經(jīng)常邀請他去參加各種演出，深受學(xué)生們的歡迎。”

我忍不住驚嘆，原來，姨父并不是生來就刻板的老干部形象。他也有過生龍活虎的高光時刻，也有過激情燃燒的青春歲月。

樓道里傳來了歡呼聲、雀躍聲和驚天動地的腳步聲，孩子們簇擁著老爺子回來了。姨父戴著墨鏡，舉著一個夸張的大風(fēng)箏。除了威嚴氣派，更多的是儒雅和慈祥。

我忍不住開玩笑說，“姨父真是個帥老頭！”

大妹的兒子最是任性淘氣，上學(xué)放學(xué)指定必須姥爺接送才行。他無比自豪地說，“姥爺可是我們?nèi)嗤瑢W(xué)的偶像！”

三個孩子撲到姥姥跟前，搶著和姥姥描述今天的所見所聞。我女兒說，“姥爺帶著我們?nèi)珷I了，看見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寺廟?！币虌屨f，“那叫觀音寺。我們以前在國公營住過，還去寺廟里燒過香呢！”

國公營?觀音寺?

我心中動了一下，隱藏于內(nèi)心深處的國公營，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於炅?，我似乎還沒有完全釋然，從來不愿提及那段壓抑而且還不太光彩的高三生活。

小妹的女兒細聲細氣地問，“姥姥，你們?yōu)樯兑獰?？”姨媽停頓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然后對孩子們左顧而言他：“你們每個人寫一篇游記，寫的好，姥姥有獎勵?！焙⒆觽兟劼牬搜裕⒖叹透髡业胤綂^筆疾書起來。

我假裝無意地問小妹，“他們?yōu)樯度ビ^音寺燒香？”小妹遲疑了一下，小聲和我說，“當年你匆匆走后，我爸我媽都很擔(dān)心你。他倆偷著去觀音寺燒香拜佛，保佑你能考上大學(xué)?！?/p>

我的內(nèi)心被深深觸動了，那是一種五味陳雜的感覺。外表聲色俱厲的教導(dǎo)主任，優(yōu)秀的人民教師，為了我竟然偷著去燒香拜佛。他們是真心實意地關(guān)心我愛護我，可笑我還曾經(jīng)為自己那可憐的自尊心和虛榮心擰巴了這許多年。

下午，姨父在書房里練書法，這是他堅持多年的習(xí)慣了。我一邊幫他研墨，一邊發(fā)愁如何教育令人頭疼的女兒。

姨父渾然不在意的樣子，“今天去國公營，他們表現(xiàn)的都很好，講文明懂禮貌有素質(zhì)。其它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大可不必太在意。人生的每一個階段不可能都完美，但都是寶貴的財富，是人生的組成部分……”

“……我年輕的時候，也認為這個世界非黑即白，也像你一樣爭強好勝傲氣十足，甚至多次頂撞領(lǐng)導(dǎo)和長輩們。也是四處碰壁之后才……”

我不禁莞爾，原來姨父也和我一樣。我一直都在為自己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而耿耿于懷，為以前的無知而羞愧，甚至一直都在刻意回避國公營那段往事。

姨父語重心長，“都是凡人，不能站在眼前的高度去批判以前的自己，更不要去后悔以前的選擇。就算重來一次，以當年的心智和閱歷，肯定還會走相同的路！每一輩人，都一樣。小孩子們也一樣?！?/p>

所以，不必再糾結(jié)那些陳年舊事了。

忙了一天的大妹回來了，“梅梅姐你們談什么呢?”

我開玩笑說，“我正懺悔呢！當年如果沒有你們，我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里掙扎呢！”

大妹悄聲問我，“梅梅姐，當年你為啥逃學(xué)？”

當年……

上高中時，我特別喜歡文科，認定了要學(xué)文的。不料，幾乎所有的老師都認為我應(yīng)該學(xué)理科，理由是以后方便找工作。萬般無奈之下，我極其不情愿的放棄了文科。但是后來，后來就越來越不喜歡上課了……

大妹說，“梅梅姐，你做了我們連想都不敢想的事?！?/p>

小妹看了一眼客廳里的孩子們，趕快轉(zhuǎn)移話題，“馬上就快三月三了，咱們也去國公營轉(zhuǎn)轉(zhuǎn)吧！梅梅姐，這么多年，你還沒回去過呢！”

姨父寫了一幅大字送給我，“君子慎獨”，說這是一種準則，一種修養(yǎng)，一種境界。

當年前因后果種種，仿佛昨日東流之水，離我遠去已不可留，卻曾經(jīng)又亂我心幾多煩憂。而今，與其抽刀斷水，不如趁機散發(fā)弄扁舟。

往事已隨風(fēng)而去，我終于決定回一次國公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