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 清晨的風里裹著霜,王二搓了搓凍紅的手,把鋤頭往地上一插,望著自家那畝三分地嘆氣——地里的麥苗稀稀拉拉,像沒吃飽飯的孩子,葉尖還掛著霜,一碰就掉。村東頭張地主家的田埂上,已經有佃戶在翻土了,人家的地肥得流油,黑土粘在鋤頭刃上,像抹了層蜜,而自家的地卻越種越薄,土粒散得像沙子,踩上去都硌腳。 王二摸了摸懷里的戶籍冊,那是本皺巴巴的麻紙本,邊角卷著毛,封面用毛筆寫著“永樂二年民戶冊”,里面“王二”兩個字歪歪扭扭,像兩條爬不動的蟲子。他爹臨死前把冊子塞給他,手涼得像塊石頭:“這冊子比命還重要,丟了就得去充軍。”王二想起去年村西頭的李三,逃荒時把戶籍冊丟了,被縣吏抓住,打了二十板子,發配到遼東修長城,至今沒回來。在古代,農民的身份不是選擇,而是刻在戶籍上的終身標簽,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人胸口發疼。 戶籍冊上的“民戶”,是一輩子的枷鎖 王二的戶籍冊是明代的“黃冊”,屬于“民戶”類別——這是朱元璋定的規矩,把人分成“軍戶”“民戶”“匠戶”“灶戶”幾類,一旦定了籍,子子孫孫都得繼承。比如軍戶要世代當兵,匠戶要世代做手藝,民戶則要世代種地,連搬家都得申請,不然就是“逃戶”,抓回來要坐牢。 ![]() 其實這規矩不是明代才有的。早在漢代,朝廷就搞“編戶齊民”,把每家每戶的人口、土地、財產都登記在戶籍上,每年核對一次,像看管犯人一樣。比如《漢書·食貨志》里說,“民年十五至五十六,出賦錢,人百二十為一算”,不管你種不種地,只要是“民戶”,就得交人頭稅。唐代更嚴,實行“均田制”,把土地分給農民,但前提是你得在戶籍上登記,一旦逃亡,土地要收回,還要罰做苦役。宋代雖然放松了點,把農民分成“主戶”(有地的)和“客戶”(沒地的佃戶),但“客戶”還是得依附“主戶”,不能隨便離開。 王二的爺爺當年是“主戶”,有五畝地,到父親手里變成了三畝——因為父親給地主當過長工,欠了錢,只能賣地還債。到王二這代,只剩下一畝三分地,還被劃成“瘠田”(劣質田),每年交完賦稅,剩下的糧食不夠吃,只能靠妻子紡線賣錢補貼家用。戶籍冊上的“民戶”兩個字,不是身份,是鐐銬,把農民鎖在土地上,一輩子都逃不掉。 越種越薄的命根子,終究是別人的 王二的一畝三分地是爺爺留下的,位于村南的坡地,下雨時水土流失,天晴時土地龜裂,種小麥只能收兩石,種玉米只能收三石,而張地主家的田,位于村北的平地,澆著河水,種小麥能收五石,種玉米能收七石。張地主家的地越買越多,去年還買了村北趙四的十畝地——趙四因為母親生病,借了張地主二十兩銀子,還不上,只能把地賣了,變成佃戶,每年要交六成的租子。 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但這命根子常常被人搶走。漢代的豪強地主,比如南陽的樊家,有“田畝三百余頃”,占了整個縣的一半土地,農民只能租他們的地,交五成以上的租子。唐代后期,均田制崩潰,“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比如宰相元載,家里有“膏腴別墅數十所”,占了長安附近的好地。宋代的不抑兼并政策更狠,比如王安石變法時,想通過青苗法抑制兼并,但地主官僚反對,結果“青苗法”變成了“高利貸法”,農民借了錢,利息高達百分之四十,只能賣地還債。明代的藩王更過分,比如萬歷皇帝的兒子福王朱常洵,占地兩萬頃,河南的農民幾乎都變成了他的佃戶,交租子交得傾家蕩產。 王二望著張地主家的地,想起父親當年的話:“土地是養人的,但養的是地主,不是我們。”父親當年種了一輩子地,到頭來還是窮,死的時候連口棺材都買不起,只能用草席裹著埋了。農民的地越種越薄,地主的地越種越肥,這不是命,是制度的必然——土地兼并從來不是偶然,是朝廷允許的,是地主官僚默許的,是農民逃不掉的噩夢。 徭役像塊甩不掉的膏藥,粘在身上 上個月,縣吏來村里征徭役,要選十個壯丁去修運河。王二被選中了,他哭著求縣吏:“我家的地還沒種完,要是去修運河,今年的收成就沒了。”縣吏踢了他一腳:“朝廷的事比你家的地重要,不去就抓你去坐牢。”王二只能跟著去了,修了一個月的運河,每天從早到晚挖泥土,手都磨破了,指甲蓋都翻了,回來的時候,地里的麥苗都枯了,妻子抱著孩子哭:“這日子沒法過了。” 徭役是農民的另一個枷鎖。秦代的徭役最狠,“男子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修長城、修阿房宮、修秦始皇陵,征調了上百萬農民,導致“丁男被甲,丁女轉輸”,農民連種地的時間都沒有。漢代的更賦,比如成年男子每年要服一個月的徭役,不去的話要交“更賦”,相當于一個月的工資(約三百錢),對農民來說,這是很大的負擔。唐代的租庸調中的“庸”,是代替徭役的賦稅,但如果朝廷需要,還是要服徭役,比如唐玄宗時期,修華清池,征調了十萬農民,修了三年,很多人累死在工地上。 ![]() 王二修運河的時候,認識了鄰村的李五,李五說:“我去年修了三個月的長城,回來的時候,妻子已經餓死了,孩子被人販子拐走了。”王二聽了,心里發寒,他想起自己的孩子王小牛,才七歲,要是自己死在工地上,妻子和孩子怎么辦?徭役不是義務,是朝廷對農民勞動力的強制掠奪,把農民的時間搶走,把農民的家庭拆散,把農民的希望碾碎。 科舉制里的“農民禁區”,從來不是給農民開的 王小牛今年七歲,看著村里地主家的孩子去私塾讀書,羨慕得不得了。每天早上,地主家的孩子穿著絲綢衣服,背著書包,從王二家門前經過,王小牛就站在門口,望著他們的背影,直到看不見為止。有一天,王小牛說:“爹,我也想讀書。”王二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讀書要交學費,還要買筆墨紙硯,咱們家哪有錢啊?”王小牛低下頭,手里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畫字,畫的是“田”字,畫了一遍又一遍。 科舉制是古代農民改命的唯一希望,但這希望像海市蜃樓,看得見,摸不著。唐代的科舉需要門第,比如“五姓七望”(崔、盧、李、鄭、王)的子弟,不用考試就能做官,而農民子弟即使考中了,也很難得到重用。宋代的科舉放寬了門第限制,比如“取士不問家世”,但教育資源集中在城市,農民子弟沒有錢讀書,比如范仲淹的義莊,是少數的例子,大部分農民子弟連識字都難。明代的科舉需要參加縣試、府試、院試,考中秀才才能參加鄉試,而秀才的名額很少,比如一個縣只有幾十個秀才名額,農民子弟很難考中。清代的科舉雖然延續了明代的制度,但文字獄盛行,農民子弟不敢讀書,比如“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讀書變成了危險的事。 王二的鄰居周秀才,是村里唯一的秀才,當年考中秀才的時候,全村人都去祝賀,說他“鯉魚跳龍門”。但周秀才考了二十年鄉試,都沒考中舉人,只能在村里的私塾教書,賺點小錢,日子過得比王二好不了多少。科舉制給了農民改命的希望,但教育資源的匱乏、門第的限制、制度的不公,讓這個希望變成了奢望,農民子弟只能望“科舉”興嘆。 重農抑商的“緊箍咒”,讓商人變成“過街老鼠” 王二的妻子張氏,是個心靈手巧的女人,紡的線又細又勻,賣得比別人貴。去年,張氏說:“咱們不如把紡的線拿到縣城去賣,賺點錢,給小牛買本三字經。”王二猶豫了,說:“商人地位低,要是被稅吏抓住,要交很多稅。”張氏說:“試試看吧,總比在家窮著好。” 王二帶著張氏紡的線,去了縣城。縣城的集市很熱鬧,賣什么的都有,王二找了個角落,把線擺出來,剛賣了兩卷,就過來一個稅吏,穿著官服,指著他的線說:“交稅,三成。”王二說:“我賺的錢還不夠交稅的。”稅吏罵道:“不交稅就沒收你的貨。”王二只能交了稅,賣了一天,賺了半兩銀子,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本三字經,遞給王小牛,說:“給,你的書。”王小牛高興得跳起來,抱著書跑出去,跟小伙伴炫耀。 ![]() 但經商的路并不好走。重農抑商是古代的基本國策,商人排在“士農工商”的最后,地位比農民還低。漢代的算緡告緡,比如向商人征收財產稅,鼓勵告發商人隱瞞財產,導致商人破產。唐代的市籍制度,比如商人必須登記在市籍里,不能參加科舉,不能穿絲綢。宋代的商稅繁重,比如“過稅”(流通稅)和“住稅”(營業稅),稅率很高,比如過稅稅率是2%,住稅稅率是3%,但實際征收中,官員會層層加碼,導致商人利潤很低。明代的海禁,比如禁止民間海外貿易,只允許官方的朝貢貿易,導致海盜盛行,比如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就是海盜出身。清代的閉關鎖國,比如只允許廣州一口通商,商人必須通過十三行進行貿易,受到嚴格控制。 王二的鄰居周七,是個商人,賣些針頭線腦,去年去蘇州賣貨,被海盜搶了,貨物全沒了,回來的時候,妻子罵他:“不如在家種地。”周七說:“種地更窮,要是遇到災年,連飯都吃不上。”重農抑商的政策,像緊箍咒一樣,套在商人頭上,讓商人變成“過街老鼠”,農民即使想經商,也得背著沉重的枷鎖,賺點錢比登天還難。 農民起義的“不歸路”,終究是“以卵擊石” 去年,山東爆發了農民起義,領頭的是宋江,說要“替天行道”,殺貪官,救百姓。王二聽說了,心里動了動,想跟著去——反正日子過不下去了,不如拼一把。但妻子拉住他,哭著說:“起義是要殺頭的,你要是死了,我們娘倆怎么辦?”王二猶豫了,坐在門檻上,抽了一袋煙,想起父親當年的話:“忍一忍,日子總會好的。” 農民起義是農民最后的選擇,但往往是“以卵擊石”,代價是家破人亡。秦末的陳勝吳廣起義,“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但最終被秦軍鎮壓,陳勝被部下殺害,吳廣被田臧殺死。東漢末年的黃巾起義,“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但被諸侯鎮壓,張角病死,張寶、張梁被殺。唐代的黃巢起義,“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但最終被唐軍鎮壓,黃巢被殺。明代的李自成起義,“均田免賦”,推翻了明朝,但被清軍打敗,李自成被殺。清代的太平天國起義,“天下一家,共享太平”,但最終被湘軍鎮壓,洪秀全病死,李秀成被殺。 王二后來聽說,宋江的起義軍被朝廷招安了,變成了“官軍”,去打方臘,結果死傷慘重,宋江也被賜死。他嘆了口氣,說:“還是在家種地吧,雖然窮,但至少能活著。”反抗是農民最后的希望,但朝廷的鎮壓、起義軍的內部分裂、缺乏明確的目標,讓這個希望變成了絕望,農民起義往往以失敗告終,留下的是滿地的尸體和破碎的家庭。 制度的束縛,經濟的壓迫,社會結構的固化 王二坐在田埂上,望著遠處的夕陽,心里想:“要是有一天,戶籍冊上沒有'民戶’兩個字,要是地里的莊稼長得好,要是不用去修運河,要是孩子能讀書,要是能做個商人,要是不用怕起義,那該多好啊。”但他知道,這些都是夢,古代農民的夢,像肥皂泡一樣,一戳就破。 古代農民改命難,難在制度的束縛——戶籍制度把農民鎖在土地上,徭役制度搶走了農民的時間,科舉制度給了農民希望但又讓希望破滅。難在經濟的壓迫——土地兼并讓農民失去土地,賦稅徭役讓農民破產,重農抑商讓農民沒有其他收入來源。難在社會結構的固化——“士農工商”的四民制度,讓農民永遠處于社會的底層,沒有上升的通道。 ![]() 王二摸了摸懷里的戶籍冊,想起父親當年的話:“這冊子比命還重要。”他抬頭望著天空,天上的云像棉花一樣,飄得很慢,很慢。古代農民的改命之路,從來都是荊棘密布,而這荊棘,是制度種下的,是社會澆肥的,是歷史刻在骨子里的。 王二站起身,扛起鋤頭,往家里走。妻子在門口等著他,手里拿著一碗粥,說:“快喝吧,熱的。”王小牛跑過來,抱著他的腿,說:“爹,我今天讀了三字經,會背'人之初,性本善’了。”王二笑了,摸了摸王小牛的頭,接過粥,喝了一口,粥是稀的,里面有幾粒米,還有點野菜,但他覺得很香,很香。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條長長的路,延伸到遠方,看不到盡頭。古代農民的改命之路,就是這樣一條路,很長,很苦,很絕望,但他們還是要走下去,因為他們是農民,是土地的兒子,是歷史的參與者,是中國的根。 參考書籍 1. 《史記》(西漢·司馬遷) 2. 《漢書》(東漢·班固) 3. 《后漢書》(南朝宋·范曄) 4. 《三國志》(西晉·陳壽) 5. 《舊唐書》(后晉·劉昫) 6. 《新唐書》(北宋·歐陽修、宋祁) 7. 《宋史》(元·脫脫等) 8. 《元史》(明·宋濂等) 9. 《明史》(清·張廷玉等) 10. 《清史稿》(民國·趙爾巽等) 11. 《中國通史》(范文瀾、蔡美彪) 12. 《中國古代經濟史》(傅筑夫) 13. 《中國古代戶籍制度史》(張晉藩) 14. 《科舉制的起源與發展》(何忠禮) 15. 《重農抑商政策的歷史演變》(林甘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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