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偶翻古文觀止,讀到韓愈《諱辯》這篇文章,文章的前言介紹中說:李賀是唐代一個杰出詩人,很有才華。在他二十一歲那年被推選參加進士考試。因他父親名晉肅,晉肅的“晉”與進士的“進”同音,嫉妒他的人揚言李賀參加進士考試犯了他父親的名諱,即沒有避諱他父親的名字,因而不宜參加進士考試。為此韓愈特地寫了《諱辯》這篇文章替李賀辯護。讀完文章,在欽佩韓公的大氣磅礴、有力辯駁和幽默的語調同時,我不由地對文章后面的東西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為什么參加考試還要避諱?為何李賀會引起他人的妒忌?是誰在借題發揮妒忌李賀?又是誰有這么大的能力連韓公出面述文都不能使李賀參加進士考試呢?于是,我就去查資料,等我終于明白了事情的大致原委后,我的心情郁悶至極,除了感嘆還是感嘆。
李賀,字長吉。祖籍隴西,生于福昌縣昌谷(今河南洛陽宜陽縣)。家居福昌之昌谷,后人因稱李昌谷.據《新唐書·卷二百三·列傳第一百二十八·李賀》記載:“系出鄭王后。七歲能辭章,韓愈、皇甫湜始聞未信,過其家,使賀賦詩,援筆輒就如素構,自目曰高軒過,二人大驚,自是有名。為人纖瘦,通眉,長指爪,能疾書。……”
李賀自得韓愈、皇甫湜的贊賞,一時被世人稱為詩鬼,元和二年,18歲的他又以一首《雁門太守行》名噪一時,聲震長安,長安城里幾乎人人都會吟誦“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每天來拜訪求見者絡繹不絕,年輕的李賀自不免揚揚得意,自命不凡,有些飄飄然。這一天,下人進來通報有人求見,李賀接過名刺一看,原來是一個叫元稹的毫無名氣的校書郎,而且這校書郎是明經擢第,與正宗的科舉出身的人相差了好幾個等級。(自漢始,凡是以闡明經學者朝庭可錄取做官,至唐朝仍沿用。凡是以經學入第者為明經,而以詩賦入第者為進士)。李賀就瞧不起,不愿與這樣的人交流,于是就在名刺上回復到:明經擢第,何事來見李賀?與你交往,讓別人怎么看我?。元稹在門外等了大半天,人沒見著,等來的卻是這樣帶有侮辱性的回復,自然是氣憤至極,當即拂袖而去,元稹本就是個心胸不寬的人,自此對李賀就心生妒恨。
大唐元和四年,即公元809年,韓愈任河南令,時年李賀18歲,李賀憑著出眾的才華,當然也憑著韓愈的賞識,在洛陽順利通過河南府試,得了第一名,即將赴長安“應進士舉”,參加來年正月禮部舉行的考試。消息傳到昌谷家中,母親、妻子都為他感到高興,錦繡前程和大道通途,似乎已在李賀面前鋪開,只等他到長安進士及第了。
那些天,前來賀喜的人很多,李賀整日被人請來請去,忙得不可開交。這天,河南府派出一些車馬,要送洛陽考生去京城長安趕考。臨行前,李賀才想起來自己忙暈了頭,竟然忘了一項重要的事情沒做,自己沒有按朝廷要求準備“五人聯保”文狀,原來唐代科舉,對考生資格審查很嚴。《唐會要》上說,凡參加進士科考試的文人,須把家庭背景寫清楚,列出清單,遞交禮部備案。還要求考生“五人聯保”,其中一人出了問題,大家都得擔責任。考生個人若觸犯了法律,須自報或由他人舉報,若有隱瞞不報的,則該組聯保考生三年內不準報考。
李賀便趕緊去找韓愈,(我很疑惑他為何去找韓愈而不去找其他的考生呢?是他人妒忌不肯為其擔保?是李賀人緣不好找不到人為自己擔保?還是李賀瞧不起他人不愿他人為自己擔保?)韓愈只好以個人名義為他出了具保文狀。具保文狀上寫著:“李賀:河南府考生,不是冒籍;其父去世,已滿三載,不在居喪之列;出身清白,不是娼優囚犯子弟。”
這樣寫雖不錯,但這樣做就違紀了,因為“五人聯保”是常例,一人保舉是特例,是要冒風險的。但李賀想,自己乃天下名士,詩文早已風靡兩京,加上有文壇領袖韓愈保舉,所以心存僥幸,殊不知這樣做給他留下了終生的遺憾。
唐代的進士考試,每年最多錄取二三十人,如果李賀參加考試,其他考生自然就少了一分希望。加上李賀平時自恃才高,所交往的那些朋友,不是官宦子弟,便是一些名士。一般的文人,只有請他吃飯、向他求詩的份兒,很難成為他的朋友。在李賀參加河南府試取得第一名后,便有人嫉妒他,到處散發帖子詆毀他,這些帖子經過精心策劃,大意如下:李賀父名晉肅,“晉”與“進”諧音,李賀不避父親名諱,既犯了大唐《嫌名律》,又是不孝之行為。所以,李賀不舉進士為是,入試進士為非!洛陽多處官署都有這種帖子,只是李賀忙于應酬,不知情罷了。
大凡一個人太有才了,太輝煌了,周圍的人就會自慚形穢,感到不舒服。盡管李賀沒有得罪那些人,實際上已經得罪了。當時洛陽考生來到長安后,統一被安排在河南府設在長安的驛館內,由河南府統一提供食宿。李賀也和其他應試的文人一道同住在河南府驛,加上他沒有參加“五人聯保”,只有韓愈一人替他寫了具保文狀,就被其他考生抓住了把柄,那些人嘰嘰咕咕議論紛紛,非常不友好,甚至有點予除之而后快。這樣一來,李賀便直接感受到了壓力。
李賀成了眾矢之的,無奈之下李賀只好疏通一些關系,緩解這種壓力,他又想起了韓愈,再次向韓愈求助,請他對不利于自己的輿論進行干預。
韓愈實在是太喜歡李賀了。他遠在洛陽,馬上寫了一篇《諱辯》為李賀解圍,他義正嚴詞地質問:“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他引經據典,先由避諱的規定說起,繼而舉例證進行闡釋,說明李賀并未違犯條律。最后,韓愈指出,現在一些人詆毀李賀,引申諱法,是借機壓制人才!
今天看來韓公的《諱辯》固然氣勢磅礴,說理簡潔充分,有理有據,痛快淋漓,為歷代所欣賞,給后人留下了一筆寶貴的遺產。但在當時,有人卻不買賬——《舊唐書》就指責韓愈信口開河,觀點偏激。同時《諱辯》對李賀而言是幫了倒忙,也給他帶來了更大麻煩。李賀之事本來應該低調處理,好好在河南府考生中做些勸導說服工作,掩飾過去也就算了。但韓愈是名人,《諱辯》一發表,便轟動全國,天下矚目,并引起了有關名諱問題的大討論。另外,李賀的朋友——當時在京的張籍、張徹、權琚、楊敬之等人,為了安慰李賀,便在河南府驛擺酒造勢。這無疑是火上澆油,使考生們更加反感。他們蠢蠢欲動,醞釀著更大的行動。這時,已高居相位的權德輿,開始注意考生的異常動向,他怕事情鬧大了,又擔心韓愈牽連過甚,招致非議,便趕緊把韓愈的好友時任工部侍郎的皇甫湜召來:“昌谷李賀本無錯,錯就錯在他名氣太大了,今又有韓公之辯,樹大招風,風之無形,受損的必然是樹了。那些考生,就是搖撼李賀這棵樹的‘風’,若考生們釀出事端,李賀這棵樹倒了,考生們卻散于無形,很不劃算呀!”于是,皇甫湜趕緊去安撫李賀。與此同時權德輿將時任監察御史的元稹召來,讓他妥善處理李賀參不參加進士考試的事情。
元稹是個心胸狹窄的人,這些天他也一直在關注著事情的進展。當年自己被李賀羞辱一事,他一直耿耿于懷,這些年看到李賀聲名如日中天,內心更是忌恨,得這個機會,豈有不公報私仇之理?于是,他在奏書中稱:李賀不宜參加科舉,須將其除名方呵護朝廷禮法。
李賀壓根沒想到,自己年輕時的一次小小過錯,竟然釀成了自毀前程的巨大悲劇。
在哪個惟有科舉一條人生路的時代,失去科舉考試的機會,李賀的命運是可想而知了。“吾年二十不得志,一心愁謝如枯蘭”,絕望之余,李賀只好終日閉門不出,寫一些悲苦詩句聊以自慰。后來經過韓愈的多方推舉,李賀最終總算謀了一個“奉禮郎”的從九品的小官,負責管理皇家祭祀的一些禮儀之事,這對于有“詩鬼”之稱的李賀來說,這實在是一種奇恥大辱。三年后,妻子去世后,他萬念俱灰,辭掉了差事,前往潞州投靠張徹,過了兩年寄人籬下的生活。公元816年,年僅27歲的李賀,在家中郁郁而終。
李商隱在《李長吉小傳》道:長吉生二十七年,位不過奉禮太常,時人亦多排擯毀斥之。又豈才而奇者,帝獨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豈人見會勝帝耶?咳,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李賀短暫而坎坷的一生?是腐朽的制度?是遇人不淑?是人的妒忌心?還是命運使然?似乎有,又不全是。性格成就命運。李賀的命運悲劇難道不是他的性格造成的嗎?性格偏激,恃才傲物,不把別人放在眼里,終究釀成如此的人生悲劇,實在是令人可惜,可悲,可嘆!
寫到這我不由地想起前一段時間看到的一個帖子,說的是因在百家講壇以品讀三國而紅透天的易中天大師,在作客北京衛視科教頻道的《非常網絡》時,在被問到“與余秋雨的網絡戰是不是為了保持名人熱度”等問題時,易中天說,“我拒絕回答愚蠢的問題。”易中天還多次以譏諷的口吻問主持人還要繼續愚蠢下去嗎?嘲諷應該開個主持人培訓班;質問主持人怎么就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等。主持人林白和姜華幾度被噎到無語,特寫鏡頭中甚至能看到他們面露難色、眼泛淚光。連易大師那么有學問的人都如此“偏執狹隘,狂妄自大”,我們就更能理解年輕氣盛的李賀了。只是,但愿像李賀這樣的悲劇別再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