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強:也說蘇軾黃州詞
湖北省政府門戶網站www.hubei.gov.cn2010年10月20日來源:
蘇軾一生作詞三百多首,而黃州的詞作就有近百首(一說超百首),占他全部編年詞作的約四分之一。饒曉明著文指出,“東坡詞的創作高峰在黃州”①。蘇軾作詞始于“神宗熙寧五年,他出官杭州以后”②,謫居黃州,他的詞創作,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達到頂峰。王灼《碧雞漫志》卷二云:“東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這種文化現象引起歷代評論家的關注與思考。本文也就這個問題作一點探討。 一、“休將白發唱黃雞” “烏臺詩案”對蘇軾的打擊是沉重的。他在《予以事系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二首》(其二)寫道: 柏臺霜氣夜凄凄,風動瑯珰月向低。 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游安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烏臺詩案”,蘇軾驚魂未定,被貶至黃州為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他帶著惶恐的心情到黃州。“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③,正是他當時心態的寫照。蘇軾初到黃州就遭遇著貧窮和饑寒的困擾。他給章子厚的信中透露出他但時的困境:“現寓僧舍,布衣蔬食,隨僧一餐,差為簡便。以此畏其到也。窮達得喪粗了其理,但廩祿相絕,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憂。”又在給門生秦太虛信中陳述他初到黃州的生活窘況:“痛自節檢,自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大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叉。”蘇軾居黃州的饑寒生活可見一斑。 生活饑寒交迫,疾病也隨之而來。他在給陳朝請信中說:“春夏以來,目病幾百日,今尚苦目疾。”又在給蔡景繁的信中說:“某臥病半年,終未清快。近復以風毒攻左目,幾失明。”由于水土不服,他先后患過腹瀉、臂疾、中暑、水疫、瘡癤、紅眼睛等疾病。 更有甚者,“軾自得罪以來,不敢復與人事”,“六親不相保”,“親友至于絕交”④。 蘇軾初到黃州,內心充滿著困頓與矛盾。然而,蘇軾畢竟是蘇軾,他有“平生文字為吾累”的沉痛感受,但“他的心情沒有一天平靜過,筆墨沒有一天停止過;只是不直言其意,借筆抒發其內心真情”⑤。 蘇軾的《浣溪沙》(山下蘭芽短浸溪)最能反映他不為艱難困苦所嚇倒,樂觀進取的情懷: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 作品由蘭溪而西流而想到人生可再少。這是詞人“對失去了的青春的熱情呼喚,是不甘寂寞的表現。”⑥于是有“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風雨任平生”⑦的感慨。 我們考察蘇軾謫居黃州的經歷,有兩點值得注意: 一是躬耕東坡,自食其力。饑寒交迫沒有使蘇軾消沉,在老友馬正卿的幫助下,他得到故營地數十畝,開始了經營田宅之舉。他從勞動中得到了歡樂,免除了仕途風波。他躬耕于東坡,筑雪堂和南堂,過著陶淵明式的生活。 二是“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⑦。我們查閱蘇軾謫居黃州的文學作品,驚訝地發現,蘇軾改變了創作的路數,“干脆改弦更張,利用‘謔浪游戲’的‘小詞’來自由充分地灌裝心里的苦酒。”⑧這個時期,他的詞作明顯增多。 二、抒情言志,“小詞不礙” 蘇軾創作路數的改變是有其原因的。 “烏臺詩案”后,蘇軾給親朋好友的書信中說出“不復作詩文”的原因: 但得罪以來,不復作文字,自持頗嚴,若復一作,則決壞藩墻,今后仍復袞袞多言矣。(《答秦太虛》之四) 某自竄逐以來,不復作詩與文字。所諭四望起廢,固宿志所愿,但多難畏人,遂不敢爾。其中雖無所云,而好事者巧以醞釀,便生出無窮事也。(《與陳朝請》之二) 困躓之甚,出口落筆,為見憎者所箋注。兒子自京師歸,言之詳矣,意謂不如牢閉口,莫把筆,庻幾免矣。雖托云向前所作,好事者豈論前后。即異日稍出災危,不甚為人所憎公耳。(《黃州與人》之二) 眾所周知,“烏臺詩案”是蘇軾因詩而下獄。據宋人朋九萬《烏臺詩案》載,蘇軾的政敵何大正、舒亶、李宜之、李定等收羅“蘇詩”,“箋注”,羅織罪名,把蘇軾打入獄中。“烏臺詩案”蘇軾因詩獲罪,差點喪命,被貶黃州,便格外小心,“不如牢閉口,莫把筆”,以免“好事者巧以醞釀,便生出無窮事也”。 我們仔細審視蘇軾的書信,他只說“不復作詩文”,并不包括“詞”。 關于蘇軾的黃州詞,王兆鵬、陳冰清、莫勵鋒、饒曉明等先生都有精辟的論述。 蘇軾選擇“詞”來抒情言志,是由于當時社會對“詞”的認識,以及蘇軾在黃州的特殊身份所決定的。 胡寅《題酒邊詞》對蘇軾以前的五代北宋人“詩尊詞卑”有一段論述。他說,“然文章豪放之士,鮮不寄意于此者,隨亦自掃其跡,曰謔浪游戲而已也。” 當時人把詞作為“遣情娛興”的小道,我們還可舉出一些例子。 其一:王荊公初為參知政事,閑日因閱讀晏元獻公小詞而笑曰:“為宰相而作小詞,可乎?”平甫曰:“彼亦偶然自喜而為爾,顧其事業豈止如是耶?”時呂惠卿為館職,亦在坐,遽曰:“為政必先放鄭聲,況自為之乎?”⑩ 其二:晏叔原,……手寫作長短句,上府帥韓少師。少師報書:“得新詞盈卷,蓋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補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 ? 例一說明宋人認為有身份的人作詞有損尊嚴,例二說明作詞是“才有余而德不足”的表現。由此說來,“詞受到鄙視,正表明詞在當時是一種不登大雅之堂的,非教化性的,非功利性的文字‘游戲’,而不與詩文等量齊觀的正兒八經的文學‘創作’。” ? 蘇軾正是利用“詞”被當作“遣情娛樂”的小道,它不會包含什么政治內涵或重大意義,所以即使是專事對蘇軾文字吹毛求疵的御史們也沒有去蘇軾的詞中去找什么罪證。“烏臺詩案”的罪證都是詩,而沒有一首詞,就很能說明問題。因此,他不必存戒備,生怕別人“箋注”引發事端。他在《與陳大夫》(其三)便直截了當地說:“比雖不作詩,小詞不礙,輒作一首,今錄呈,為一笑。”蘇軾不但積極創作詞,而且主動把詞作贈送朋友。今人陳冰清研究蘇軾黃州詞找出了熱衷于作詞的原因。他在《黃州詞》指出:“蘇軾此時期的詞不僅數量大,而且名作倍出。這是因為謫居的痛苦,滿腔抱負無所施展的抑郁,不能總是壓抑在心底。以蘇軾豪爽的性格,心直口快的脾氣,一定要有所渲泄。既然詩、文因為懼怕政治上再遭陷害而不敢作,那就要找個代替品,于是選擇了當時廣為盛行的詞體。” “小詞不礙”的理念為蘇軾壯膽,他鉆了時人“詩尊詞卑”的空子,運用手中如椽大筆,抒情言志,寫出了《念奴嬌?赤壁懷古》、《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浣溪沙》(山下蘭芽短浸溪)、《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等名篇,創造了中國詞壇的輝煌。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注》指出:“東坡詞開豪放一宗,且詞備眾體,影響深遠,享譽古今。” 三、“新天下耳目” 北宋早期的詞作基本上沿襲五代的風氣,被囿于“艷科”的樊籬之中。其內容無非是“剪紅刻翠”,“繡幌綺筵”;其格調也都是“柔靡纖弱”,“哀婉凄迷”。蘇軾致力于小詞的寫作是他到達杭州之后。“經歷了一階段的由嘗試而開拓的創作的實踐,蘇軾的詩化的詞遂進入了一種更純熟的境界,而終于在貶官黃州以后,達到了他自己詞作的質量的高峰。” ?胡寅《酒邊詞序》指出:“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 蘇軾編年詞傳統認定為近百首,近年饒曉明撰文說超百首。統觀蘇軾的黃州詞,“其題材、詞境大大開拓,諸如政治、農村、友誼、愛情、風物、游覽等都進入他的詞作之列。這是他黃州詞的一大特色。” ? 現在,看看蘇軾的幾首代表詞作: 先看《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這首詞被譽為千古絕唱。作品通過對赤壁宏偉瑰麗景色的描繪和對古代英雄豪杰的緬懷,表達了作者濟世報國建功立業的豪情,同時也流露出壯志難酬的憂郁心境。這首詞奠定了蘇軾為“豪放派”的地位,在詞的發展史上舉足輕重。宋人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云:“東坡‘大江東去’赤壁詞,詞意高妙。真古今絕唱。”今人黃海鵬《煙雨任平生》云:“《念奴嬌?赤壁懷古》詞氣勢磅礴,格調豪邁雄渾,其境界之宏大,是前所未有的。作者運用了多種建造藝術的手段,使景觀美、氣勢美、情真美、音韻美熔于一爐。它第一次以空前的氣魄和藝術力量塑造了一個英姿勃發、年輕得志的人物形象,使作者壯志難酬,奮勵當世的感慨有了景物之載體,又有了人物之載體,開用詞體塑造豪杰人物,表達重大社會題材之先河。”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的出現使中國詞壇面貌一新。 再看《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首表現了蘇軾的坦蕩胸懷。上片寫遇雨。“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雨打樹葉,詞人全然不顧,讓人從中看出詞人寬廣的胸襟和屈強的個性。“竹杖芒鞋輕勝馬”一句進一步突出作者安詳自在,若無其事的神態。。“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此兩句,“詞人把旅途的風雨升華為人生路途的困苦和災難,給詞賦予了豐富而又深遠的內涵。” ? 下片寫雨后。不管風雨來時多么險惡,只要堅持過來,回頭在看“蕭瑟”之處,就會發現其實是什么也沒有的。末尾幾句詞人在景物描繪中融進了自己的深邃的人生哲理。 劉乃昌在《蘇軾選集》中指出:“這首詞雖是寫途中遇雨這件極為平常的生活小事,卻反映了作者坦蕩的心胸和泰然自處的生活態度。顯然,這里也隱隱透露了詩人看破憂患的襟懷:他準備要以不避坎坷、任其自然的態度,來對付瞬間即變的政治風雨。” 后看《水龍吟》(似花還是非花): 似花還是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這首詞是蘇軾和其友人章質夫所寫詠楊花詞《水龍吟》而創作的。詞人詠物擬人借楊花刻畫出一個傷感幽怨的思婦形象。上片文筆細膩婉曲,層層遞進,寫出了楊花和少婦的共同命運:“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下片則重抒情。“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末句畫龍點睛,把全詞情感升華,生動地寫出少婦的青春已逝而情人不歸的幽怨。 朱靖華在《蘇軾詞新釋輯評》指出:“作者深摯之情,奇特之想,新奇之喻,振起全篇,上、下片遂成一體,顯得超凡脫俗,筆酣墨飽,神完氣足而余味無窮。這大概也正是蘇詞‘次韻’之所以能夠壓倒原作的地方。” 蘇軾的《水龍吟》(似花還是非花)歷來被評論家推崇。宋張炎《詞源》卷下《雜論》云:“東坡詞如《水龍吟》詠楊花……等作,皆清麗舒徐,高出人表。”清王國維《人間詞話》云:“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韻似原唱,章質夫詞原唱似和韻,才之可強也如是。”又云:“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 邱俊鵬《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瑣談》云:“全篇處處寫楊花,極盡變化,姿態橫生,但詩人在詠楊花時,卻把柳枝的柔弱,柳葉的細長,柳絮的輕盈,傳說、結局,統統調動起來寫人、抒情、言志。其間牽合關連,委婉曲折;反復傾吐,感慨幽深,真不愧為千古絕妙好詞。” 蘇軾黃州詞除上述幾首外,還有諸如《浣溪沙(山下蘭芽短浸溪)》表現出詞人積極樂觀的進取精神;《西江月》(照野彌彌淺浪)表現了詞人縱情山水的生活情趣;《臨江仙》(夜歸臨皋)表現了詞人精神上的苦悶和對自由生活的渴望;《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佺偓》表現詞人以浩然正氣迎接生活的曠達胸懷。 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詞至東坡,一洗綺羅香澤之態,寄慨無端,別有天地。”清劉熙載《藝概》高度評價蘇軾詞:“東坡詞似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東坡詞具神仙出世之姿。”蘇軾的黃州詞贏得“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聲譽。(作者:韓國強 海南省儋州市)
注釋 ①饒曉明《東坡詞的創作高峰在黃州》 ②?葉嘉瑩《論蘇軾詞》 ③蘇軾《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復用前韻二首》 ④蘇軾《謝量移汝州表》 ⑤饒學剛《蘇軾在黃州》 ⑥于培杰 孫言誠《蘇東坡詞選》 ⑦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⑧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 ⑨?王兆鵬《蘇軾貶居黃州期間詞多詩少詞探因》 ⑩魏泰《東軒筆錄》 邵伯溫《邵氏見聞后錄》 饒學剛《東坡貶居黃州功業考》 《蘇軾詞新釋輯評》(《定風波》條朱靖華講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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