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漪簡介: 于漪,1929年生,浙江鎮江人,1951畢業于上海復旦大學教育系。全國著名語文特級教師。全國教育先進工作者、勞動模范。歷任上海市人大常委、上海市楊浦中學語文教師、上海第二師范學校校長、全國中學語文教學研究會副會長,全國語言學會理事,上海市中學語文教學研究會會長等職。著有《于漪文集》。 讓生命與使命結伴同行 50年來我一直追求的就是德才識能全面素質的提高,而最為重要的就是人格的力量。幾十年來我追求教師人格的力量,做了以下三方面工作: 一、自我認識 清醒地認識我自己,是追求教師人格力量的前提。中國有句古話:“人貴有自知之明”,認識自己很難,所以才可貴。我有兩把尺子,一把尺子量別人的長處,一把尺子量自己的不足。我的教育教學經驗說到底,都是學大家的,或者說是“偷”大家的。我每聽一節課,包括聽我徒弟的、聽青年教師的課,我都是張開我的感官,運用我的思維器官去學習,因為我信奉“博采眾長”。一個人的智慧是有限的,大家的智慧是無窮的。我聽報告、跟人家談話,總是要拿這把尺子量別人的長處。比如,在文革前,我長期教高二、高三,粉碎“四人幫”之后,教了一屆高中,因為要培養青年骨干教師,我又帶初中。我第一次聽高潤華老師的課,發覺她的學生在課上背古詩詞背得那么熟,我心中很震撼,心想我怎么就沒想到呢?古詩詞是 我們中國優秀文化的精Ω糜盟床贛沙ぁR虼宋頁3U庋首約海何以趺疵揮邢氳僥?我怎么沒有想得那么深呢?我怎么就不懂呢?又比如,我覺得教母語一定要與外國人教母語比較,但是我只停留在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斷的比較上。比如說中國人怎么學母語,外國人怎么學漢語,外國人怎么學他自己的母語.中國人怎么學外語,我想得很多,也做了一些零星的比較,不成系統,認識膚淺。有一次我看到洪宗禮先生主編的中外母語比較研究的洋洋大作,我深感汗顏。他怎么就想得那么深、那么細,那是努力呀!還有把尺子,是量自己的不足。我自認為教課是認真的,課前認真備課,真有點像張志公先生講的那樣著了魔。先拼命鉆研教材、研究學生,然后把上課的每句話都背出來,然后再口語化。我洗衣服在考慮、揀菜在考慮、乘車也考慮,乘過站是常有的事,我怎么講,學生聽得才舒服,學得才愉快。可每次上完課,我總是覺得這里不行、那里不行、充滿了不足和缺陷,于是我再寫下“教后記”,就是記下學生學習的閃光點,記下自己教的不足。這樣用兩把尺子比,我就能清醒地認識自己。又比如,有的應該屬于常識問題,我長時間用錯而不知。講音樂,說“下里巴人”是通俗的、低級的,說“陽春白雪”是高級的、高雅的,可是有一次我讀宋玉的“對楚王問”,才發現我理解得多么不精確。他說“客有歌于郢中者”,唱到《下里》《巴人》的時候,“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唱到《陽春》《白雪》時,“屬而和者”就是聚集起來跟著唱的不過數十人,而“引商刻羽,雜以流徽”的時候,“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因此“陽春白雪”是次高級,我一直就認為它是最高級,可見自己知識很淺薄。在教課時,我一直告誡自己不能錯,因為你一錯,孩子就跟著錯,有時會錯一輩子。因為基礎教育是伴隨人終生的,它教的是知識的核,你錯了,有的時候學生改不過來就錯終生,但是由于自己的認識水平有限,自己的學識淺薄,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毛病很多。在長期的教學實踐中,我深深體會到教師的字典里永遠沒有一個“夠”字,說我已經夠了、不錯了,這是不可能的,教育是為未來培養人才,要跟著時代前進,怎么夠呢?正是由于這樣,所以我橫比豎比,量別人、量自己,越比越覺得自己有向前奔跑的動力。我覺得做老師別人的教育是其次的,最重要的還是自己內在的動力。 二、自我挑戰 我要追求人格的力量,就要不斷自我挑戰,這是形成人格力量的途徑。德國教育家第斯多惠說:教育者必須要在他自身和自己的使命中找到真正的教育的最強烈的刺激。這最強烈的刺激就是自我教育,把自我教育作為終身的任務:做了一輩子教師,一輩子學做教師,我能不能做一名合格的教師,就看我一輩子怎么努力學做教師。我一輩子學做教師有兩根支柱:第一根支柱是勤于學習;第二根支柱是勇于實踐。兩根支柱的聚焦點就是,不斷地反思。教育事業,是非常豐富又是非常復雜的,現在做老師一定要有時代活水。有這樣一個比喻:“給學生一杯水,教師要有一桶水”。我是不大同意這個比喻的,因為你這桶水是不是陳舊了,是否有污染,恐怕很值得研究。我們學過的東西隨著時代的發展有些已經束之高閣,大量新的信息、新的知識要自己掌握。 因此教師學習必須如長流水,教師一定要有豐富的智力生活,不斷學習。“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自己不天天學習、月月學習,那里來的源頭活水? 1.學習。 首先,重要的理論要反復學。重要的理論是精神支柱和精神食糧,要學懂。每次學小平同志的“三個面向”,江總書記的“三個代表”和“四個堅持”,我總是熱血沸騰。我們的教育一定要面向世界,面向世界就一定要跟人家比,跟先進的、卓越的比,比民族的志氣和民族的自尊。靠誰?靠每一個有志青年、每一個有志的老師和學生。其次,要緊扣業務深入學。有時我覺得對某些問題好像是懂了,其實不然,讀了一些大學者、大專家的文章,才茅塞頓開。錢鐘書先生學問博大精深,哪怕講一個詩句也會使你感到別有洞天。他說蘇東坡有一個寫牡丹花的詩句“一朵妖紅翠欲流”,牡丹是紅的,怎么是“翠欲流”呢?這個學貫中西的學問家是這樣分折的,他說,詩里用顏色的字好使用兵一樣,虛虛實實、實實虛虛.紅是實的、翠是虛的,虛實交映、紅綠錯綜,就造成一種幻覺,這就是文字藝術的功力,文字藝術的巧妙要比造型藝術還要強得多。我讀后大為感嘆。學問真是如海洋,我體會到教海無涯學為舟。作為基礎教育的老師,學問要求不高深,但要求基礎扎實廣泛。因此,第三,要拓開視野廣泛學。我們那時學物理是牛頓,后來愛因斯坦作了挑戰,而現在霍金又作了新的挑戰。我想作為老師不僅要有人文知識,而且要有自然科學知識,否則就無發言權,就沒辦法與學生溝通。 2.實踐。 教師每天耕耘是實踐,在實踐中我不斷反思自己的毛病。我記得教66屆高一時,有位學生在作文中寫一個老頭,他為刻意求工,想把這個人寫得很形象,就用了一個比喻,說老人的胡子像牡丹花一樣很美。比喻用得不當,講評作文時我就把這件事張揚了,說用比喻一定要恰當。事隔幾年,他現在已是名律師,他對我說:“于老師,你這句話讓我掉到冰窟里。如果當時有地洞,我一定鉆進去。”我怎么也沒想到我不經意的一句話就這樣挫傷了學生,這就成了我終生的遺憾。教育過去就過去了,難以彌補,不是衣服破了打個補丁。開始我在教語文時也認為語文是交際工具,就是培養學生的語言文字能力。但隨著時代發展,我的認識就不一樣了,我覺得自己的認識很膚淺,語言文字和思想、情感同時發生,它就是文化的組成部分。倉頡造文字,“天雨粟鬼神哭”,從此人類社會進入文明,我怎么能只把它看作為技能技巧呢?我就自我否定。語言文字里有民族的情結,我們中華幾千年優秀文化的精華積淀在我們的語言文字中,因此它是民族文化的根,是我們民族的命根子。我不斷反思,這樣一個人文的學科,千萬不能把它教成技能技巧,重術輕人。所以我教了一輩子,一輩子在反思。正如羅曼·羅蘭所講“這累累的創傷就標志著你生命前進的一步”。我確實是累累創傷,我隨便打開自己的文章、教案,可以講出很多不足和缺陷,但正是這些缺陷、不足,激勵我向前奔跑。 “思想升華,感情凈化”,我追求這八個字,力求做到教師要有人格的力量。當然,自我挑戰是一個很長的過程。 三、自我超越 做老師一定要與學生一起成長,這樣才能成為學生的老師。因此,我要不斷追求、自我超越,達到一個個新的境界。“欲穿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目標。如開始做語文老師時,為了能在課堂上站下來,我追求八個字:“胸中有書,目中有人”,也就是教材要如出自己之口、如出自己之心。一定要研究學生,不研究學生怎么能教他們呢?我是育人啊,教學是為育人服務的,因此我追求這個境界,書要滾瓜爛熟,上課不看教材,都在肚子里。第二步,我領悟到我是教語文的,帶領學生要學習規范的語言文字,自己要做榜樣,所以下決心鍛煉自己的口頭表達能力,力求出口成章,下筆成文。要學生寫文章,你自己就要寫。為了力爭做到出口成章、下筆成文,我就用以死求活的笨辦法,把上課的每句話寫出來,然后修改再背出來,背出來再口語化。我每天上班要走一刻鐘路才乘到汽車,這一刻鐘,每天腦子像過電影,怎么教學生能吸收,教學內容怎么開展、怎么讓學生進入興奮狀態、掀起高潮,教完后再寫教后記。老師教學語言不是大白話,要有文化含量,要有相當大的詞匯量,要有文化氣質。學生既學規范的書面語言,又學你教師規范的、生動的、流暢的語言,課堂教學效率就可能提高一倍。接著我又追求激發學生興趣,使學生樂學愛學。我覺得學生學習太苦,一天坐七八節課,我坐在那里也要累得夠嗆,老師要設身處地為學生想。數學、物理等學科特別到高中邏輯思維很強,我想語文這人文學科能否讓學生有點藝術享受,于是我追求教學中春風化雨、藝術享受。70年代末,我就考慮如何用知識含量高、能打開心扉的導語來調動學生學習興趣,因為熱愛是最好的老師,他有興趣,入了迷,就不以為苦、不以為累,愛學樂學。課堂教學節奏、講和練的角度方式以及課結束應該怎樣語音繚繞等等作一番研究。教課是很有趣、很有味道的,如果學生兩節課上下來說,“呀,怎么這么快就結束了”,我就開心了。如果把它記下來,應是師生共同創造的一篇優美的散文。學生愿學樂學只是開始,我又考慮以學生為本,還沒有真正做到,于是在80年代,我拼命探索的是師生互動,綜合效益。課堂里單打一對學生培養遠遠不夠,一定要提高綜合素質。我體會到語文教學是以語言文字能力的培養為核心,有機觸合了德育和美育,三育一體,課就立體化了。立體化多功能,就是對人多方面培養,教學效率、教學質量能明顯提高。在整個從教的過程中我原來只考慮一身正氣,師風考慮得較多,這還不夠,要帶領學生學習,特別是現在這個時代,新信息如潮涌,因此學尤為重要,于是我又提出八個字“師風可學,學風可師”,努力攀登。作為老師,身上要有正氣,師風可學,以正壓邪,同時學風也應該是學生的榜樣,否則只是叫學生學,你自己怎么學,不鉆進去,就無發言權。所以要“師風可學,學風可師”。我想就是這樣不斷自我否定、自我超越,總想達到一個合格的教師境界。我所理解的“合格”的“格”不是用量化來衡量的,而是國家的要求、人民的囑托,國家把自己的希望交給我們,人民把自己的子女交給我們,這個“格”的要求是很高的。所以我一輩子追求教師的人格力量,但是一輩子用兩把尺子量,靠兩個支柱支撐,聚焦在反思上,不斷地自我否定、自我超越,力求做一名合格的基礎教育的教師。那天到華東師大繼續教育學院上課,遇到一位1951年的學生,離體干部,她叫我于漪老師,她說當初你是打著小辮子給我們上課的,現在一晃50年了。真是不堪回首話當年。我想一個人生命是有限的,作為一名老師,把有限的生命融入常青的、偉大的、輝煌的教育事業中,我愛得是此生有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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