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火神派附子用量探討 對于《傷寒論》中藥量的度量衡問題,一直眾說紛紜。根據不同的考證結果,對于《傷寒論》中附子的用量也是說法不一。但當中最大的考證結果,是柯雪帆教授根據1981年考古發現所作出的「一両等于今日的15.625克」。而根據何紹奇于《關于仲景方用藥劑量的問題》一文中,估計附子一枚及石膏如雞子大的用量,分別是20克及50克左右,而杏仁七十枚則為27.5克。至于百合病諸方,就用了百合七枚;而炙甘草湯,則用大棗三十枚;桃核承氣湯、大黃牡丹湯桃仁俱用至五十枚這個數量;扺當湯則用水蛭三十個。從這些數字當中可以看出,仲景原方的藥量,顯然與今日中醫教科書中的「一兩等于現今一錢,即3克」這說法,有著巨大的差異。因此,何氏總結說︰「這些都說明一個問題:仲景藥量比今天重。這恐怕是不爭的事實。」 事實上,就以上的例證看來,對于附子的用量,我們確實有需要重新思考教科書及藥典上的指示,認真的去了解及分析其是否合理,才不致令中醫陷入「不能治急重癥」和「只是調理身體,治療小病的醫術」的窘境中。而且,當考慮到盧崇漢、李可、吳佩衡等使用這么大量附子,卻無副作用的驗案,我們更不能忽視重用附子所能帶來的巨大潛在療效。 然而,重視使用大量附子不等于火神派盧崇漢所謂「最少的用量是60克」或「九成藥方都要用上附子」。譬如說,仲景所有有附子的方中,最常用的是一枚,就算根據最大的考證結果,亦只是15.625克,而且仲景書服藥法大都取「分溫三服」的習慣。而仲景281方之中,筆者粗略點算,只有34方是用上了附子,占所有經方的12%。當然,每方的使用頻率或有多寡之分別,但正因如此,我們更不應劃一地把附子的用量定為60克以上,無視了應根據不同情況,作靈活加減取舍的原則。更何況,附子因產地、收采時期、炮制、配伍的不同,其藥效及毒性都有很大的差異。如果對這些因素全不理會,便會出現藥材的浪費甚至是巨大的潛在危險。從網上一些中醫論壇可見,近日火神派的支持者,甚至把「用附子量的大小」,變成了衡量一位醫家功力及火神派地位的硬性指標。可見,火神派的興起,對于今日喜歡盲目崇拜,以及不愛思考的中醫后學們,有著一定深遠的負面影響。 3.4 火神派對陰火之治 火神派很強調「虛陽外越」、「真龍約言」,認為虛火上浮的原因只在于「因命門火衰使陰氣上泛,水升龍騰」,形成浮陽的狀況。然而,命門火衰固然是陰盛格陽的一種可能,卻并不是虛陽浮越的唯一因素。如丹溪《格致余論》所謂的「相火妄動」,就是因為人的情志、**、厚味等而引起的陽浮現象,使用滋陰藥正是其治療的方法。這在理論的確立與臨床運用上,歷史以來都有著相當充足的支持。又正如鄭欽安,以及劉力紅也很強調的「封髓丹」,正正就是用于「腎火不藏、陽氣上浮」的主方。方中以「黃柏」作為降逆相火的主藥,卻并無任何的姜桂附以輔命門之火。可見,火神派把所有虛陽外越的狀況都當成是命門龍火的虛越,是并不妥當的。更甚者,若無差別地排斥滋陰學派的用藥方法,更會使中醫的多元性及廣泛性受到嚴重的破壞。 3.5 火神派標本不明 最簡單地綜合火神派的理論,即︰「人的正氣,就是陽氣。」從正邪而言,「邪屬標,正屬本」,因此,火神派認為,使用溫陽的藥,才算是治「本」之法,其它如清熱寒涼滋陰之法,不過治「標」而已。譬如盧崇漢在《扶陽講記》中寫到︰「我們聽,我們思維,我們拿筆寫字,我坐在這里講話,都是在耗陽氣。」他把人身中所有的機能動力、免疫功能、復完功能等等,都定義之為「陽氣」,也就把「陽氣」當成是「本」。然而,就算確實如盧氏所言,「陽氣」真的就是「本」,但在《素問?標本病傳論》中,就有「間者并行,甚者獨行」之說,顯示出對「急則治其標」的重視,也就告訴我們,有時候自當考慮如何治「標」。因此,處理標「熱」,也是治病的一大重點。否則,標熱不去,正陽也就難復,這正是治病復雜玄妙之處。 而更重要的是,「人體的正氣就等于陽氣,可以用溫熱藥加強」這論點,委實值得商榷。如果說服用溫熱藥就能使正氣充足,也就是說溫熱藥是不會產生副作用的(正氣不嫌多)。然而,從歷史及臨床實證來看,就以溫熱性傳染病為例,我們真的可以用溫熱藥來顧護人身之「本」乎?難道熱邪就不可以是病的「本」?單單提倡應用溫熱藥這種只陽不陰的做法,也就是等同忽略了標本緩急及過猶不及這些原則的考慮。如果說只有用溫熱藥才是在治本的話,就即是完全否定了溫病學派的價值及他們大量治病的驗案,這是不符合實情的。更何況,發明「急下存陰」法的,也不是誰人,正正就是仲景。(有關陰陽與標本的關系,也可參照本文的 3.2 部份) 3.6 火神派隨意演繹、以偏概全 正如前文提到,對于《內經》及《易經》等著作,火神派往往只抽取當中的一部份,甚至扭曲原意,作為支持自己使用溫熱藥的論據,現今再舉例以證之。譬如盧崇漢在《扶陽講記》言︰「大家都知道清華的校訓有兩個,一個是自強不息,一個是厚德載物,自強不息實際上就是干的精神……」,其后對重陽之說大加發揮。然而,對于「厚德載物」其實就正正是坤卦的象傳,盧氏卻竟是懵然不知。 又如《內經》,火神派往往只節錄當中的一部份,來說明「陽的重要」,但如劉完素這位火熱論代表,又何嘗不是用上《至真要大論》的病機十九條來確立人們所謂「寒涼學派」之說?難道我們可以認為病機十九條是不值得重視嗎?另外,盧氏也在書中更引李中梓《內經知要》說︰「天之運行,惟日為本……在于人者,亦惟此陽氣為要……」以及劉力紅在《思考中醫》中,也把萬物一年的四季變化,當成是「由太陽的視運動決定的」。這都是為了要突出「陽的重要」。可是,中國古代天文學的發達及成熟,其實正是靠觀測星體所得來的成果。而觀測星體,正正就是在晚上這「陰」的時間中進行。也就因此,中醫的傳統天文歷法,一直強調「陰陽合歷」,以確保同時對日相及月相位置的正確描述,而不獨取太陽視運動為制訂原則。火神派的醫家及學者們,彷佛就是對此毫不知情,或是視而不見似的。 更可怕的是,盧氏在《扶陽講記》中,曾借陸九芝《世補齋醫書》的大司天理論,以指出仲景所處之世代為太陽寒水當令之時。其實,陸氏之所以要創出大司天理論,正正是為了要點明「仲景所處之世代,并非寒水當令之時」,以及仲景用藥之「不偏」。盧氏這種子虛烏有,刻意捏造的造法,是極為不妥當的。就以上種種,我們看到火神派這些以偏概全,治學不嚴謹的作法,在認真嚴謹地研究中醫學問這原則下,其實已響起了一個相當值得關注的警號。 3.7 火神派騎劫仲景之名 筆者最無法接受的,是火神派口口聲聲說重視仲景學說,卻不過是為了借仲景之名來宣傳其用溫熱之藥。在盧崇漢的《扶陽講記》說︰「仲景學說的特征,是甚么?……這個特征歸根結柢,可以歸結到扶陽這樣一個理路上來……為甚么張仲景以寒立題?要以寒來立論?就是因為考慮到了生命的根本是陽……今天、將來,依然是傷寒十居其七……」明顯可以看到,盧氏把《傷寒論》的「傷寒」二字,當成是「寒邪」引起的疾病而已,藉此把「多用溫熱藥」合理化。然而,我們需要看看,到底《傷寒論》是否真的只言「寒」? 我們《傷寒論》的五版教材提到︰「《傷寒論》主要是討論廣義傷寒的,以六淫為病因,并結合內外致病因素來討論病機、病證、治則。」《傷寒論》的「傷寒」二字,應作《難經》中「傷寒有五」的「廣義傷寒」解,而非單指由「寒邪」所引起的外感病。而盧氏所推崇的陸九芝,他的《世補齋醫書》,亦指出《傷寒論》并非只言「寒」的。 筆者之前提到陰陽「數之可千、推之可萬」的廣闊涵義,而《傷寒論》的三陰三陽,其實亦然。一直以來,對《傷寒論》三陰三陽真義的誤解,正正導致了寒溫沖突,陰陽不統的惡果。如果能多點掌握三陰三陽的更深入意味,就會知道單單是一個「六經氣化」,仲景所指的三陰三陽已經包括兩個火了,絕非如盧氏所說「以寒立論」。可惜的是,火神派卻一直無視這一重點,只在大聲宣揚如何用「溫」這片面至極的論調。再者,如前所述,仲景281方中,只有34方用上附子,而桂枝則有47方,干姜的有17方。這已非如火神派盧崇漢所用般,九成以上的方都有桂附姜。還有另一點值得注意的是,在《傷寒論》與《金匱要略》中,我們找不到所謂「獨附湯」。如果仲景真的是重陽輕陰,陽氣為上,又或是認為附子單味完全能補充「正氣」的話,我們理應能找到有關證據。如此看來,則火神派似乎又再違背了「尊經重圣,立學于仲景」的理念。 葉吳學派之所以成為近百年中醫的主流,最主要的原因正是由于「誤解仲景之《傷寒論》只為『寒』而設」。可惜的是,火神派美其名是為了復興仲景學說、崇尚使用經方,但其只著重「溫熱藥的使用」這風格,卻偏偏把《傷寒論》的應用再一次縮窄在「陰寒證」之中,正好是投溫病學派之所好,中正其下懷之舉,可算是一個極大的諷刺。仲景在《傷寒論?序》中言︰「觀今之醫,不念思求經旨,以演其所知,各承家技,終始順舊」以及「勤求古訓,博采眾方」,到底又是為了甚么?「華其外,悴其內,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焉?」外屬陽,內屬陰,重陽輕陰,難道又是仲景早就有所預見? 3.8 疾病概率意義不大 《扶陽講記》中提到︰「舉目望去,現在有幾個是陽實的啊?!真正陽實的沒有幾個。」或許正如書中所言,先天不足、過食生冷、誤用苦寒、濫用抗生素、工作房勞及心性等各種因素,的確令今人需要溫陽的比例有所上升。又或者說,或許陽氣確實是生命主宰,相對地更值得我們重視。 然而,我們必須停下來,想一想,到底「誰主誰客」「誰貴誰賤」這些問題,在我們的中醫學習上,到底有著甚么的意義?也許陰(寒)證和陽(熱)證之比例是**、七三,甚至是八二之比,但明白了這個就可以令我們治病治得更好嗎?難道我們就可以把那些二三四成的陰虛、火旺、陽熱病人棄之于不顧?如果我們不好好學習辨證,那一切陽證或陰證的「普遍性」或「概率」,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可是,火神派的理論當中,就只是一味的在推廣應用溫熱藥,卻沒有真正的教育大家,到底甚么情況下當用,甚么情況下不當用。就算是鄭欽安的《醫理真傳》,在論述「辨認一切陰虛陽虛證法」時,也不過是把所有典型的陰虛陽虛癥狀,分別羅列一次,而不是系統及針對性地指出,當癥狀不是如斯明顯時,又當如何應用溫熱藥。(但至少可以看到,如果溫熱藥真的多用無妨,那鄭欽安也就不必多費唇舌去探討如何辨陰辨陽。) 結論 無可否認,今日的中醫發展,不得不讓真正熱愛中醫的人感到憂心。中醫院校中西教育比例失衡、中醫自我形象低落、中醫療效下降等眾多問題,委實值得每位中醫界同道的注意。所以,火神派的出現及興起,實在不難為人所理解。 然而,就以上所論中可以看到,正如所有學派一樣,火神派都是「偏」的,是中醫大道其中的一個領域而已。正如溫病學派與仲景之學相比,同樣是一大一小的從屬關系。而各家學派之間所存在的矛盾,也是由于很多醫家都無法好好地了解中醫經典意思,只是在片面地發揮自己單一的學術長處。如果我們希望重新替中醫確立標準,我們就必先認真地重新認識那些經歷由古到今,歷史及民族所洗禮的經典著作。由最基本的開始去引證、去思辨、以去蕪存菁,去驗之于臨床,這將就是我們中醫界應該有的標準,應有的共識。而不是單單的希望創出任何治療的快捷方式或秘法,甚至是像西醫把類固醇當成治病的最后手段般,來大劑量地使用某一種藥物。如果是為了糾正今日溫病寒涼過用之歪風,以及宣揚仲景學說,我們真正需要的,應當是加倍努力,學好中醫的經典,正本清源,并以此重新去認識仲景學說,從而能更正確及果斷地使用溫熱藥,而并非以無意義的理論去曲解堆砌,更不應該以所謂「疾病的概率」等作為使用溫熱藥的基礎,喧賓奪主,甚至反使真正的仲景學說被蒙蔽起來,變得更加黯然無光。而且,如果一些中醫初學者,盲目的依從火神理論使用大劑姜附,但又缺乏火神派醫家們一些獨門的經驗或使用配伍,而導致一些醫療事故的出現(此點在香港尤其值得注意),對中醫及仲景學說的傷害,更是無法估計的。 當然,中醫的各個不同派別,每每都包含了有效的治療經驗,以及有其獨特性的理論發展。這些都是值得我們好好去承繼,以及進一步鉆研的塊寶。因此,對于火神派的學術成果以及經驗,我們是應該予以肯定的。而火神學派,也有其繼續發展下去的歷史意義及義務。如其中對于溫熱藥,尤其是附子的應用經驗、毒副作用、炮制煎煮方法、藥物配伍、主要適應證以及禁忌證等,都有繼續研究及探討的必要,讓廣大的中醫學者好好學習。 對于今日中醫界被西化,以及葉吳學派獨大的狀況,我們當然也是要好好檢討,以及徹徹底底的糾正過來。可是,這卻并不代表我們應該任由矯枉過正、以偏糾偏的歷史延續下去。中醫,實在走過了太多彎路,甚至走到了今日懸崖之邊。然而,走了彎路也并非毫無意義,至少應能喚醒我們,正確發展中醫的可貴之處。筆者衷心希望每一位中醫的繼承者,真的能本著承先啟后的原則,努力發展純正的中醫事業,讓中醫藥得以存活下去。 致謝 本課題的完成,有賴莫老師悉心嚴謹的指導。值此論文完成之際,謹向莫老師表示衷心的感謝。猶記得學生最初在選擇論文題目之時,不得要領,幸得到莫老師的體諒,慷慨答應學生一意孤行之舉,才讓學生放下心頭大石。其后莫老師更在這論文的內容上,給予了很多的意見,讓我能有所啟發,才促成這篇論文之完成。另外,也要感謝學院五年來的教育,好讓學生能找到人生中目標,并順利如期完成學業。同時,亦希望熱愛中醫的同道們,能一同為中醫的明天而努力。 參考文獻〔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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