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方今顯學,除傷寒、溫病而外,莫過于扶陽。溫病與扶陽,一則偏重寒涼,一則偏重溫補。可謂是傷寒之下,一蕙兩歧,旁人看來水火不能相容,到底內在因素如何?且看作者如何剖析! 在清末同治、光緒年間,以鄭欽安為首的“扶陽學派”,俗稱“火神派”,曾風靡一時,他們重視陽氣,善用附子、干姜起大證、重證,堪稱“傳統國醫中最年輕的一個流派”。
近年來,該學派的代表著作《醫理真傳》、《醫法圓通》、《傷寒恒論》等書被再版發行,另外一些力倡重陽扶陽的書,如《扶陽講記》、《扶陽論壇》以及《姜附桂臨床應用》、《危癥重病倚附子》等,還有研究火神派的專著《中醫火神派探討》、《中醫火神派醫案全解》等相繼出現,這些書都很暢銷,中華中醫藥學會舉辦了兩屆扶陽論壇,異常火爆,扶陽學派大有復興的勢頭。以史為鑒,對其作一分析。
一、“糾偏正弊、曲折前進”,是中醫歷史發展的規律
在中醫悠悠的歷史長河中,學派林立,而每一個學派的產生,都離不開時代背景。“各家醫派的學術主張都是根據當時的社會環境、醫療現狀以及時弊提出的”,“學術爭鳴從來就是催生醫學流派的時代因素”。
在東漢時期隨著《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等書的而世,奠定了中醫理論的基礎和疾病的辨治方法。“儒之分始于宋,醫之分始于金元”,從金元時期中醫開始有門派之分。究其原因,一定程度上是由于當時《太平惠民和劑局方》的盛行,此書是宋代官方頒發的藥劑制作規范,人們“據證撿方,即方用藥”,非常方便,深受醫家和病家的歡迎。一時間“官府守之以為法,醫門傳之以為業,病者恃之以立命,世人習之以成俗”。
宋代官修《局方》時弊,醫家立論糾偏
而盛極一時的《局方》在當時造成兩個時弊,一是《局方》固然方便,業醫者避難就易,相率以為《局方》之學,對《素問》《難經》等經典著作“厭而棄之”,而墜入中工水平者眾;另一個原因,就是《局方》選方多用辛香燥熱之劑而失之于偏。
在這種背景下,有一些醫家立論糾偏:
劉河間研究《內經》中的運氣學說和病機19條等醫學理論,提出“六氣皆從火化”,“五志過極,皆為熱甚”說,他從火熱立論,治療力倡寒涼;
張從正對于當時人們喜補惡攻,醫者投其所好,過用補藥的風氣深惡痛絕,從邪論病,創汗下葉三法,為治病大法;
朱丹溪更是認為《局方》之學,流于粗淺,四處拜師,學習經典,博采眾長,從滋陰立論,以斥溫燥。一時間聲譽顯赫,學者以之為師,治病倚之為法。
醫家不善前學,明前溫補學派、溫病學派更替
但一些醫家不善學劉、朱之學,用藥偏于寒涼,傷伐胃氣,又造成了新的時弊。這便是溫補學學派產生的背景,薛己等人為了糾正時弊,維護陽氣,力主溫補,重視命門的研究。他們或者先天后天,脾腎兼顧;或者命門水火,陰陽互求。又形成了另一種辨證思路,人之有生,命門為本,千病萬病,治在命門。
中醫正是經過一個個糾偏正弊過程,在曲折中向前發展,產生新說的,火神派的產生的也不例外:清代溫病學說逐漸興起并發展至鼎盛,《清史稿》載:
“大江南北言醫者,輒以桂為宗,百余年來,私淑者眾。”
而葉、薛、吳、王等溫病學家,在用藥上多喜寒涼輕靈,除治療溫病,在雜病辨治上也有同樣的用藥規律,這樣又形成用藥陰柔,處方平穩的新流弊。
鄭欽安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推重陽氣,反對寒涼,反對平淡,多用姜桂附等溫熱之藥,而且著書立說,《醫理真傳》和《醫法圓通》相繼問世,力倡其扶陽重陽的學術主張,口的希冀“為醫林之一助!”此學派產生,曾興極一時,其入室弟子盧鑄之,于成都開辦“養正醫館”,后又設“扶陽講壇”,遠近聞風,所化者眾。
那么,火神派近年復興的現實背景中又如何呢?
不少中醫學者對當今人們體質和疾病的基本態勢作了分析:隨著社會發展,生活水平提高,
“帶來的只是物質上的豐厚,也即‘陰’的一而并不曾虧損,相反,需要去消耗這此物質的能源(“陽”的一而)沒有增多,反而在日漸減少中”。
同時,日益發展的社會也使人們節奏變快,壓力加大,這些致人們陽氣“煩勞則張”。還有臨床上庸工離開辨證,受西醫指標影響,見炎癥就清熱解毒,見發熱就清熱涼血,見高血壓就涼肝息風,見腫瘤就解毒散結,離開了中醫辨證,濫用苦寒,過用抗生素、激素等,這都在攻伐著人們的陽氣。
張存梯教授將其損傷陽氣的原因歸納為9條:
1)傷于寒者仍多; 2)中醫西化的影響; 3)受溫病影響,濫用苦寒; 4)不求經旨,不辨陰陽; 5)過度勞倦,煩勞傷陽; 6)房勞傷腎; 7)睡眠不足導致陽氣受損; 8)濫用抗生素、激素; 9)慢性病多發,陽虛者居多。
可見,陰盛陽衰是當今疾病的基本態勢,用藥苦寒是當今醫界時弊,這些激活了扶陽思想,“火神派學術恰恰是一個有益的補充”。
二、時代需要,是中醫發展的動力
縱觀歷史,中醫的每一步發展,新學派新理論的提出,是和當時的時代需要密切相關的,某類疾病的盛行,某些問題的困擾,都對醫學提出新的需求,人們關注研究,并提出新的理論。
東漢末年,戰亂頻繁,外感病流行,死者甚眾。曹植在《說疫氣》中講:
“家家有僵尸之痛,戶戶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殖,或覆族而喪。”
張仲景家中未能幸免,
“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自建安紀年以來,猶未十穩,其死亡者三分之二,傷寒十居其七。”
正是在這樣背景下,應時代需要,“勤求古訓,博采眾方”,探究傷寒病的辨治規律,而完成千古巨著《傷寒雜病論》的。
金元補土派宗師李東垣生活在中原戰亂時期,人民輾轉于顛沛流離的苦難生活之中,飲食失節、勞役過度以及七情所傷,嚴重損害脾胃之氣,進而損傷元氣。他認識到“內傷脾胃”致“百病由生”,因而從脾胃立論,強調補土,并創立了一系列的理脾方劑,以“補土派”石氏立醫林。
而朱丹溪則生活在太平盛世,人們悠食厚味、放縱情欲的生活習慣,加之《局方》溫燥之劑盛行的醫風,還有他處在江南地域濕熱相火為病最多的地域,所以從“陽有余,陰不足”立論,警戒世人珍惜人體不可多得的“陰精”。
而明清時期,溫疫流行,人們沿用傷寒法治溫病,指鹿為馬,證法失契。歷代有人探索治療,可未能系統完善,醫生無章可循,雜合以投,結果“輕者以重,重者以死”,人們陷于迷茫當中。有識之士,敏于觀察,勤于思考,吳又可從雜氣立論,葉天士、吳鞠通分別提出新的思路辨證溫病,形成溫病學說,眾醫家棄暗投明,“咸知向方”。
建國以來,中醫步入學院教育時代,通過統編教材學中醫,課程設制中西參半,公共課程占用不少精力,五年學習,中醫課程的總學時不足兩千,僅相當于以前純中醫學習的一年時間。
教師中只會上課,不會看病的不在少數,成了“半語教啞巴”的局而。幾十年來,培養的人數不少,可中醫功底卻漸趨薄弱。學歷越來越高,可碩士、博士高學歷人才,花費大量的精力去從事脫離臨床的實驗研究等,實驗方法日趨先進,臨床水平卻與其學歷極不相稱,中醫教育呈現“人數多,學歷高,功底薄,療效平淡”的不正常現象。
結果造成很多中醫“對西醫理論及臨床療效頂禮膜拜”,“臨床診病的思維模式”,處理手段完全運用西醫理論。處方時為西醫的指標所左右,思路單一,療效平淡。久之,中醫只用治一些慢性病或輔助治療,遇有危重急癥則拱手西醫。中醫出現人才和思路“異化”、“西化”臨床陣地“退化”的嚴峻現象。
中醫處于歷史低谷時期,業外人士聲稱要“取消中醫”,業內人士“思考中醫”,意識到中醫發展的離宗之虞。國家中醫局開始調整政策,加強繼承,在全國開展“名師帶徒”等工作。中華中醫藥學會主辦“讀中醫經典,學中醫名著”等讀書活動,12位名老中醫藥專家寄語青年中醫:
“經典是中醫的‘根’,歷代各家學說是中醫的‘本’臨床療效是中醫的生命線。”
裘沛然先生早就講:
“中醫現代化,首先要知道幾千年來無數的大醫和先哲們嘔心瀝血的成果是什么,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才談得到中醫的現代化。”
總之,名家共識,中醫應回到自身的發展道路上來,用中醫自身的思路來分析當今人們體質,辨治當今的疾病,尋找有效的方法。有識之士,力排眾弊,從溫治本,喜獲良效,“溫陽思想”應時復興。
可見,當今中醫在一定程度上是處于“異化”、“退化”、“西化”,療效平淡的低谷時期,扶陽思想是中醫回歸自身發展,以傳統理論應對當今疾病、提高療效的先進思路。
三、歷代曲折發展中多有矯桿過正之嫌
回顧歷史可見,歷代醫家立論立言,多為強調某個方而的重要性,或為糾偏正弊,警戒世人,所以惟恐言之不明,辨之無力,難免有偏激之詞。而具體臨證,始終還是堅持辨證論治的。并非劉氏一味寒涼,張氏全用攻下,丹溪但事滋陰,鄭氏僅明扶陽。
劉河間的《宣明論方》350首左右方劑中屬于寒涼者僅39方,屬于溫熱者44方,其余均為寒熱并用或藥性平和之劑。朱丹溪以滋陰立論,而非拘于滋陰一端,集當時醫學之大成者,擅長雜病治療,后世有“雜病宗丹溪”之說。正如李中梓所說
“子和一生豈無補劑成功?立齋一生無攻劑獲效?但著書立言則不及之耳。”
可不善師之者,未得精髓,貌襲而失。
鄭欽安雖為火神派鼻祖,卻力倡辨證論治這一根本原則,
“用藥一道,關系生死。原不可以執方,亦不可以執藥,貴在認證之有實據耳。”
總之,用姜附亦必究其虛實,相其陰陽,觀其神色,當涼則涼,當熱則熱,何拘拘以姜附為咎哉。由此可見,鄭氏并非放棄辨證,一味扶陽。而且,附子畢競是助火有毒之品,如揮鐵樵所說:
“最有用而最難用者為附子”。
我們應以史為鑒,莫將歷史上矯桿過正的教訓重演,形成“以溫補療疾為時尚,以附子用量論英雄”的新時弊,這也嚴重偏離了扶陽學派思想本意。
四、經典是各學派共同的基礎
歷史上各個學派的理論不是自己憑空想出的,上則精研經典,下則效法各家,結合當時社會情況而立論成說的,亦即“勤求古訓,博采眾方”。“古訓”就是經典,“眾方”就是各家了,而且多有深厚的文化修養。
比如:劉完素就是重視《內經》理論和對五運六氣學說深入研究的基礎上,對火熱病證詳加闡發,創立新說,正是“一生志完素,終至通玄處”。他如張元素、李東垣、朱丹溪、張景岳、葉天士等等,無不如此。
火神派也不例外,創始人鄭欽安早年師從名儒劉芷塘,
“上溯《周易》與《內經》,中得《傷寒》心法,下覽歷代醫家著述而兼采其長,”
從而奠定了濃厚的理論功底,結合當時社會現狀及自己的臨床經驗,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學術特色的。
“總體分析,火神派脫胎于傷寒派,又吸取了溫補派的理論精髓,結合自己多年實踐,進而發展為獨立的學術流派。”
既然每一個學派都不是空中樓閣,我們也不要企圖尋求捷徑,離開經典之源,而徑入某一學派之流。學習火神派,如果不求《內》《難》經典之道,而徑效扶陽之術,這樣就把火神派簡單化了,也就不可能得其精髓。
古人早有垂訓“醫不三世,不服其藥”,這里的“三世”就是學醫必須掌握的經典著作了。張存梯教授講“要想學好火神派,沒有傷寒根基不行”。雖然中醫而臨困境,但不要急燥,而應苦煉內功,打好經典基礎,博采眾長,方臻上工。
總之,火神派不是中醫發展終極,社會在變化,還有新的問題出現,只有窮源競委,博采眾長,才能應變無窮,而成與時俱進之大醫。這樣發展下去,中醫才能魅力長存,永濟蒼生!
本文摘自《醫學與哲學:人文社會醫學版》2009年第四期,由中醫思維十編輯整理,轉載請注明作者與出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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