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浙江藏書樓藏書文化體系新探

明清浙江藏書樓藏書文化體系新探

萬蔚萍

摘要:中國綿延彌久的私家藏書樓及其藏書文化歷來為研究者所重視和樂道,然而私家藏書樓、藏書文化體系的崛起和恣肆,卻至今未見明確立題,深入探究。實際上,明清兩代浙江私家藏書樓不僅以其藏量豐富和藏品珍貴著稱于海內外,而且顯現出私家藏書文化的重大演進乃至根本選擇。這就是藏書文化體系的水到渠成、脫穎而出;它以文獻收藏文化為基石,學術傳衍文化為主導,書樓營造文化為支柱,特別是經世致用文化為靈魂。

關鍵詞:明清浙江藏書樓;私家藏書文化演進;私家藏書文化體系

中圖分類號: G0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7-9092 (2006) 05-0098-04

中國明清兩代浙江私家藏書樓不僅以其藏量豐富和藏品珍貴著稱于海內外,而且淋漓盡致地展現了私家藏書文化的重大演進乃至根本轉折。這就是私家藏書文化體系的水到渠成、脫穎而出;它以文獻收藏文化為基石,學術傳衍文化為主導,書樓營造文化為支柱,特別是經世致用文化為靈魂。

一、以文獻收藏文化為基石

1.官家和私家藏書歷來輕視或忽視地方文獻收藏。而浙江私家藏書樓卻著重搜求歷代特別是當朝地方資料。涉及地方自然、經濟、政治、文化、社會各個領域,包括實態性和原始性的文案資料、現場資料、口傳資料以及當局封禁清毀的另類資料。其一,數量多、種類全。除了地方志書、文集、叢編、檔案以外,鄉規民約、契約文書、簿記賬冊、日常雜錄,以及官方事例和家族宗譜,雖然難說應有盡有,也堪稱全面豐富。其二,系列互補,價值較高。地方志書版本精良,當朝資料版本多樣,以至系列配套,優勢互補,有助于辨正和考實,提高了收藏質量及其利用價值。其三,突破地域界限,兼收各地資料。這些資料盡管立足當地卻又跳出當地,面向全省和全國,跨縣域、府域、省域搜求和收藏。全國不少地方的志書和資料,在當地無存或已無原件,卻在浙江留存至今。

2·在文獻典籍的整編方面,明清浙江私家藏書樓認真和嚴格地沿循整修、鑒別、勘誤、補缺、登錄、編目等步驟和流程,并且把文獻典籍的整編規范一絲不茍地運用到地方文獻的整編之中。

文獻典籍各種版本的優劣根本地制約了藏書質量和價值的高低,浙江私家藏書樓突出了版本辨正。其一,對自藏文獻典籍和地方文獻的刻本、稿本、抄本,進行全面鑒別、內容考證和文字定奪。其二,私家藏書樓之間互助合作,在更大范圍和更深層面進行版本辨正和刻抄勘誤,并且借抄或分刻善本而互通有無。其三,同官家藏書和書坊、書院、寺觀等社會藏書以及其他人士、書商等私家藏書聯手,或互通有無,或合作辨正補缺和刻抄勘誤。文獻典籍分門別類的目錄編撰極大地影響了藏書的利用和收藏的管理,浙江私家藏書樓突出了收藏分類和目錄編撰的優化。其一,典籍按官家藏書經史子集四部總類及其子類統分,卻又新增附錄類別編入地方文獻和相關資料。其二,專設地方文獻和相關資料為新增別類,附加題記和說明,同四部總類子類二分而互見。其三,家族著述、扎記、詩文等以內容或時間再增新類,同四部總類子類、地方文獻別類三分而互見。其四,自編和自刻歷代文集或地方文獻的叢錄、叢刊、叢編、叢書、集成、備要專成一類,同四部總類子類、地方文獻別類、家族再增新類四分而互見。其五,當局不容甚至禁毀的文獻和秘本單設別類,雖不編目但五分而專列。二分、三分、四分、五分等互見新方法不僅借鑒和吸收了官家藏書比較科學、規范、通用的經驗,而且突破和舍棄主觀意志導致片面、極端、僵化的教訓,一視同仁地對待和收藏民間典籍、地方文獻、違禁資料,特別是推動和促進了版本學、目錄學、文獻學、文字學、編輯學、考證學的豐富和發展。

3·在文獻典籍的管理方面,明清浙江私家藏書樓以其全面、規范、嚴格而獨領風騷。其一,善于總結經驗,收藏和管理并重。書失樓毀莫不歸因水、火、蟲、盜、戰“五厄”或“五患”。浙江私家藏書樓無不高度重視和切實采取防治五患的舉措,既重收又重藏,既重藏又重管,既重治又重防。關鍵在于責任到人,制度到位。其二,在藏品出入書樓、隱患難免潛伏等至關重要環節,從嚴制定和實施管理制度。諸如文獻典籍驗明正身,藏品經常翻曬防潮防蛀,禁止帶水帶火入樓,進樓讀書和抄錄嚴格審查和登記。其三,藏書樓之間交流探討,互利互惠,提高收藏質量和管理能力。不少藏書樓相互制定和實施了搜求、鑒別、抄錄、分刻乃至轉讓的合約。此書失此樓毀,彼書存彼樓在,不少文獻典籍因此永續傳承。

二、以學術傳衍文化為主導

在中國歷史上,私家藏書與私家編撰,藏書家與學問家往往是不可分割的。特別是藏書名家與學術名家合二為一。道理非常簡單。收藏及其傳代承繼畢竟只是手段,而學術及其傳播衍生終究才是目的。所以明清兩代浙江私家藏書樓,尤其是舉國矚目、朝廷關注的世家藏書樓,既以文獻收藏傳承為己任,更以學術編撰傳衍為使命。校正輯佚、編總刻印、自撰著述,明清浙江私家藏書樓以其獨到的學術傳衍文化為主導。

1·在學術傳衍的校刻方面,明清浙江私家藏書樓獨具慧眼、大家風范,無相匹比而可勝出者。元代雜劇和明代話本是中國文學奇葩,并且為中國戲劇和小說的興起、發展、昌盛奠定了不可替代的原初基礎。況且正是在明代戲曲取代雜劇、小說取代話本而雜劇和話本淪失之際,明代浙江私家藏書樓竭盡全力搜求收藏并且校正輯佚、編總刻印。

2·在學術傳衍的著述方面,明清浙江私家藏書樓獨辟蹊徑。其一,收藏學術的開發性著述。浙江私家藏書樓不僅精心和善于校正輯佚、編總刻印、分類目錄,而且總結經驗教訓,追索個中原委,揭示運作方策。其二,文獻典籍的開發性著述。浙江藏書家既因嗜讀文獻典籍而收藏,又因收藏文獻典籍而著述,更因收藏似醉、嗜讀如癡、著述著迷。明代海鹽好古堂胡震享出身書香門第、藏書世家,自幼好讀書、喜詩詞,常與朋友讀書析疑“以夜漏四下為率”。他畢生搜求大批唐人詩集,其中不乏宋元善本、殘卷遺篇、秘冊異書,并且畢生修治唐詩,編撰了《唐音統簽》和《唐音癸簽》兩大鴻篇巨制以及其他詩文編集和著述。《唐音統簽》選錄唐詩一千卷,附編引用版本和出處、參考資料和來源特別是校誤考證和評詁三十三卷。《唐音癸簽》主要收錄唐人詩話,提供唐詩創作和發展的大量社會背景資料、詩人生涯資料以及相關評論。兩書在胡震享去世四十年以后的清代陸續刻印流傳社會。清代朝廷《四庫全書》和《全唐詩》,都以《唐音統簽》為底本集編唐詩。其三,地方文獻的開發性著述。浙江私家藏書樓廣泛收藏地方文獻典籍,并且倍加開發和利用,特別是精心編校、刻印和著述。一是編修地方各類通志。明代浙江首現省志統編和縣縣修志的局面,清代編撰地方志書和各類專志高潮迭起。縣均數量和質量檔次均為全國之冠。這與浙江私家藏書樓既推波助瀾,又牽頭主持有極大的關系。不少府縣志書名義上官修,實為私家藏書樓總纂,乃至籌資、組織和校刻。二是主持地方各類志書和文獻的編修、著述和校刻。丁申兄弟以修復和保存文瀾閣《四庫全書》名聞天下。他們收藏、編撰、校刻了大批浙江及其杭州的地方各類志書、文集、專著以及文獻叢錄等,如《武林先哲遺著》、《武林掌故叢編》等。丁申編撰的《武林藏書錄》,記載并且評述了自晉至清杭州藏書的歷史過程和基本經驗,在中國藏書史上是前無古人的地方藏書史學專著。三是創建方志學。清代紹興翁云山房章學誠繼承和發展了以志為史、資治通鑒的志書編修傳統,在編撰地方志書和總結實踐經驗過程中,創立了地方志書“三書”、“六體”的框架體系和原則、方法的學理體系。

3·需要強調的是,明清兩代浙江私家藏書樓參與了全國各地各類志書的編修和校刻,既學習和吸收了他人的經驗,又傳播和弘揚了自己的經驗,作出了巨大并且特殊的貢獻。章學誠先后主纂《湖北通志》以及《和州志》、《亳州志》、《荊州府志》等等,被稱為中國方志第一人。

三、以書樓營造文化為支柱

建筑既是技術又是藝術,融科技文化和審美文化于一爐。建筑文化是人類文化不可或缺又自成一體,并且表征文明特質、民族特點及其發展水平的重要分支體系。文獻典籍的收藏和傳衍依托建筑載體,所以明清兩代浙江私家藏書樓,把私家藏書文化和建筑與園林文化有機結合起來。因憑選址、擬象構筑、審美造境,明清浙江私家藏書樓以其獨到的書樓營造文化為支柱。

1·在藏書樓的因憑選址方面,強調人與自然的統一,藏書樓與自然的有機結合,在自然環境中揉入人的思想感情和藏書精神。如開明代藏書風氣的宋濂,在浦江平岡依溪構筑了藏書樓,命名為青蘿山房。與浦江相鄰的義烏虞守愚背山臨水又引水為池,筑樓于水池之中,以小舟為渡。樓上長窗繞環藏書萬卷可防濕,樓下明堂寬敞讀書著述排干擾。

2·在藏書樓的擬象構筑方面,明清浙江私家藏書樓形而下的務實技藝和形而上的虛道超越,交感相滲,互妙象生。如寧波天一閣是一座兩層五楹重檐硬山坡頂樓房。磚瓦磚基磚墻,松木框架結構,坐北朝南,迎陽防濕。樓下六間,一字排開,一一隔斷,樓上六間,合而為一,中間用書櫥隔開,用以藏書。取義《易經》“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名書樓為天一閣,寓意以水制火。中國古典建筑突出地強調對稱、規整、平衡,形象地演繹和顯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價值取向。天一閣外觀沿循對稱、規整、平衡,內部上一下六并不對稱、規整、平衡,寬六間為偶不合規范,卻又以專用大書櫥分一為六同時合六為一,下六為偶上一為奇總合成七得奇。不對稱、不規整、不平衡反反得正回歸對稱、規整、平衡。書樓前后開窗、書櫥兩面開門,以利通風。閣前有一蓄水池,閣前閣后假山疊翠,有“九獅一象”之景,并植竹,使書樓格外顯得富麗典雅、清靜幽邃。以后許多藏書家的藏書樓多仿天一閣布局。

3·在藏書樓的園林造境方面,明清浙江私家藏書樓崇山樂水,寫意抒懷,情景交融,人境合一,再創藏書有意味的文化時空和審美境界。清代嘉興朱彝尊出身于書香名門和藏書世家,他把從宅第分立出來的私家后花園改建和重組為私家藏書園。不僅累石壘山,而且引水為澗。依山傍水的潛采堂收藏文獻典籍九萬卷,鄰橋依水的娛老軒抄讀書、精考據、工詩文。花木圍繞、堂軒之間的曝書亭統稱藏書園。中國江南私家園林,南宋興于杭嘉湖,明清盛于浙江東部和江蘇南部。朱彝尊在書樓營造文化中融入私家園林文化,并且在私家藏書文化中融入審美意境文化,決非偶然更非鋪張,而是中國藏書文化和園林文化珠聯璧合的匯流和趨勢。把藏書樓拓展為藏書園,不僅是中國藏書史和園林史上的佳話,而且是中國藏書文化和園林文化交互融合的創新。以藏書樓為主體,以藏書園為依托,因憑選址、擬象構筑、審美造境三位一體。明清浙江私家藏書樓全面地發展和創新了藏書文化支柱的書樓營造文化,并且豐富和發展了中國建筑文化與園林文化。

四、以經世致用文化為靈魂

藏書既為自己所用,又為他人所用,更為社會所用。如果說藏書為自己和他人所用,是中國藏書文化的優良傳統,那么全面倡導和切實履踐私家藏書經世致用,則歸功于明清兩代浙江私家藏書樓。創建學派、開放書樓、服務社會,明清浙江私家藏書樓以其獨到的經世致用文化為靈魂。

1·在經世致用的創建學派方面,明清浙江私家藏書樓哺育、支撐、發起、確立了以經世致用為旗幟,服務于經濟社會發展的浙東學派特別是浙東史學流派。明末清初余姚續鈔堂黃宗羲及其學生寧波萬斯同、清代寧波雙韭山房全祖望以及章學誠等人,不僅是私家藏書樓關鍵性的重要代表人物,而且是浙東史學流派關鍵性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們多方搜求特別是持續抄錄文獻典籍,收藏了大量官家收藏卻面目全非的原本和稿本,官家不藏卻鮮活真實的地方文獻和典籍。他們共同改變了從經學出發務虛清談的不實學風,并且共同出新了從文獻出發務實求真的治史良風。他們前仆后繼地重在學術文化思想的梳理,總結歷史經驗教訓和現實發展趨勢,勇于探索明清“天崩地解”、“革故鼎新”的社會改革道路。他們是中國最初一代批判封建專制制度、推進商品經濟發展的啟蒙思想先驅者。

2·在經世致用的開放書樓方面,明清浙江私家藏書樓不斷加快了對外開放、全面開放和公開開放的步伐,從根本上突破了私家藏書樓只為自用、少為他用、不為社會所用的致命局限。浙江私家藏書最早追溯到東漢王充《論衡》一書的傳抄和收藏。這是私家藏書對外開放的開端。明代浙江私家藏書樓大多相互之間開放,并且合約傳抄所藏。不過,對外開放相當有限。有的藏書樓從嚴管理,防范流失,往往拒絕外人進樓和讀書。明末清初,隨著浙東史學流派的創立和發展,私家藏書樓紛紛從封閉轉向開放,從局部開放轉向全面開放。從未讓人入閣讀書和抄錄的天一閣,接連向黃宗羲、萬斯同、全祖望等人開放。當時幾乎沒有私家藏書樓不向浙東學派學者開放,浙東史學流派代表人物藏書樓也幾乎沒有不向志同道合學者開放。

3·在經世致用的服務社會方面,明清浙江私家藏書樓進一步加強了收藏和刻印、書樓和書院的聯動,面向和服務社會。兩宋浙江已經成為全國經濟社會的新興發展地區,明清浙江更是全國商品經濟的領先發展地區。因此浙江及其杭州不僅是全國刻印出書的重點地區,而且是書院教育的重點地區。明代浙江著名私家藏書樓幾乎無不自行校刻文獻典籍和地方文獻,并且從藏書樓之間分刻交換和刊行入市為主,轉變為藏書樓和印書業結合為主。由藏書樓提供勘誤、校正、補失并且編輯、撰述的底本,由書商負責投資、刻板、印刷、裝訂和推銷、出售。不少書商獨自刻印出書,往往聘請藏書家進行版本和編校的咨詢、鑒定和審閱,乃至委托藏書家全面編校和終審。不少藏書家,又是刻書家,也是出版家。清代浙江私家藏書樓和印書業之間,相互更加積極、主動地互聯互動,分工合作的形式更加多樣化。甚至以契約來規范,構建了長期聯動機制。有的印書坊為藏書樓提供最初的各類版本以便編校撰述。有的藏書樓為印書坊提供融資共享利潤。更多的藏書樓自立印書坊,收藏和出書合二為一。晚清海鹽張元濟創辦上海商務印書館,發展了收藏、出書、借閱合三為一的模式。既以商務編輯所編印出書,又以商務涵芬樓收藏善本典籍。他不僅把家族世代涉園藏書,大部分轉讓商務涵芬樓,一部分捐贈他同朋友創辦的上海民辦公共圖書館合眾圖書館,而且后來把涵芬樓改名為東方圖書館對外開放,成為民辦公共圖書館。

現存清末瑞安孫衣言和孫詒讓父子的玉海樓,曾藏書八萬卷以上,主要收藏歷代文獻典籍和甌越地方文獻以及孫氏父子著述,其中不少孤本、善本,特別是名家批校本以及孫氏父子手批校本。孫氏父子在建成玉海樓以后,在加強管理的同時,隨即向外人公開開放。孫詒讓從自己做起,先后創辦了專修數學的書院、專修外文的方言館、專修化學的學堂等,把教育和藏書兩大事業推向社會。他還集股興辦礦務、交通、農業、漁業等地方商品化市場化實業,走向社會并且全面地服務社會。這就把浙江私家藏書樓的經世致用文化推向了社會化發展的更新更高臺階。

(作者單位:中共浙江省委黨校)

本文轉載自：中共浙江省委黨校學報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