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于《長沙晚報》2014-04-26)
(發表時被易題為“就把深情抒足”)
探訪湘江源
“秉心識本源,于事少凝滯”,這是杜甫的詩句。國人留意本源,可謂由來已久。以前,族有族譜,家有家牒,子孫后代識其根本,詳其源流,乃是必修功課。
至于江河,源頭在哪?爭議往往積久難平。爭到末后,甚至有可能罔顧實際,只圖虛榮。如何確定江河源?國際上早有標準:“一是河源唯長,最長的支流對應的源頭為正源;二是水量唯大,水量最大的支流對應的源頭是正源;三是主流唯正,與河流的主方向一致的支流是正源。”2011年,水利部糾正“千年誤會”,將湘江源頭確定為永州市藍山縣紫良瑤族鄉野狗嶺南麓的瀟水河,可能就是基于這樣的國際標準。很顯然,湖南境內的瀟水河比廣西境內的海陽河長度多102公里,集雨面積多2857平方公里,流經地多一個縣,流經地人口多60.1萬人。這就顛覆了《水經注》有關湘水的記載。《水經注》原文如下:“湘水出零陵始安縣陽海山,即陽朔山也。應劭曰:‘湘出零山。’蓋山之殊名也。山在始安縣北,縣固零陵之南部也。魏咸熙二年,孫皓之甘露元年,立始安郡。湘、漓同源,分為二水,南為漓水,北則湘川,東北流。羅君章《湘中記》曰:‘湘水之出于陽朔,則觴為之舟,至洞庭,日月若出于其中也。’”漢朝的零陵郡面積很大,包括了廣西一部分,陽海山即今之廣西海洋山,始安縣即今之廣西興安縣。這是湘水源于廣西的舊證,一度被視為鐵證。據說,水利部改變這一歷史認定的具體過程相當謹慎,不僅動用了航拍,而且派出水利專家多次實地踏勘。
我們探訪湘江源,不可不做案頭工夫。一方面用眼,另一方面用嘴。用眼好理解,無非是翻書查資料,連神話色彩極濃的先秦古籍《山海經》也沒放過,盡管那句“湘水出舜葬東南陬,西環之”只是點到為止,太過簡略。用嘴又為何?這就得說說藍山當地的飲食習慣,日食三餐,正餐居然是早飯,五盆七碗,十二道菜上齊,我們全都傻了眼,豐盛啊!就看各自的肚皮敢不敢開閘。東道主說:“藍山就是這個習俗,吃飽早飯好開工,到山里干活,沒有不累的。你們今天去爬野狗嶺,要多補充點能量才行。”我便接住他的話頭問道:“野狗嶺有多高?難不難爬?”東道主微笑,賣個關子:“湘江源藏身在那里,都藏了無數個世紀,三年前才正名,你說那地方容不容易爬?”
雨天進山不容易,旅游區新辟,公路還沒修好,山道狹窄,盤旋環繞,步步驚心。山中并無古木,多的是荊榛,是竹叢,與南方尋常的山景無異。到了野狗嶺,越野車進無可進,停在地坪中。一抬眼,我們就看到了那方“湘江源”的紅字碑。有趣的是,題寫此碑的人叫魏湘江,曾是藍山縣的父母官。由他題字,且不論書法優劣,就這“魏湘江題寫湘江源”就是記者筆下的好話題。
崎嶇的山路被泥石流反復沖刷,溝溝坎坎,坑坑洼洼,我們有時要過獨木橋,有時要在大堆亂石上跳躍,趲行一程,個個氣喘咻咻,頭頂冒出白氣,這才明白豐盛的早餐可真沒白吃,那些收緊肚皮的瘦身主義者此時悔之晚矣。一路上,忽遠忽近,我們聽到嘩嘩水聲,卻看不見湘水源的真面目。直到一處深壑,我們突破石頭陣的團團包圍,這才與一道清流劈面相逢。“快到了,快到了,這回真的快到了!”看樣子,導游早先使用了至少二十次的“快到了”這回不再哄人。果然,一簾瀑布高掛前方,不算“大塊頭”,也不算“寬銀幕”,這就可惜了,李白描寫廬山瀑布的錦句(“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無法在此“套現”。但它奔瀉而下,毫無保留,乃是真心實意的傾注。掬之在掌則清,飲之在喉則甜,不打半句誑語。
有人忙著攝影,忙著發微博,這是題中應有之義,也有人偷閑取樂,哼起了曲子,“我住湘江頭,君住湘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改“長”為“湘”,就把深情抒足,何樂而不為?至于“君”是誰?你就別問了,實指有味,虛擬何妨?
漢代學者王充在《論衡》中寫道:“江河之水,馳涌滑漏,席地長遠,無枯竭之流,本源盛矣。”我看到的湘江源算不上“盛”,但她久藏山中,奔流不息,你識她也好,不識她也罷,飽滿甘香的乳汁總在哺育著一方土地一方人,終始不求回報,這樣隱身于大自然的“母親”就堪稱奇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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