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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中國人不應該遺忘的名字湯飛凡》 作者：京虎子 十、士可殺不可辱 依照湯飛凡的計劃，下一步在已有病毒株的基礎上重新研究沙眼的感染、診斷、預防、治療和免疫，研究毒株的分型以及與其他相似病毒的關系。但是當時的情況不容許他踏踏實實地集中于沙眼的研究，他的論斷一個接一個地被外國科學家所證實，包括因為研究同源性而誕生了衣原體這一微生物種類。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正是湯飛凡進行科學研究的黃金時代，他以他敏銳的思路、完善的計劃，帶領中國生物制品業(yè)走在世界的前列，是中國生物制品的擎天一柱。 中國的現(xiàn)狀使科研計劃不能以個人的意愿而轉(zhuǎn)移，而對於立志救死扶傷的湯飛凡來說，這一點正是他心甘情愿的，放棄個人的名利，為疾苦大眾福利，正是他人生的選擇。在分離出沙眼病毒后，根據(jù)上級指示的放棄學術問題、為人民服務的要求，湯飛凡的研究重點轉(zhuǎn)移到麻疹和脊髓灰質(zhì)炎的預防問題上。 當時中國麻疹廣泛流行，幾乎每個孩子都出疹子，冬春之際，發(fā)病率和死亡率極高。俗稱小兒麻痹的脊髓灰質(zhì)炎發(fā)病率超過萬分之一，常有暴發(fā)流行。湯飛凡很快分離出麻疹病毒和脊髓灰質(zhì)炎病毒，制備出的麻疹活疫苗很快開始在北京的幼兒園內(nèi)試用。 如果命運再給湯飛凡幾年時間，中國肯定會提前消滅麻疹和脊髓灰質(zhì)炎，其他一些傳染病也能提前得到控制。只可惜天妒英才。 1956年的反右運動，正在忘我地分離沙眼病毒的湯飛凡并沒有受到?jīng)_擊。一方面中共中央有一份保護名單，其中包括湯飛凡、張孝騫等中國醫(yī)學界的泰山北斗。另一方面，湯飛凡對政治素無興趣，只是一門心思搞科學。1958年夏天，反右結束，他的學生中也有人被劃為右派，使他十分惱火，埋怨學生不該亂說亂道，搞科學的管什么政治？ 可惜不管政治的人，政治要管他。 完成反右運動的毛澤東，心里有著另一個計劃。在他眼里，每一個中國的知識分子都必須接受水與火的考驗，在群眾運動中脫胎換骨。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zhì)彬彬，那樣溫良恭讓。 1958年9月，拔白旗開始了。在醫(yī)學界，要拔的白旗都是反右運動中受保護的一流學者，衛(wèi)生部機關黨委統(tǒng)一部署，各單位拔白旗。生物制品所要拔掉時任所長、學部委員、中國微生物學會理事長和衛(wèi)生部生物制品委員會主任委員的湯飛凡這面大白旗。 9月下旬的一個下午，所黨委書記和副書記來到湯飛凡的辦公室，表情嚴肅，一看就不是來請客吃飯的。組織上要湯飛凡檢查資產(chǎn)階級思想，聽取群眾批判。 9月26日，研究所召開小型會議，聽取湯飛凡的自我檢查，大家認為水平太低，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可是這個檢查已經(jīng)是湯飛凡的違心之舉了。 研究所于28、29日召開全體黨團員大會，要湯飛凡繼續(xù)檢查和聽取群眾批判。為了幫助湯飛凡，組織上私下進行了動員，安排了發(fā)言。 中國人的扒糞文化，中國人的嫉妒，中國人的陰暗心理，中國人的小人得志狗仗人勢又一次得到了宣泄。 大會氣氛從緩和到緊張，發(fā)言從和風細雨到狂風暴雨。第一天湯飛凡是坐著回答問題，第二天便失去了分辨的權利，如同挨批斗一樣，一會兒“站起來低頭！” ，一會兒“坐下好好記！” 湯飛凡的待遇也逐日提高，第一天是資產(chǎn)階級學術權威、插在社會主義陣地上的一面大白旗，第二天就升級為民族敗類、國民黨反對派的忠實走狗、美國特務、國際間諜。他騎在人民頭上，他的反動派岳父，他冒充大科學家，他向洋人討面粉丟了中國人的骨氣，他把沙眼病毒送給外國人把分離方法告訴外國人、出賣國家利益。更為無中生有、讓湯飛凡受到極大刺激的是，有的人根據(jù)想當然的推理，誣蔑湯飛凡與實驗室技術員有不正當男女關系。 散會時，主持人對著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那里的湯飛凡咆哮：坦白交代低頭認罪才有出路，不然死路一條。我們說到做到，可以馬上把你這個國際間諜抓起來。 明天繼續(xù)開會，而湯飛凡已萬念俱灰。 1958年9月30日晨，湯飛凡自盡。 中南海里有人知道打碎了什么。 周恩來聞訊后勃然大怒，處理了有關人員，亡羊補牢終止了剛剛開始的拔白旗運動，以至該運動今天鮮為人知。 名將可以靠百戰(zhàn)，名臣可以靠歷練。然而無雙的國士要靠上天的賜予，是百年不遇的國之瑰寶。 對此，就象那些年代里許多許多類似的情況一樣，后人只能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十一、身后那些事 沒有通知親友，沒有舉行葬禮，何璉一個人伴隨遺體火化，悄悄地捧回骨灰，放在自己的臥室。完成了湯飛凡在遺書中的交代：把桌上的六本書還給謝少文。然后是漫長寂寞的歲月，二十年。 曾經(jīng)與世界先進水平并駕齊驅(qū)的中國防疫生物制品業(yè)自毀長城，每況愈下，加上十年動亂，與先進國家的距離越來越大。 這些年來人心渙散，私欲橫行，以至在薩斯流行期間大失國人所望，甚至發(fā)生實驗室感染的重大事故。 連湯飛凡生前所取得的舉世矚目的成就，也因為人的私欲而長期被剽竊。 湯飛凡死后，中國的沙眼病毒的基礎研究漸漸終止，與湯飛凡合作的眼科專家張曉樓站出來理所當然地包攬了各種榮譽，也包括靠重覆湯飛凡在自己眼里做的人體試驗而發(fā)表的那篇論文。 湯飛凡屬於自絕于人民，他的名字不能被提起，文革中更成了國民黨殘渣余孽、反動學術權威、漏網(wǎng)大右派，於是這個名字消失了。 人民畫報上是張曉樓燦爛的笑容，報刊上一篇又一篇的介紹這位沙眼病毒發(fā)現(xiàn)者的先進事跡。寫文章做報告接受采訪，更為可笑的是，寫論文時不得不引用當年的論文，他居然把第一作者湯飛凡免去。在黑白顛倒的年代，因為政治的需要，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撥亂反正后反而變本加厲，豈止是利欲熏心？ 撥亂反正以后，本來湯飛凡沒有戴帽子，不屬於平反之列。但醫(yī)學界的呼聲太大，衛(wèi)生部于1979年6月為湯飛凡舉行追悼會，給予湯飛凡高度評價。 中國在重新發(fā)現(xiàn)湯飛凡，外國人一直沒有忘記他。1980年6月，中國眼科學會收到國際眼科防治組織(IOAT)的一封短函： 因為湯博士在關于沙眼病原研究和鑒定中的杰出貢獻，國際眼科防治組織決定向他頒發(fā)沙眼金質(zhì)獎章。 希望能夠得到湯博士的通信地址，以便向他發(fā)出正式邀請，參加1982年11月在舊金山舉行的第25屆國際眼科學大會。 沙眼防治的最高榮譽終於屬於湯飛凡，可是IOAT不知道，這世上早已沒有湯飛凡。 頒獎儀式后來改在1981年5月的全法眼科學大會上舉行，衛(wèi)生部決定由湯飛凡的學生王克乾代為領獎，并明確通知了一起與會的時任中華醫(yī)學會眼科學會主任委員的張曉樓。 發(fā)獎前一天下午，中國駐法使館一位官員突然通知王克乾，組織決定明天改由張曉樓領獎。大會上張曉樓滿面春風地接過獎章和獎金，并發(fā)言。令人不解的是，發(fā)言中沒有一次提到湯飛凡的名字，均以“我們”代替。等大家看到獎章，才發(fā)現(xiàn)原來頒發(fā)給湯飛凡獎章改刻了兩個名字，第一名居然是張曉樓。 譽滿京華的通天名醫(yī)居然能夠施展乾坤大挪移，周旋于使館和IOAT之間，兩天之內(nèi)偷天換日。 獎章拿回來，又是一輪報道采訪，張曉樓正式成為沙眼病毒的第一發(fā)現(xiàn)人，國際金獎的獲得者。可是有一個難題，原來獎章是發(fā)給一個人的，雖然臨時刻上兩個名字，獎章還是一個。張曉樓沒有被難倒，他用原本屬於湯飛凡的獎金復制了兩枚鍍金獎章，自己留一枚，交給湯家一枚，原件上交衛(wèi)生部，一個圓滿的結局。 人道青天不可欺，善惡人盡知。張曉樓的做法引起公憤，當年12月政協(xié)會議上，不少委員就提議嚴肅處理這種剽竊行為。國際上也有不少疑問，湯飛凡夫人和學生們從一開始就強烈要求衛(wèi)生部澄清。 但是名醫(yī)的能量無法估量，一件原本簡單的事情一拖就是五年。總是說要顧全大局，維護中國科學界的聲譽，始終沒有解決。何璉骨子里的將門血氣終於暴發(fā)了，于1986年8月寫信到IOAT，要求一個公正。 四個月后IOAT回信：經(jīng)了解，沙眼金質(zhì)獎章是授予湯飛凡的，為了澄清起見， IOAT將復制一枚新的獎章。不久湯家收到新獎章，舊獎章自動作廢。新獎章的后面只刻著一個名字：湯飛凡。 湯家除了新獎章外，依舊保存那枚私自復制的舊獎章，作為近代中國科學史上一大丑聞的見證。 1992年，國家發(fā)行中國現(xiàn)代科學家(第三組) 郵票，里面包括湯飛凡。三年后，為奪回本應屬于自己丈夫的成果和名譽而耗盡精力的何璉在北京逝世。 十二、漸漸遠去 第一次聽說湯飛凡是在車上，一位很敬重的老師突然大發(fā)感慨：如果湯飛凡不死，肯定能獲諾貝爾獎。中國居然有這般人物？從此這個名字長留心中。 湯飛凡的弟子告訴我，老師把沙眼病毒接種在自己眼睛里，冒著失明的危險證明了病毒的致病性，成為衛(wèi)生系統(tǒng)為科學獻身的典范。湯飛凡的下屬告訴我，湯老每天戴著白手套在實驗室里到處摸。當時大家就是用雞毛撣子打掃，怎么能過得了關？就在湯飛凡一次又一次的嚴厲訓斥下，中國生物制品標準化水平提高了。 聽過湯飛凡課的前輩回憶，當時什么都不懂，竟然問那種膚淺的問題。湯先生居然認認真真的回答，使他對科學產(chǎn)生了真正的興趣。 見過湯飛凡的老職工講，由於夫人比自己高出一個頭，湯所長與夫人出行時一定先行兩步，高高地挺起胸脯，給人一種威嚴。 衛(wèi)生界的朋友議論，湯飛凡的最大功績在于建設了中國的防疫隊伍，這只隊伍不僅僅經(jīng)歷了抗戰(zhàn)，而且在十年動亂中也經(jīng)受了考驗。而中國防疫系統(tǒng)近年來的衰落，包括應付薩斯的拙笨，也因為這批湯家軍日益凋零，因為湯飛凡的過早辭世。 所謂成者蕭何敗者蕭和，中國衛(wèi)生防疫系統(tǒng)因為衣原體而名揚天下，也因為衣原體而臭不可聞。去年那令人哭笑不得的薩斯病原為衣原體的診斷讓人再一次想起湯飛凡，這位衣原體之父，這位嚴謹?shù)目茖W家，這位為國為民的英雄。 人們已經(jīng)不敢期望防疫工作者們能作出湯飛凡般的成就，現(xiàn)在連做好本職工作都成了奢望。那些繼承者們何以面對湯飛凡的在天之靈？ 朝代更迭之際，中國的許多科學家，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新中國，同時也選擇了風風雨雨。在衛(wèi)生系統(tǒng)，一批曾經(jīng)受國民政府器重、在國民政府中擔任過要職的學者也作出這樣的選擇，如湯飛凡，如顏福慶，以及接替顏福慶擔任衛(wèi)生署長的金寶善等等等等，他們在新中國建國后的遭遇令人惋惜。 這些人稱得上是國士，可惜無人以國士待之。 湯飛凡和野口英世，兩人在科學上的造詣不相上下，然而比起對民族對國家的貢獻，則有天地之別。野口英世一直在美國從事研究，死后也葬在那里。湯飛凡為中國現(xiàn)代醫(yī)學教育而歸國，為了祖國防疫事業(yè)多次放棄出國定居，在抗戰(zhàn)中立下卓越功勛。可是現(xiàn)在又如何？ 野口英世經(jīng)渡邊淳一重新發(fā)現(xiàn)，成了日本的國寶，他在紐約的墓地成了日本人旅游的圣地，新版日圓上印上了野口英世的頭像。 而我們那？曇花一現(xiàn)的對科學家的崇拜再一次變成對武夫的敬仰，我們的渡邊淳一們在粉飾太平，添帝王將相的屁股超過了無恥的程度。 野口英世在日本人人皆知，湯飛凡在中國除了衛(wèi)生系統(tǒng)一些老人外幾乎無人知曉。相比之下，豈止是一個慚愧了得！ 離我們漸漸遠去的除了時間以外，還有一種東西叫做：魂魄。 謹以此文紀念湯飛凡先生誕辰117周年（謹以此文紀念湯飛凡先生誕辰107周年，2004年7月23日） 請長按二維碼，關注“地球家園2049雙創(chuàng)推廣平臺”微信公眾號，試運營中，歡迎提寶貴意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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