恥:袁枚辭官原因新論 王正兵 摘要:清代作家袁枚33歲時遠離官場,隱居隨園,引起世人諸多猜測。袁枚喜居人前,恥居人后,其辭官的真實原因就是“恥”,即恥于放歸縣令、恥于身為官奴、恥于升遷受阻;只有辭官,袁枚才能徹底擺脫“恥”。袁枚辭官既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也是一種明智的決定,一方面他可借此博取高名,找回自信;另一方面,他可以從此甩掉名利羈絆,擺脫一切束縛,任情放浪,任隨自然,從而活出真我。 關鍵詞:袁枚 辭官 原因 恥 袁枚(1716-1798),清代乾隆時期倡導“性靈”說的著名詩人,為宦僅十年,33歲時便遠離官場,隱居隨園。袁枚的這一舉動引起世人諸多猜測,長期以來,眾說紛紜。時任福建布政使陶士璜認為袁枚是“恥為令”、“有所激而逃”,袁枚對此曾有所反駁,并自述辭官原因:一是“有能有不能”,即能為百姓辦事,不能為大官作奴;二是“文章亦報國”;三是“知難而退”(1),“收帆需在順風時,急流勇退,是古今佳話”(2)。民國楊鴻烈先生認為袁枚“辭官的理由有二”:“做官是為人民增進幸福,并非為上司大吏做高等聽差”;“為的是專門從事文學,以文學為終身事業;這樣把文學的價值抬高和政教功業相等,在中國真是前古所未聞的創見”(3)。很明顯,楊說只是對袁說前兩點作了簡單化的處理,而且多溢美之辭,令人難以茍同。傅毓衡先生在肯定袁說的同時還作了適當補充,他認為袁枚辭官除了“厭惡腐朽、黑暗的官場公禮”外,尚有“為了養親”,“為了保身”,“受饞、設譬嘲諷”即憂讒畏譏,“乘勝收場,貴在知機”,“為了膏肓泉石”即“為山水而辭官”,和“受往哲高蹈的影響”五大原因(4)。傅說看似全面,但仍有“為尊者諱”之嫌,而未能涉及到問題的實質。筆者以為,袁枚辭官的真實原因可以用一個字概括——“恥”。 一、恥于放歸縣令 袁枚自幼稟賦甚高,七歲“受業”,十二歲時與先生史玉瓚一同考中秀才,“門前已送好音來,階下還騎竹馬戲”(5);十四歲時以《郭巨埋兒論》一文初露鋒芒。雍正十年,袁枚十七歲,“杭州朱端士先生命制《七十壽序》,結忘年交”(6);雍正十一年,又“受知于浙督程公元章,送入萬松書院肄業”(7);十九歲時,浙江督學帥念祖主持歲試,袁枚發揮出色,被拔置高等,補為廩生,“食餼”(8)。乾隆元年,袁枚二十一歲,因家徒四壁,日用艱難,只身去廣西投奔叔父袁鴻,憑即興之文《銅鼓賦》而大受廣西巡撫金鉷賞識:“擊節不已,至以國士相目”(9),并且“獨專為一奏”(10),保薦博學鴻詞試。至此,袁枚可謂一帆風順,事事遂心。然而,命運卻和袁枚開了第一次玩笑,名落孫山的結果使他只能寄食京城,埋首于“干祿之文”,“半年后,于此道小有所得”(11)。乾隆三年八月,袁枚參加了順天府鄉試,告捷;次年三月會試,又與沈德潛等人一同考中貢士;殿試后,袁枚名列二甲第五名,“我愧牧之名第五,也隨太史看祥云”(12),從而授庶吉士,入庶常館。此時的袁枚真是苦盡甘來,得意非凡,“此時意義似雷顛,此際連鑣渺列仙”,“不到月宮游,那識嫦娥好?不奪錦標歸,誰信驪龍巧?寄語燈窗苦志人,人生此處來宜早”(13)。乾隆四年,袁枚入庶常館學習,教官史貽直夸其“如此英年”,對其十分賞識,可惜三年后的滿文考試,袁枚竟然是“最下等”(14),從而匆匆地結束了翰林生涯,“三年春夢玉堂空,珂馬蕭蕭落葉中”,“手折芙蓉下人世,不知人世竟何如”(15)。從萬人羨慕、前途無量的翰林到外放江南做溧水縣令,這是命運和袁枚開的第二次玩笑。袁枚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遭遇如此結果,他實在無法接受這一現實,他進入仕途才剛剛三年,他曾經幻想著從此能平步青云;他對自己的才學非常自信,他覺得只要稍作努力,命運之神就會垂青于他,而此前的諸多經歷也給他傳遞出這樣的信息:波折雖有,但前面的路依然清晰。然而,這一次他真的不再幸運,不僅所有的美夢瞬間成空,而且也真切地感覺到了恥辱,這種恥辱讓他從此刻骨銘心。一場無關緊要的考試,就這樣徹底地改變了袁枚的人生軌跡,他在無顏面對“諸同年”的同時,也對現實有了比較清醒的認識,“此去好修《循吏傳》”(16),對他來說,實在是一種無奈之選擇。 二、恥于身為官奴 乾隆七年,袁枚27歲,任溧水縣令。溧水地偏民貧,治安又差。袁枚懷仁愛之心,以法治縣,“多設耳目、方略,集鄉保,詢盜賊及諸惡少姓名,出所簿記相質證,使不能隱,則榜其姓名,許三年不犯湔雪之,奸民皆斂跡”(17),從而顯示出特殊的吏才。不久,袁枚改任江浦縣令。此時的袁枚已基本擺脫外放帶給他的郁悶,兢兢業業于日常公務,他也從中體會到了樂趣,“早知花縣此間樂,何必玉堂天上望?更喜雙親同出境,白頭含笑說兒強”(18),他決心做一名百姓擁戴的稱職循吏。乾隆八年,袁枚又出任沭陽令。沭陽先是旱情嚴重,“旱魃竟為災,秋陽永相暴。春禾山下焦,夏麥土中縮”(19);接著又是蝗災,“狠如狼,貪如羊;如虎而翼兮,如云之南翔”(20)。袁枚身先士卒,帶領百姓抗旱滅蝗,終于小有收成。這一切,似乎還不足以讓袁枚產生強烈的歸隱想法,而真正讓他難以為繼的則是官奴生活。明末袁宏道擔任吳縣縣令后不久曾對友人丘長孺說:“弟作令備極丑態,不可名狀。大約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治錢谷則倉老人,諭百姓則保山婆。一日之間,百暖百寒,乍陰乍陽,人間惡趣,令一身嘗盡矣。苦哉!毒哉!”這種感覺袁枚也有深切體會: 爾今之昧宵昏而犯霜露者,不過臺參耳,迎送耳,為大官作奴耳。彼數百萬待治之民,猶齁齁熟睡而不知也。于是身往而心不隨,且行且慍。而孰知西迎者,又東誤矣;全具者,又缺供矣;怵人之先者,已落人之后矣。不踠膝奔竄,便瞪目受瞋。及至日昳始歸,而環轅而號者,老弱萬計,爭來牽衣,忍不秉燭坐判使寧家耶?判畢入內,簿領山積,又敢不加朱墨圍略一過吾目耶?甫脫衣息,而驛轅報某官至某所,則又蘧然覺,鑿然行。一月中失膳飲節,違高堂定省者,旦旦然矣,而還暇課農巡鄉如古循吏之云乎哉! 其《出東門》詩,更是詳盡地描繪出身為官奴的百般感受: 出東門,有客從西來。客不西來,東門之車奔如雷。待來而不來,客怒作色相疑猜。……大官昂首坐,小吏圈豚行。天陰雨凄凄,長跪大道左。學鴨自呼名,兩頰紅似火。指向蔡興宗,此中正是我。欲臥強之食,欲食強之饑。非所喜而笑,非所怒而笞。腰膝不自持,而況法令為!吞爾不搖牙,咀爾不擊齒。乃公喉有聲,萬口一齊止。愛之則生,逆之死。 袁枚本性清高、不喜約束,而官場等級森嚴又規矩多多,一縣之令,在大官眼中連普通百姓都不如,唯唯諾諾,卑躬屈膝,沒有絲毫尊嚴可講。《子不語》卷二十一《一字千金一咳萬金》就記載了這樣的事: 商邱宰某申詳一案,有“卑職勘得,毫無疑義”八字。臬使某怒其專擅,駁飭不已,并提經承宅門,將行枷責。楊急改為“似無疑義”四字,再行申詳。乃批允核轉。然往返盤費、司房打點,已至千金。汶上令某,見巡撫某,偶患寒疾,失聲一咳。某怒其不敬,必欲提參。央中間人私獻萬金方免。人相傳為“一字千金,一咳萬金”。 這雖有點夸張,但還是能說明當時的官場現狀。這樣的生活,不是一天兩天,只要在官場混,就只能忍氣吞聲,強作歡顏。因此,陶淵明不愿為“五斗米”折腰而選擇了遠離,袁宏道不愿再“以官得病”而主動撤身,袁枚在三年翰林、七載縣令后終于因不堪“參謁大官苦迎送,應答賓客時奔波”而回歸隨園。 三、恥于升遷受阻 如果說,通過勤勤懇懇,腳踏實地的工作,還能給袁枚重新鋪就一條光明的路,那么,他就不可能輕意地選擇歸隱。在中國社會,步入仕途總是令人羨慕的事,而削尖腦袋要爬上官場的不可勝數,古往今來,也確實很少有人會輕言放棄。乾隆八年,袁枚得到消息:裘曰修、沈德潛皆“廷試高等,驟遷學士”,這對袁枚的刺激實在太大,本來他已安心于做一名循吏,也不辭辛勞地帶領著百姓抗旱救災,甚至還有了為民請命的決心,“縣官自語心:爾已為民母。寧受旗丁嗔,毋使民守久;寧失邏者心,毋使喪所守。持此《征嘈嘆》,愿以告我后。”但面對著“諸公遭際圣明君”、“詩人俱已到青云”這一喜訊,袁枚實在無法平抑內心的煩躁,“主人齷齪守僻縣,養鶴羞與鶴相見。呼鶴前來向鶴言:此間不合汝乘軒。汝本昂昂海上來,如何舞罷飛塵埃?”袁枚借鶴自喻,把自己幾年的宦海生涯作了非常形象的概括,一方面表明自己品行雖高潔,志向也高遠,但世事難料,事與愿違,飛入“塵埃”,獨守“僻縣”,這樣的結果實在讓人心有不甘;另一方面,袁枚也流露出對現實處境的無奈,對前途渺茫的悲哀,同年的升遷,自己的沉淪,這樣的落差何時能夠改觀?袁枚開始重新考慮自己的出路,他陷入了矛盾之中。“蝗兮蝗兮去此鄉!東海之外兮草茫茫。無爾仇兮爾樂何央?毋餐民之苗葉兮,寧食吾之肺腸!”這里,我們看到了袁枚的博大胸懷,感受到了袁枚那種令人崇敬的“憂民”之心;“宦后始知貧賤好,瘦來頓覺早秋寒。眼前有路名山去,愿向盧敖借釣竿。”這里,我們又體味出袁枚的宦海頓悟,感受到袁枚那種因無力回天而產生的“林泉”之志。帶著這樣的矛盾心理,袁枚又來到江寧任知縣,這一年他30歲。江寧“故巨邑,難治”,袁枚充分發揮了他的循吏之才,不僅判案公正果斷,而且不畏權勢,依法辦事。此時,恩師尹繼善也任江南總督,“六月十一日,聞高郵州缺,以枚表薦”,袁枚頓覺心動,揮筆寫就《謝薦擢高郵刺史啟》,自謙之余,也流露出繼續為官的強烈愿望:“得下以盡當官之職,而上以報知己之恩。”可以想見,袁枚終于克服了矛盾心理,開始對仕途再次充滿信心,他不再強化官奴的恥辱,也不再懼怕公務的繁忙,“雖非制錦,初學裁縫;但愿張弓,倍加矯厲”,他覺得眼前又是明亮一片,從此仍可官運亨通,從而彌補此前的缺憾。然而,命運再一次捉弄了袁枚,吏部對尹繼善的舉薦竟然未予采納。這對袁枚不啻是一磅重擊,不僅澆滅了他心中所有的熱望,而且促使袁枚對仕途徹底地絕望,既然前途渺茫,唯有另作他計:“仰天大笑卿知否,折腰只為米五斗。何不高歌《歸去來》,也學先生種五柳!”他立即購下江寧織造隋赫德小倉山之“隋園”,并改其名曰“隨園”,“異日將官易此園”成為袁枚此時的果敢決定。未及一月,袁枚接得杭州家書,便以此為借口,上書尹繼善:“在朝廷無枚數百輩,未必遽少人才;在老母撫枚三十年,原為承歡今日。情雖殷于報國,志已決于辭官。”此文文詞哀婉,感情充沛,頗能打動人,但有“夸飾”之嫌。此后不久,袁枚便離開官場。袁枚曾說:“公不察仆去官之意,謂如枚乘、汲長儒曾待詔金馬門,故恥為令;又謂仆擢秦郵牧不遷,褊心不能無少望,有所激而逃。”這是袁枚對自己辭官之舉遭人誤解所作的反駁,“是二者,皆非知仆者也”。然而,仔細推敲,不難看出,這正是被人說破心思后袁枚的狡辯之辭。 袁枚為宦十載,一朝辭官,喜悅之情無法抑止,“櫪馬負千鈞,長鞭挾以走。一旦放華山,此身為我有”。然而,透過現象,我們仍可窺見袁枚的內心:喜居人前,恥居人后。十二歲中秀才,袁枚得意非凡,“并行敢逐先生后,倚寵仍眠大母懷”;二十一歲參加博學鴻詞試,齒最少,袁枚倍受矚目,“美才多,奇才少,子奇才也”;二十四歲中進士,為翰林,袁枚摘取了人生最榮耀的光環,這時的他可謂欣喜若狂,充滿自信,“官柳慣迎新貴馬,杏花偏拂少年人”。但好景不長,袁枚又經歷了從“天上”回到“人間”的過程,“柳折青條花折枝,掛冠偏與少年期”,“頃刻人天隔兩塵,難從宦海問前因”,這一變故使他無法相信,也難以接受,本可笑傲江湖,只落得為江湖所笑,對袁枚來說,這是他一生的恥辱。外放縣令,憑自己的才干,袁枚覺得做一個循吏綽綽有余,不僅能夠縮小與“同年”之間的差距,而且他還希望通過自己踏實勤懇的努力重新回到“天上”,他能夠忍受七年“官奴”的恥辱,在某種程度上也說明他曾做過重回“天上”的夢;當這個夢再也無法變成現實時,袁枚頓時覺得自己是多么的可笑,他知道不管自己如何努力,眼前的仕宦之路都無法再向前延伸一步,他再一次感受到了恥辱,他終于明白:他不屬于“天上”。這一心態在《子不語》卷九《判官答問》中也有著明確的表達: 若城隍、土地之職,如人間府縣俗吏,風塵奔走甚勞苦,賢者不屑為。昔白石仙人終朝煮白石,不肯上天,人問故,曰:“玉宇清嚴,符箓麻起,仙官司事者甚勞苦,故愿逍遙于山巔水涯,永為散仙。”亦此意也。 為了做這樣一個“散仙”,袁枚選擇了辭官,他覺得辭官是他徹底擺脫恥辱的唯一途徑。袁氏辭官,并非一時的感情沖動,而是經歷了一個“恥”的長期累積和強化過程,是其仕宦以來、特別是外放郡縣以來思想變化、發展的必然結果。他雖然隨著境遇的變化也有過種種思想上的波動,但“備林泉之清福,享文章之盛名”卻是其人生價值的主導性傾向。因此,袁枚的遠離官場實在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也是一種明智的決定,是傳統文人“用行舍藏”人生行為方式的再次踐行。一方面他可借此博取高名,再次找回自信;另一方面,他可以從此甩掉名利羈絆,擺脫一切束縛,任情放浪,任隨自然,從而活出真我。 【注釋】 (1)(10)(11)(14)袁枚:《袁枚全集》(貳),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68頁-第270頁,第43頁,第643頁,第148頁。 (2)(7)(8)(18)袁枚:《袁枚全集》(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42頁,第643頁,第557頁,第809頁。 (3)楊洪烈:《袁枚評傳》,文海出版社,1973年版,第53頁-第54頁。 (4)傅毓衡:《袁枚年譜》,安徽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60頁-第63頁。 (5)(12)(13)(15)(16)(19)(20)袁枚:《袁枚全集》(壹),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767頁,第17頁,第17頁-第18頁,第31頁,第31頁,第41頁,第43頁。 (6)(9)(17)袁枚:《袁枚全集》(捌),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頁,第13頁,第4頁。 【作者簡介】 王正兵,揚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鹽城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元明清文學研究。 ※ 來源:《名作欣賞》2009年第08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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