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印社書畫篆刻院】金罍野逸——徐三庚書法篆刻展精析

徐三庚的萍蹤交友

徐三庚出身貧寒，其事跡在《上虞縣志》只簡單數語。他曾在一道觀當差，觀中擅長書法篆刻的道士即為其啟蒙老師，故徐三庚名號中之“道士”、“道人”可能與此有關。《光緒上虞縣志校續》中因徐三庚書法、篆刻技藝已顯，則有已成徐樹銘、楊昌浚、連成幕賓之稱，實亦徐三庚謀身之舉而已。徐三庚生平數據頗少，賴有大量印款，對于其思想、德行、萍蹤、交友，均有不少記載。徐三庚年輕離家，游藝南北，先后至杭州、寧波、桐鄉、石門、上海、蘇州、武昌、安徽、天津、北京、香港、廣州等地，其中在上海居住時間最長。1887年春徐三庚在上海收日本秋山白巖為徒，1889年為秋山書肄業文憑一紙，先后為其作篆、隸、楷、漆書冊頁四本，及四屏，對聯等。并與秋山白巖合影留念。照片中徐三庚寬袍大袖而坐，儀表莊重溫誠，神韻儼然。合影時徐三庚64歲，即逝世前一年，秋山白巖26歲。此時的書畫家少有攝影照片存世。即使比徐氏小三歲的趙之謙也無存照。風格即人，徐三庚照片中流露出的堅毅、真誠、閑定，可謂“儀表外明，風神內照”，令觀者難以忘卻。他的人格魅力是貫穿在其作品和交友之中的。

觀其47歲時所作的“徐三庚長年”自用印，三面邊款，既考其邑第一勝景金罍山，又曰：“余曰金罍、井罍、一曰辛谷，取谷為贍養之本，農人辛苦終年，猶不得仰事俯育，余不耕而服食先疇，未嘗一日忘農，因以為號焉。”足見其抱樸守真之心?！肮忪祥L樂”白文印，系徐氏56歲時所作，三面邊款，文曰：“光緒辛巳花朝，坐似魚室，適素蘭初放，紅梅大開，對周觶秦權作此，盛稱得意?！鼻笱?、存古、得閑，閑則心靜、靜則神全、全則氣足矣！徐三庚年青時入道觀，亦信人之轉世，故在其自用印“褎海”白文印三面邊款中，由周閑闡述此意，文曰：“井罍之太翁夢上官文佐而生井罍，故作此印以志其事，余謂古人如蔣虎臣為峨眉老僧之類甚多，或者慧業未能泯滅，其扶輿磅礡之氣仍鐘于人間耶。金罍精于金石之學，亦其夙慧所致也。然則今之才能之士，其為古先聞人后身，皆未可知，安得一一向太虛而叩之?！贝艘嘈烊l自內心的敘世明志之言也。
徐三庚的書法篆刻廣采博納，自成一家，為時所尚，且行誼清超，胸懷淡遠，各界人士都樂與其交往，受印者中書畫界人士有張熊、任淇、丁文蔚、任熊、任熏、任頤、胡公壽、秦祖永、胡镢、戴以恒、費以群、葛同、黃山壽、吳滔等。學者、藏家中有張鳴珂、葉廷管、王韜、汪清冕、岑镕、何瑗玉、張敬修、沈樹鏞、顧壽藏、周慶云、陸心源、蔡鴻鑒、蔡和霽、馮兆年等?；适摇⑶逋⒐賳T有和碩恭親王、李鴻章、徐樹銘、楊昌浚、連成、楊文瑩、褚成博、黃建笎、曹登庸、徐道镕等。

本次籌展中，見三庚為徐樹銘所刻的大逾6厘米的三方組印。舊譜中只見其中二方對印且未錄邊款。此三方印為“徐樹銘印”（白文），款署：“同治庚午長夏，上虞徐三庚篆于虎林?！薄肮獾摯蠓蛑隆保ㄖ煳模钍穑骸胺聺h碑額篆，金罍。”“賜如意齋”（朱文印），款署：“金罍。”時年徐三庚45歲，已達意到筆隨，心手相得之境界。又見徐三庚1886年為浙江巡撫任道镕所刻的大對印，“道镕之印”（白文），款署：“上虞徐三庚為寄翁大中丞仿漢，丙戌十月九日?！薄凹奈獭保ㄖ煳模钍穑骸把労Ｖ朴诖荷昶稚??！边@些都是徐三庚為晚清高級官員所刻之印，允稱得意之作。

徐三庚為無錫書畫家、鑒定家秦祖永刻印最多。日本小林斗盦先生所編的《中國篆刻叢刊——徐三庚卷》所錄近七十方，均無款。本次籌展有幸于秦氏后人處訪得秦祖永集拓的印譜二冊，其中徐三庚為秦氏所刻的二十九方印均有邊款，并有多面長款者，大多已錄入印集中。如“振緒堂印”（朱文?。?，款署：“仿漢官印惟黃小松稱最，至陳曼生一改小松含蓄，奏刀爽如哀梨，然而粗獷之習從此開矣，是印效曼生法，未識能似否？質諸逸芬秦先生?！笔怯∨f譜中不知為秦祖永堂號印，見款則明。此印“振”字之結體，出自黃易為奚岡所刻“振衣千仞”（白文?。?。識者一經比對，即可知徐三庚善學善用之妙也。從諸多款中可知同治十二年，徐三庚與秦祖永萍聚穗城，論文談藝，過從甚歡，并為秦氏刻長款用印多枚。徐三庚在五羊城為汪清冕（子周）等也刻印數十方。如仿鏡銘文所刻的“周公不師孔子孔子亦不師周公”，布局極盡疏密穿插之能事，刀鋭勁挺，頗為奇特，今見其款署：“子周仁兄屬刻陳元方語，三庚擬竟文應之，時庚辰人日，同客穗城?！毙烊嗡胫?，與眾綴古嗜道之士雅聚，情趣盎然，佳作頻出！

黃山壽為滬上著名畫家，工筆人物，青綠山水，雙鉤花鳥，皆古雅妍秀。徐三庚為其刻印數十方，本次籌展也訪得黃山壽自用印二十方，大都為徐氏48歲時所刻，“武進黃山壽印信”（白文?。?，款署：“癸未葭月，道經甬上，假榻榷廨。旭初弟索作，忻為走筆應之，徐三庚老褎。”“黃旭初書畫印”（朱文?。钍穑骸肮镂聪奈?，刻似旭初?！边@批黃山壽自用印，從未面世，閱印后愈感徐三庚獎掖后輩之不遺余力。

徐三庚的篆刻

在晚清印壇上，徐三庚無疑是一位風格獨特、勇于創新的篆刻家。王光烈評曰：“辛榖貫通百家，上窺秦漢，能以《皇象碑》作印，更旁通浙、皖。所作小篆，規橅鄧石如，而筆致安插，疏密流動，頗能獨樹一幟?！笨芍^的評。徐三庚篆刻的字法最多樣，刀法最豐富，對各類印章風格探索的力度最大。這一特點在晚清篆刻界是十分罕見的。

徐三庚的篆刻大致可分早、中、晚三個階段。他是一位天分極高又勤奮的藝術家。其29歲時所作的“風流不數杜分司”（朱文?。扬@其心精手熱，轉運靈動的個人風格。其款署：“甲寅之夏，賃湖西僧寮一椽，為燕息之所，杜門卻掃，肅然一枯衲也。無事輙弄筆，積債一清，甚快，甚快。此印乃燈下隨意奏刀，平初二兄索余刻甚急，因以贈之，聊博一笑耳，徐三庚?！?3歲時所刻的“嘉興徐榮宙近泉”、“字先甫行九”對印，端凝遒勁、穩健拙樸，款署：“意在鈍丁、小松之間。戊午七月，薦未道士?！毙烊叻【础ⅫS易，旁取陳曼生、趙之琛，對浙派的研究、運用，是伴其一生的，而早中期尤多。35歲時為岑仲陶所刻的“石董狐”（白文?。?，取浙派而存己意。岑仲陶與吳讓之交誼極深，是年徐三庚去了岑氏吳趨住地，開啟了他取法吳讓之篆法之門，刻了不少近吳氏印風之作。但在這時期，又不忘對浙派技法運用。38歲時所刻的“四余讀書室”（朱文印），允為名作，靜觀原石，其篆法穩練妥帖，碎刀直切，外方內圓，極具靜氣，款亦豐腴厚重，頗有內藴和力度。

徐三庚40歲左右的篆刻。為其中年階段。除加強浙、皖兩派技法的提升外，更重點將各種風貌的篆書及碑版溶入印中，加強淳厚酣暢的筆墨感。40歲時為麗卿所刻的“日有一泉惟買書”（朱文橢圓形?。?，巧妙地將印橫向布局，使之橫向開闊，充分運用其吳帶當風的篆法和靈動有力的刀法，參差錯綜，宛如筆書。是年徐三庚篆刻作品頗豐，而胡镢的請教、受印亦在這一年。此后數年徐氏之刻常復歸平正，以切玉印法所刻的“常欠讀書債”（白文?。?，取法鏡銘的“安且吉兮”（加欄白文?。?，取法頗廣，但還是貴存自我，賞者一目了然矣。

45歲左右是徐三庚篆刻創作的黃金時期，精力充沛，精品頻出。如45歲時所刻的“桃花書屋”（白文?。?，結體圓勁茂美，運刀醇厚靈動，沖切互現，具濃厚的筆墨感。46歲時所刻的巨印“禹寸陶分”（朱文?。》h碑額，婀娜多姿，奇正相生，一種豪邁過人之氣不可磨滅。邊款大小參差，氣雄力厚，真有百讀不厭之魅力！47歲時所刻的“頭陀再世將軍后身”（朱文?。﹦t更奇，細觀原印方知，此印鈕首可能有損，徐三庚極有創意地將鈕首部磨平篆印，以取其自然，而原應篆刻處則素面朝天了。此八字印繁簡伸縮，向背互借，若無意中具天趣，結體、運刀皆精能之至！徐三庚48歲時居廣州兩年，治印既多且精，為秦袓永所刻的“晴窗一日幾回看”（朱文?。?，奏刀如筆，氣渾神和，刻罷余興未盡，又刻款五面，其中“挹其風規，漱其芳潤，于有筆處求法度，無筆處參神理”之論則尤高矣！徐三庚53歲時刻“徐三庚印”及“褎?！弊杂么笥。媪洕M，蒼古雄渾，呈現斑斕古樸的金石意趣，兩印的隸書邊款也一如其書，貫氣得神。

徐三庚63歲時為海上收藏名家龔心釗及其兄龔心銘各刻象牙印兩方，游刃擒縱自如。64歲時曾為龔心釗刻朱文對印，“仲勉選藏津品”，款署：“泗水瀕庵主作界格朱文?！薄叭獮辇忈撍谩?，款署：“乙丑花朝，褎海作于春申浦，時年六十有四?！贝擞∩跣?，但徐三庚眼明如鏡，心細如發，不窘于小而游刃有余，乃保持其運刀精準，不加修飾的特色。

徐三庚的書法

在絢麗多彩的晚清書壇中，徐之庚勁險挺拔、奇態橫生的篆隸作品獨出冠時，為人稱道。作為“印從書出”的篆刻名家，年輕時即遍習秦漢諸碑，用功甚勤，其書法以篆隸二體最為精能。他的篆書有兩種風格，一種是取法《天發神讖碑》，此碑為三國吳末帝孫皓亡國前四年所立。前人評此碑“若篆若隸，字勢雄偉”。徐三庚以此碑為安身立命處，終身取法亦為一奇，可能這奇偉驚世之氣慨為徐氏激賞。此碑的臨習取法頗難，即便是功力至深的吳讓之臨習也頗難稱手。而徐三庚在30歲前已駕輕就熟地將其融入印中，朱白文皆佳。徐三庚這類篆書得心應手，極有把握，其區別在于年輕時秀潤，至老則越趨蒼老雄渾。徐三庚62歲時為日本學生秋山白巖所臨的“吳天璽紀功碑百十字”四條屏已至厚重流動、縱橫自如之境。徐三庚不但臨摹此碑，還常取其意作書。他于48歲時集吳夢窗詞句十八言龍門對“人瘦綠陰濃，清睡休迷，向夢里消春，酒中延晝；夜寒吳館窄，新詩細擪，在鐙前欹枕，雨外熏爐?！薄秴怯浌Ρ窞槊?，小篆為本，意到筆隨，心手相得，這種方法為徐氏常用。

另一種風格的篆書是以鄧、吳為本體的小篆，如為秦祖永題“桐蔭論畫”的這一類的，更多的則是一種小篆的變體。這一類篆書風格多樣，如58歲時為楚卿錄金農硯銘，此近六尺長條幅四行書，篆法清健靈勁。用書剛柔相濟，字取橫勢，于婉轉清麗中顯樸厚。60歲所書的《出師表》，不執不滯，生意內盈，生氣外呈，極為精到。徐三庚這類篆書的特點，最主要是將鄧、吳小篆由長變方，橫向取勢，此類結體方法取法楊沂孫，而靈動過之。徐三庚62歲時為楊沂孫的篆書《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刻本題跋曰：“濠叟書神似《石鼓文》，予素所膺服。”乃由衷之語也。
徐三庚學前賢書能抓住要領，融會貫通，為己所用，可謂學書在法，而妙在人矣。

徐三庚的隸書較篆書少，晚清的隸書大都受鄧石如影響，頗難脫其樊籬，即便是趙之謙如此聰明絶頂的人，也在力學鄧隸之厚、之重，尤其苦學其波磔之趯法。徐三庚的隸書則取勁健輕靈，與其篆書有高度的吻合。
徐三庚55歲時所書的“天下無不是底父母，世間最難得者兄弟”八言對聯，為何昆玉、何瑗玉兄弟二人所書。此書融漢碑及鄧石如、金農為一體，古拙飛動，奇正相生，灑脫自由，無懶散、無局促，金石之氣韻盈然。巧的是，另有兩件徐三庚的隸書對聯亦是年為何昆玉所書，何氏兄弟真乃為徐三庚筆墨知己矣！

結語

“曹衣出水，吳帶當風”。縱觀徐三庚傳世書法篆刻作品，他將秦漢篆隸深邃的藝術經典化為獨具個性的藝術語言，并在這一過程中充分體現出鄧石如“印從書出”的學術理念，正是基于此，我們看到了《天發神讖碑》書風在徐三庚書法篆刻中擁有的核心地位，也最終形成徐三庚雄強霸悍、遒勁靈動又不乏婉約婀娜之姿的藝術風格。今天，我們可以肯定徐三庚的書法篆刻獨具藝術價值，徐三庚與趙之謙、吳讓之、吳昌碩一樣，皆是影響后世深遠的藝術大師。

（本文也系作者為展覽配套圖冊所作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