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江南是一個內涵豐富的所指,它既是一個靜態的地理概念,也是一個不斷變化的歷史范疇,在大多數人眼里,它呈現出一種隨處可見的粉墻黛瓦、煙雨杏花、吳儂軟語、水鄉人家的意象,但江南并不僅于此。千百年來,“江南”是個超越地理范疇的理想之地,它更是一種詩性的文化,是中國人文精神的最高代表,以江南為標簽的審美生活,也是中國歷史上最精致的古典生活方式。 在當下尋找江南是個有趣的事情。一方面,我們看到城市化進程使得那些傳統意義上的江南意象不斷消逝,另一方面,那些自古沉淀在江南大地上的文人氣質和生活審美,也逐漸被碎片化、信息化、現代商業等沖淡。 大城市自不必說,無不透露出國際化的味道,甚至連烏鎮這樣頗具江南形制的小鎮,其在戲劇和當代藝術上的野心勃勃時常讓人產生迷惑之感。以至于有一種說法是,現在如果要尋找原汁原味的江南之地,浙江需去紹興,江蘇得看常熟了。這話雖聽起來略顯偏頗,但似乎又能找到確鑿的佐證。 從常熟縱橫綿延開去的禮樂和這片柔和的水土構成了歷史上的江南。在常熟,至今仍然保留了那個在歷代文人詩文中描繪的水鄉、民俗、風物、飲食、文氣……這些江南符號一應俱全,成為觀察整個江南的一張絕妙切片。 江南的風度 昭明太子在這里編《文選》、張旭在這里任縣尉,黃公望、錢謙益、翁同、畫圣王石谷……既是虞山的文藝流派,也包攬了詩、書、畫、琴、印,其中《松弦館琴譜》是四庫全書唯一收入的琴譜,你想它只是個小縣城,‘源頭’不是隨便說的。 對于常熟博物館館長朱晞來說,有三樣事物可以代表常熟:地理環境、黃公望和百姓讀書。 “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兩句詩白描了常熟的地理樣貌——虞山的一部分被包入城內,形成了有山有水的小城風情,朱晞說,像精致的盆景。跟唐伯虎當年從水路進入常熟一樣,1979年,朱晞也是從水路進入常熟,“沿路景色千變萬化,據說他為此畫了七十二張畫,可見這種山野之美如何感動了他”。尤為令他感懷的是,“多少年下來,常熟一直風調雨順的,它也始終是全國百強縣之一,這個地理文化很重要”。此方水土養育的常熟人,“不張揚,穩穩的,幾千年保持這個才是本事。連常熟的雨傘,都是很敦厚的”。 常熟最早叫“虞鄉”,之后也用過其他名稱,到了梁代大同六年,正式定名“常熟”,取“年年豐收”的意思:據說是因為常熟東南低西北高,無論水旱都能豐收,所以叫常熟。 先秦的常熟是吳文化的發祥地,肇始于吳地始祖仲雍。史料記載,周太王有三個兒子,長子太伯,次子仲雍,幼子季歷,季歷有子名昌(也就是后來的周文王姬昌),太王十分疼愛季歷和昌,想把王位傳予他們。但當時實行的是嫡長子繼承制,太伯和仲雍就以采藥為名,從渭水之濱來到千里之外的常熟無錫一帶,建立了名叫勾吳的國家,開發了最初的江南。太伯去世后,仲雍繼位,別名虞仲的仲雍死后,當地人為了紀念他,便將海嵎山更名為虞山。 虞山腳下,仲雍墓和言子墓相鄰,仿佛這兩位非凡的文化祖先并不寂寞。言子,本名言偃,字子由,生于常熟,成年后就學于孔子,“孔門十哲”之一,因擅長文學而列第九。孔子曾云:“吾門有偃,吾道其南”,言子也確實如恩師所說,“道開東南”“文開吳會”。孔門“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言子用禮樂教化常熟,當時到處有弦歌之聲,后人稱“弦歌之治”,言子被尊崇為“南方夫子”。 追溯常熟的歷史和對周圍的輻射力、影響力,它常常被認為是整個江南文化的源頭和核心。朱晞一口氣往下數,“歷代下來,還有昭明太子在這里編《文選》、張旭在這里任縣尉,黃公望、錢謙益、翁同龢、畫圣王石谷……既是虞山的文藝流派,也包攬了詩、書、畫、琴、印,其中《松弦館琴譜》是四庫全書唯一收入的琴譜,你想它只是個小縣城,‘源頭’不是隨便說的。” 從這個意義,追溯“江南”這個概念也變得饒有興味起來。“江南”最早出現在屈原的《九章》:“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東周春秋時吳王建“姑蘇臺” ,后“姑蘇”一詞經常出現在歷代文人歌詠江南的詩詞作品中,如“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姑蘇臺上烏棲時,吳王宮里醉西施”等 ,體現了一種獨屬吳越的雋永情味,因此歷史上,江南一度被中原稱為吳越。漢朝時有比較正式的“江南”稱呼,著名的漢樂府《江南》就是證據。后來,隨著中原人大量南遷,江南成為一個文教發達、美麗富庶的地區,雋永的情味濃得幾乎化不開了。 元代畫壇上,黃公望的影響和成就冠于一時,如今的《富春山居圖》被列為國寶級畫作,他在虞山和富春山的生活,也被藝術史反復書寫著。朱晞作為在常熟生活了近四十年的一個琴人、書人、畫人,深感自己跟黃公望是比較接近、有共鳴的。 “對自然的領悟,對文化、美、人生理想的追求,《富春山居圖》里都有”。復刻版的《富春山居圖》鑲嵌在常熟博物館二層的墻面上,筆墨清潤樸素,意境簡遠超逸,令人觀之忘俗。“最優秀的東西沒有時間空間限制,幾百年下來,還是那么美”,朱晞說黃公望其人其畫令他產生共鳴,也給他提供了反思的翹板,“古代士大夫有兩種,一種是治國齊家,一種是回歸,黃公望的畫所表達的就是人可依靠的那個港灣、那個可回歸之處。而現在的人們太想要什么了,幾乎都沒想過要回到什么地方。黃公望卻可以讓我們同步地詮釋有為和無為”。 在朱晞眼里,黃公望的意義幾乎是完美的——不即不離,悠悠到來,是種風度。他引用唐人趙耶利形容吳地音樂的話“吳聲清婉,若長江廣流,綿延徐逝,有國士之風”,形容黃公望的風度。 朱晞認為,古人底下的東西都是一樣的,都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但面上會顯現為某一種形式,如黃公望就顯現為畫家,張旭顯現為書家,嚴天池等顯現為琴家。其顯現也豐富,如以草書橫絕于世的張旭,也會有《郎官石柱記》這樣美妙的楷書。“從黃的身上我們能看到文化的回歸和反思,看到東方文人追求的東西”,《富春山居圖》表面的虛無、平淡,也讓朱晞感慨:“能做到這個其實是下了大量的功夫的,和儒家也是相應的,只有經歷過很不平淡后,才能歸于平淡——現在的藝術家太缺乏這些東西了”。 1354年黃公望在杭州去世,他的遺體被安葬在虞山西北麓,無數后人攀上這座青山,看他曾經“月夜孤舟獨飲,撫掌大笑,聲振山谷”的地方,看啟發過《富春山居圖》的虞山“凡數十峰,一峰一狀;數百樹,一樹一態。雄秀蒼茫,化極矣”。黃公望和虞山、常熟是緊緊聯系在一起的。 除地理環境和黃公望之外,第三才能代表常熟的,朱晞說,應該是普通常熟人身上體現的文化根基。朱晞發現,隨便去個茶館,只要跟人聊天就能發現,普通百姓對歷史文化知道得太多了,“在常熟不敢以文化人自居,讀書人太多了,這樣它才會成為歷史文化名城,這是文化根基的東西。曾經我也年輕狂妄,接觸很多老百姓后才發現,要實事求是,不要把自己看得多厲害,這里藏龍臥虎”。朱晞非常感動于常熟百姓對文化的認知度。 常熟博物館,是常熟文化的集中展示。我們跟隨朱晞及博物館專業人員的腳步,在面積不大的館里“博覽”了常熟富饒多姿的人文歷史。如果說“興福禪寺”令人有點陌生的話,提起“破山寺”及“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就無人不知了。它建于南朝齊梁時,唐貞觀之后又被稱為破山寺。相傳在常熟城北八九里處,曾有雙龍相斗,一龍破山而出,所以古名之曰破山寺。寺后現在還留有唐朝詩人常建的《題破山寺后禪院》這首詩的碑刻,書寫出自宋代大書法家米芾之手,后來又經清代雕刻名家穆大展的精雕細琢,因此,這塊詩碑被稱為名詩人、名書法家、名雕刻家合一的“三絕碑”。 虞山北麓石梅的讀書臺曾是昭明太子當年讀書選文的地方。而草圣張旭曾任常熟縣尉,常熟至今還有一條街名為醉尉街,就是為了紀念這位大書法家而命名的。 宋元時期佛教建筑在常熟繼續發展,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市中心的方塔。它始建于南宋年間,距今800多年,共九層,高67.13米,因為它整體形狀呈方形,而方形寶塔在全國都不多見,所以常熟人簡稱為“方塔”。 明清時期常熟的繁榮達到了鼎盛,涌現了無數的舉人、進士、狀元,出現了《聶海花》作者曾樸、兩朝帝師翁同龢、“第一清官”魚侃、宮廷畫家蔣廷錫、藏書刻書家毛晉等各種文化領域的名人;藝壇更是風起云涌,其中影響最大的是王翚王石谷——清初畫壇出現了著名的“四王”,即王時敏、王鑒、王原祁、王翚,他的畫技得到了康熙皇帝的賞識,被尊稱為“畫圣”。以“東南文宗”錢謙益為首的虞山詩派,從嚴澂、嚴天池為首的虞山琴派、以林皋為代表的虞山印派等等,也都各領風騷;尤其錢謙益和柳如是的愛情故事,成了傳奇佳話。 常熟博物館,作為一個縣級市的博物館,所辦的展覽卻視野開闊、精細活潑、意味深長。朱晞近年一直在思考怎么做展覽,“通過‘無倦文化’這個品牌,我們在語言、形式、主題上都有探索”。“無倦”來自《論語》“居之無倦,行之以忠”和荀子“忠信無倦,而天下自來”的理想狀態。 第一期是舉辦于2013年的“琴無倦”。朱晞把琴棋書畫展示在古宅院的生活狀態里,栩栩如生地講述出古人如何追求生活之美。所展示的唐琴“云泉”, 琴背面刻有楷書“云泉”,下方刻有“久御不厭”方印, 琴音溫勁而雄,由劉善教在庭院里撫《平沙落雁》。宋琴名弘月,斫于1086年,那年,黃庭堅42歲,寫下了花氣薰人貼。 第二期是去年的“茶無倦”,“不是展示一個杯子,而是茶壺杯子房間都在,比如我們請金馬獎美術指導獲得者胡碩珍布置了16套包括唐、宋、明、清時期的茶席茶器,并且擺放的層次與設計同樣再現了當時古人茶道場景”。其余展品還包括,鎮館之寶的橄欖核雕“東坡泛舟赤壁”,清乾隆豆青釉暗花纏枝牡丹茶缸、清雍正淡描青花陶淵明愛菊圖茶杯、五代越窯系青釉葵口盞等演示了古文人生活的具體樣子,如茶在什么空間中、宋代明代分別怎么喝、日本臺灣怎么喝等。 朱晞說他的理想是讓博物館構建一個通道,與人們的生活發生緊密關系,所展示的也不是貴,而是生活如何美好。 記者:侯子英 圖片:牛華新 編輯:小蘋果 & 特別的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