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張居正的中興從宮斗開始 明帝國從萬歷元年(1573)到崇禎帝上吊的崇禎十七年(1644),短短的七十一年里,明朝從霞光滿天的中興,很快就走向了天崩地裂的覆亡。 由張居正主政而帶來大明朝十年的黃金時期,開啟于一場殘酷的宮廷權力斗爭。 張居正變法,這場后世看上去很美的歷史事件,而在實際演進過程中,充滿著密室陰謀、排斥異己、陷害政敵等等種種丑惡的東西,這才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的真實面目。因為在皇權政治的權力場中,道德是很蒼白的,玩弄權術、掌握權力是一個政治家必修的功課,不如此所有濟世救民的遠大抱負只能是空中樓閣。 要以不光明的、甚至厚黑的手段,去建立光明的、偉大的事業(yè),這是那個時代政治家的宿命,他們無可選擇。 一個政治家要走到權力金字塔的頂端,是多么的不容易。一般他要經過過關斬將、淘汰率極高的三級跳:府試加院試取得生員資格;鄉(xiāng)試取得舉人資格;再赴公車通過會試和殿試取得進士資格,這才算是“釋褐”,脫掉平民的衣服換上官袍,開始在波濤洶涌、暗礁密布的宦海中沉浮,時時都可能觸礁翻船,時時都可能被鯊魚吃掉。 熬到最后能夠進入高層的,那都是些在官場這個八卦爐里修煉到極高段位的牛人。他們要學會等待、忍耐,學會偽裝、掩飾,學會合縱連橫,拉一派打一派;學會伺機出擊,一劍封喉。 高拱是這樣的高手。 張居正更是這樣的高手。 兩位鐵腕宰相的PK 高拱,字肅卿,河南新鄭人。《明史》說他“才略自許,負氣凌人。”屬于那種牛皮烘烘的人,做他的同僚或下屬,基本上會覺得不太舒服。 他是張居正的前輩,曾經他做國子監(jiān)祭酒時(最高學府的校長,正四品),張居正在他手下做司業(yè),隆慶帝還是裕王時,兩人都是裕王府邸的講官。應當是彼此熟悉,知根知底。 張居正,字叔大,湖北江陵人。《明史》說他“勇敢任事,豪杰自許”,和高拱一樣屬于那種敢為天下先、性格剛硬而才能出眾的政治強人,然而他“然深沉有城府,莫能測也。”這點高拱所不能及,高手過招,一點差別就會決定勝負,高拱和張居正相比,落敗就在他不夠“深沉”的性格上。 張居正自小便以神童著稱,十六歲中舉人,二十三歲中進士,可謂少年得志。此后在翰林院等地方坐了近二十年的冷板凳。直到嘉靖賓天,隆慶即位,為隆慶即位前充當過講官的高拱、張居正等藩邸舊人,全部成為淮南雞犬,跟著主人扶搖直上,進入權力核心層。順理成章入閣,但高拱因資歷排名在前面,是內閣首輔。 隆慶六年即1572年五月,正當盛年的隆慶帝一病不起,遽然崩駕。即位的萬歷帝只是個虛歲十歲的小孩,先帝遺詔命高拱、張居正、高儀三位舊臣做顧命大臣,一起輔佐小皇帝。受先帝顧命是一種莫大的榮耀,也擔負極大的責任。 據(jù)有些史料記載,當時忝列三位大臣之后身受顧命的,還有從小照顧萬歷帝的“大伴”、司禮監(jiān)掌印大太監(jiān)馮保。但這一說法,很多史家懷疑,認為是張居正和馮保合計弄出來的偽詔,尤其是當時的首輔高拱,認為國朝無太監(jiān)顧命的先例,他和馮保早有過節(jié)。文淵閣大學士高儀,性格仁厚而本分,他是被高拱舉薦入閣的,但秉承的是明哲保身之術。 如此局勢很明朗,內閣中兩大顧命大臣高拱、張居正好似火星碰地球,都是要自己說了算,不甘為人下的主,一山不容二虎,他們的沖突是必然的。在萬歷帝登基前,兩人已有矛盾,高拱報復了張居正的恩師、致仕在家的前首輔徐階,而且對張居正和大太監(jiān)馮保關系親密很是痛恨。 結交宮中太監(jiān),是明朝對大臣的一條禁令,皇帝擔心內外大臣勾結,左右朝局。但官場上的事情,說歸說,做歸做,尤其在太監(jiān)專權的明朝,沒有內應,外廷大臣將舉步維艱,因為大太監(jiān)掌握有關皇帝的一切信息,他們和皇帝朝夕相處。萬歷帝的父親隆慶剛當皇帝時,張居正早就看好照顧太子起居的馮保,百般結交。——這個道理很簡單,太子登基,陪伴他度過童年時代的太監(jiān)一定會受到重用。 而高拱正相反,他要千方百計遏制馮保的權勢。應當說,高拱這樣做,更符合開國皇帝朱元璋的教導,不許太監(jiān)干政,是真正的為大明朝考慮。但當時,大明已建國兩百余年,太監(jiān)干政成為慣例,明智的選擇應當是尊重現(xiàn)實。 隆慶帝在位時,馮保已經是宮內太監(jiān)的二把手——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提督東廠,也就是說他掌握了令百官十分恐懼的特務機構——東廠,東廠是皇帝私人武裝,可以不通過朝廷的司法機構刑部,不受都察院和大理寺的監(jiān)督,自行偵緝、逮捕、關押人犯,到后來都能左右審判了。 恰逢宮內太監(jiān)最高職位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空缺,馮保作為二把手,本可以順理成章的升任,但高拱擔心他難以控制,向皇帝推薦了另一位太監(jiān)陳洪擔任此職,而陳洪能力實在太差,不久罷職。高拱干脆將馮保得罪到底,又繞過馮保推薦了另一人孟沖,可想而知,馮保能不對高拱恨之入骨? 隆慶帝崩駕前,馮保走通了兩宮太后的路子,讓隆慶帝下詔驅逐掌印太監(jiān)孟沖,以馮保代之。因此萬歷一登基,內閣兩大臣高拱、張居正,加上內廷第一大太監(jiān)馮保成為左右大明政局的三駕馬車。 三足鼎立猶如曹、孫、劉三股政治勢力,高拱好比曹操,因為他是首輔,說話最有分量,而張居正和馮保好比劉備、孫權,和高拱沒法單打獨斗,但兩人聯(lián)合起來,力量的天平就向張、馮這邊傾斜了。張居正早就和馮保暗通款曲,兩人的聯(lián)合幾乎是水到渠成、一拍即合。 明朝在洪武帝朱元璋手里,已經廢掉了宰相的設置,六部直接向皇帝負責,內閣學士只是備皇帝咨詢的顧問人員。到了中后期,內閣權力越來越大,大學士成為了無名而有其實得宰相。 內閣學士最重要的權力就是票擬,即替皇帝起草有關軍國大事的文書,無意外情況,大學士所擬票皇帝一般照準,因此等于最初的決策由內閣出;大學士所擬的票到了內宮,由皇帝身邊的掌印太監(jiān)批紅,即替皇帝批準草案。 這就相當于唐代的中書省草詔,門下省審核,沒有手握批紅大權的大太監(jiān)配合,內閣大學士很難有什么作為。因此與“外相”內閣大學士相對應,內廷司禮監(jiān)掌印大太監(jiān)被稱為“內相”。 如果馮保這個大太監(jiān)偏向于張居正,高拱必定勢單。對這樣的局勢,高拱也早默察在心,隆慶帝病重時,雙方已經暗中來個回合,相互偵查火力,首先是張居正的親信唆使戶科給事中曹仲平上疏彈劾高拱。 給事中是監(jiān)察六部九卿的,和監(jiān)察十三行省、兩都的御使合稱“言官”,專門給官員找毛病的。這本來是一種很好的制度設計,可到了明朝后期,一些言官基本上淪落成皇帝或者權臣的槍手,說讓咬誰就咬誰,說咬幾口就幾口。 曹給諫的上疏中列舉高拱十大不忠。“不忠”是帝制時代能給政敵扣上的最大帽子。可快死的隆慶帝不想自己見列祖列宗前朝局動蕩,他還得讓首輔高拱在非常時期穩(wěn)定局勢,所以他很生氣,要求處罰這個亂咬的監(jiān)察官員,張居正和馮保當然要保護為自己打頭陣的先鋒,便做了手腳把曹給諫調到京外,異地做官。 高拱也不示弱,你能找到言官當槍手,難道我就找不到?因為他知道關鍵時刻皇上離不開自己,一方面上疏要求退休,反守為攻;另一方面授意御史張集上疏攻擊張居正和馮保,舉太監(jiān)趙高殺李斯引來秦朝亡國之禍,嘉靖朝大奸臣嚴嵩勾結太監(jiān)害死夏言等典故。拿歷史說事,中國士人的傳統(tǒng),其所指者誰,昭然若揭。 扣帽子、抓辮子是那個時代政治斗爭中最重要的技藝之一,張居正何等聰明的人,一眼就看出這個典故的破綻,說這廝如何把圣上比喻成秦二世?——這一擊簡直無可抵抗,而馮保作內應,放出風來,說萬歲爺爺因為被比喻成秦二世,非常生氣。這一下,把上書的張集嚇了個半死。 張居正的聰明就在于他并不想簡單地報復,去處罰被高拱指使的搶手,而是嚇唬攻擊自己和馮保的言官,制造一種氣氛,讓人不給步張集的后塵。 這場風波過后,新皇帝登基,朝局基本穩(wěn)定,高拱和張居正也到了攤牌的時候。高拱首先發(fā)起攻擊,要求擴大內閣權力,削弱司禮監(jiān)的作用,同時,和自己推薦的高儀商量,決定用“兩高”同盟來和“張馮”同盟對陣,可高儀看出這場斗爭的極大風險,不敢趟這池超級渾水,對高拱說,先生說的不錯,所說的都是大丈夫該做的事情。但禍福難以預料,我固然不贊成先生這樣做,但也不敢阻止先生。 高拱決定先下手為強,孤身出擊,草擬一道奏折,建議采取五項措施,限制司禮監(jiān)的權力,擴大內閣的權力,并且通報給張居正。——同是輔臣,這是必須的程序,抑制宦官是個政治正確的命題,張居正沒理由反對,還當面夸贊高拱此舉將建不世之功勛。可一轉身,馬上派人向馮保通風報信,商量對策。 高拱的奏折遞上去后,得到的回答是:照先朝的既定方針辦。這就是委婉地否決高拱的建議。高拱不甘心,干脆圖窮而匕首現(xiàn),授意一幫言官,明確攻擊馮保有“四逆六罪”、“三大奸”,要求將馮逮捕公審治罪。 到了這個份上,已是你死我活了,馮保必須反擊,他向張居正討主意,張居正說,咱們正好將計就計。 如何將計就計呢?高拱要求限制太監(jiān)權力的上疏批回來了,上面寫有“照舊制行”,高拱說,這樣重要的批示為什么不讓內閣擬稿?怎么讓宦官草擬意見呢?送公文的太監(jiān)說這是皇帝親自批的。高拱說了句,哪有十歲的天子能裁決政事呢? 這句話出大毛病了,擺明了蔑視皇帝,認為萬歷帝還只是個不懂事的娃娃。馮保馬上告訴皇帝。萬歷帝早慧,一聽首輔大臣看不起自己,跑到兩宮太后(嫡母和生母)那里哭訴,太后也覺得高拱太放肆了,是犯上欺君。高拱的命運就這樣被決定了。 不久,宮中傳出命令,說皇帝召內閣、六部、五府(即掌管軍隊的五都督府)進去聽旨。將文武大臣都集中起來宣布旨意,肯定是非同尋常的軍國大事。 高拱聽說后,高興壞了,以為是要驅逐馮保,自己發(fā)起的攻勢見效了,而張居正早就知道緣由,兩人見面時他還裝著什么也不知道。等大臣們跪下后,太監(jiān)宣布:“張老先生接旨。”高拱立刻知道大事不妙,因為他是首輔大臣,按理應由他帶領群臣接旨。果然,圣旨說大學士高拱擅權,把持朝政,不許皇帝管事,不知他想干什么?太后、皇帝母子三人很驚懼。令他回原籍閑住,不許停留。 聽完圣旨的高拱從開始的九霄之上,跌到冰海之底,汗如雨下,伏地不起,旁邊的張居正扶著他的胳膊,才讓他站立起來。 兩個宰相的PK,至此,以張居正大獲全勝而告終。 |
|
來自: jank_wj1969 > 《大明余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