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選鋒談徐三庚的書法與篆刻

◇ 徐三庚在晚清的繼承發展與歷史地位

◇ 徐三庚書法與篆刻風格構成原因

◇ 徐三庚篆刻刀法解析

徐三庚（1826—1890），字辛穀、又字詵郭，號袖海、井罍、大橫，別號金罍道人、翯然散人、似魚室主。其多才多藝，擅書法、篆刻、制壺、刻竹等。

我們先聊一聊第一個話題，就是徐三庚在晚清的繼承與發展，還有他的歷史地位。徐三庚所處的那個時代是晚清，他本人經歷了四朝，分別是道光、咸豐、同治，還有光緒。享年是六十四歲。

那個時候，雖然國家和社會都很動蕩，人們的生活也不安寧。但是像徐三庚這類的人，他們的藝術道路（當然是有限的幾個人）走得都很輝煌，比如說趙之謙、吳讓之等等這些大咖們。

這個得力于什么呢？主要還在三個方面：

第一個是徐三庚本人的天分、悟性；

第二是他的取法道路很正確；

第三就是他的朋友圈。

首先他的天分問題，這個從所有的作品都可以反映出來。因為他本人的研究資料相當少，所以我們的一切說法都是從他的作品本身去倒推，從他作品里頭可以看出這個人很聰明。他早年的時候僅僅因為是在觀里當道士，受了里面一位道士的指導，然后才走上了這個藝術的道路。如果沒有天資來配合他的努力，我覺得他達不到今天這個成就。

其次，他涉獵廣泛。這個也是要從他的作品里頭看，他是上至戰漢、下到明清，他全都有接觸，給大家發幾張圖看一看。

這是徐三庚的一件早期書法作品。這里明顯的就體現了他早期是在繼承鄧派、學習鄧派。這件作品就已經很能反映出來，他學鄧石如這一路已經學得很深入了。當時的皖派書法和篆刻，應該說算是新生的一股力量，或者是一種面貌。徐三庚他先捕捉到了皖派，沒有去學老派學新派，這也是他比較聰明的地方。開始的時候，如果說他站隊很聰明，站到了皖派這一邊，但是接下來他不保守，能善變，又是他聰明的一個方面。他以鄧派為基礎，或者說皖派為基礎，接下來他就是廣搜博覽、開闊視野。

韓仁銘 碑額

華山廟碑 碑額

這兩張圖，第一張是漢代的韓仁銘碑額，正文是隸書，包括下面的是華山廟碑也是碑額，正文是隸書。

清代鄧石如為什么能開山立派成了皖派的鼻祖？就是因為他開拓性地改變了篆書線條勻稱的狀態，參入了漢碑額提按的筆意解放了篆書，然后又推行以書入印、印從書出。徐三庚他就是沿襲傳承這個理念，但是他沒有一味的只學鄧石如，他是學鄧石如學的東西，就是說他追溯根源。

天發神讖碑

這張圖好多朋友都知道，就是天發神讖，三國時期吳國的專屬風格。徐三庚在學漢碑額之外，又把關注力，或者說很多的精力又放到了天發神讖上。這個天發神讖鄧石如是沒接觸過的，吳讓之是接觸過的，但是吳讓之只是限于忠實的臨摹。徐三庚他能改造。關于天發神讖帶給徐三庚什么樣的營養或者什么樣的變化，咱們等一會兒再說。現在我們主要是了解他的一些取法方向。

這張圖片是徐三庚臨古的一個冊頁其中的四幀，其中有三幀都是跟篆書有關系的，我們都可以看到。比如說金文、漢代的篆書以及天發神讖。

這張圖片反映了他還在向同時代的人學習，雖然金農比他大，但是相去不遠，是吧，可以看到漆書，他連漆書也學，連身邊很近的人也不放過。

以上發的圖片，還有我的介紹，羅列了一下徐三庚在書法方面的幾個主要的取法方向，下面再給大家發兩張圖可以對比一下具體的點畫。

這兩張圖估計大家應該看得明白。徐三庚寫的是【章】和【淵】這兩個字，都是他篆書冊里面的選字。我虛掉的筆畫部分就是對應著左側的金文。

第一張圖顯示的就是，他按金文鑄造的一些類似屋漏痕的感覺去模仿運筆當中的一些提按，這樣的感覺。第二張圖這個【湖】和【淵】都有水旁、中間的一個彎轉筆畫，這個也是徐三庚借鑒金文的一個體現。

這個水字旁中間的這一個筆畫，這樣的借鑒金文去彎轉，在徐三庚之前是絕對沒有人這么做的。這個體現出來兩方面：一個是徐三庚的大膽和聰明，再一個就是他能適度的把大篆里的東西往小篆里面加，加的很合適。補充一句：加的合適就是不沖突，顯得很協調。這些東西，一個是看看徐三庚的學習軌跡，書法的學習軌跡。再一個我們要自己分析分析，人家是怎么學的，他的學習方法我們是不是可以有借鑒的地方。

那么前面說了這么多他學習的方面，這都是跟繼承有關系的，在傳承。然后他把學到的東西合理的或者說經過他的理解和加工，應用到自己認為合適的字當中，這就是一個發展問題。

我舉的例子也只是冰山一角，因為他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例子。就因為這些例子一多就把它堆成了一個當時的書法篆刻家，成就了他這個歷史地位。說到他歷史地位呢，我認為主要體現在幾個方面，首先地位是高的，這個是毋庸置疑。那接著從歷史地位的角度講。先說一個方面就是他書法、篆刻要捏到一起，書法他學皖派篆刻學浙派。這先生是腳踩兩條船，但是人家踩的很平穩，還一帆風順，因為兩者成就都比較高。

梳理一下的話就是，書法他先學的鄧后來上溯到商周金文，然后再到兩漢的小篆。這個兩漢小篆是下限，以后的篆書他就沒學過，所以說這個取法格調是高的。然后篆刻他初學浙派后改皖派，但是他用浙派的刀法刻皖派的線條，這也是獨門絕技也很別出心裁。

書和印兩個軌跡的學習成就，使他形成了一種婉轉、遒麗的新風格，在當時。他同時期的趙之謙、吳讓之包括胡澍那都是很有影響力的人物，他能在當時這么多高手林立的情況下能獨樹一幟，這個絕對是令人佩服的一件事情。

他通過自己的天資還有取法的廣泛，能夠形成婉轉、遒麗的新風格，自成一家，這是奠定他歷史地位的一方面。第二個方面就得說他對日本篆刻和書法的影響了。在晚清，書法和篆刻能影響到日本的只有三個人，就是徐三庚、趙之謙，還有吳昌碩。而且好多朋友也都知道當時有兩位日本朋友專門兒到中國來尋找到徐三庚拜他為師，他們就是圓山大迂和秋山白巖。他們學成完畢以后，把徐三庚的篆刻、書法風格以及技法理念都帶回了日本，在日本形成了至少一到兩個流派，到現在也還受著徐三庚的影響。

所以大家可以倒推，而如果成就不高、地位不高、影響力不大，這不可能有國外朋友專門兒來找他拜師學藝的。而且秋山白巖在跟徐三庚學了三年之后，徐三庚還創造性的給他發了一個畢業文憑，這個大家在百度一搜都能看見。這個藝術文憑，徐三庚也是開創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創舉。

下面說一說徐三庚書法與篆刻風格的構成原因。

前面介紹第一個問題的時候已經稍稍帶出來了點兒徐三庚篆刻的風格問題。他開始初學浙派，后來又轉歸皖派。這種轉變，我不知道他當時是經歷了什么，不知道是順其自然轉過來的，還是誰跟他一句話點醒了他夢中人這種感覺啊。這個咱們可以不用去考究，這個可能考究不出來。不管怎么著，我認為他的這種轉變恰恰是至關重要的，形成了他目前在我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那么說他由浙入皖，其實就代表著他肯定的堅定不移的執行著鄧石如以書入印、印從書出的這個理念。自從鄧石如在篆書里面加入了提按之法，這種筆法之后，為篆刻藝術提供了極為廣闊的創作和發展空間。這個在提按當中能把小篆的變形，以及小篆長線條的提按能發揮到極致的地步。當時肯定也有很多藝術家在進行不斷的探索，比如說以某一派為根基，然后開枝散葉往不同的道路去探索，徐三庚就是其中這些人一個。徐三庚開枝散葉的很多很多，給大家看一些圖片。

這是徐三庚三十三歲時刻的浙派的印章。看印面的感覺以及他零星在邊款里都會提到，他學浙派學的是西泠八家里面的趙次閑，而且徐三庚的邊款也是學趙次閑。這是他初期的，那么我下面發的一些圖片就按照時間順序，先從徐三庚取法最遠最久的地方開始。

【笙父】這方印，可能有的朋友會問這個怎么就取法久遠了。這里我解釋一下，它是怎么早呢？主要是這個邊框，邊框他用的是商代和西周早期經常在青銅器上出現的這個【亞】字形文。

所以我也要現在提醒一下群里的朋友們，我下面的圖片發的徐三庚借鑒的東西，其實都是各個時期的一些重要的符號。然后所采用的印文都是徐三庚自己的風格。也就是說他取法取的不是百分之百，他取的是一部分，或者換一種說法就是：不是完全照搬。

這方【井罍】，他是借鑒了兩種形式，一個是三晉古璽當中的寬邊細朱文形式，然后印文內部【井、罍】兩個字，它是按照商代青銅器上一些族徽符號的一種排列感覺。

這方牙印也是借鑒了三晉古璽寬邊細朱文的形式。

所以按照這個感覺、這個理念，大家應該可以看到這方印是什么呀？就是秦印半通印。

這方印也比較好認，就是漢代常見的四靈。

這就是東漢后期以及魏晉經常會有的朱白相間印，這都是形式，借鑒的都是形式。

這方印他自己也在邊款里提到了是仿漢。我們看到它的仿漢也就是刻的稍稍平正一些，但是大感覺，還是受明末清初那會兒徽派人刻白文印一路的影響。

這方他借鑒鏡銘的形式，或者說借鑒銅鏡的形式，大家讀讀印文能不能繞的明白。這方仿漢鏡的印讀完了之后，就讓我感覺這個人真是聰明啊。除了看看他借鑒的形式之外，大家應該也發現了它里頭那么多重復字。看看他是怎么規避或者說怎么解決這個問題的。這方印的印文是【周公不師孔子，孔子亦不師周公】，乍一聽這不是廢話嗎，但一琢磨，這個印文也挺有意思，還很有寓意。這個周公和孔子本來就是兩條線上的人，誰也別理誰。

這方印他借鑒的是什么，大家能不能猜到？實際上他借鑒的就是漢磚，漢磚的磚紋。我說的磚紋，紋不是指文字，是紋飾。這個“XX”這種東西其實就是磚上面的網紋，你看他只是在【東海】兩個字的左右，各配了幾道網紋，他就拿過來一點點兒用。

徐三庚的自用印里經常會出現東海、袖海什么的，當然“袖海”是他的號。他這個號就來源于蘇東坡有一句話或者詩里的一句，是“我攜此石歸，袖中有東海”，這個很大氣。他就從“袖中有東海”這句話里頭給自己取了個號叫“袖海”。

大家看到蔡氏的地這方多字印，它來源也是漢磚。下面第二張圖是一張“九思”磚的圖片。界格，然后篆法比較平正方直，這借鑒的算是比較多的一方印了。

這方【延年】他借鑒的漢瓦當也是代表作了，這方借鑒的也很好。

這一對自用印，上邊那一方【徐三庚長年】是借鑒的封泥，封泥線條的質感。下面這個走的還是早期漢印還帶框框的這個形式，當然內部印文也是用了他自己的風格。

以上發的這么多例子，主要是想說明兩個問題：

第一是想說明他涉獵廣泛；

第二是想說明他取舍有度。

涉獵廣泛這一點在當時的徐三庚來講，他的這種印外求印的道路、這種意識是比他同時代的人都要早的，甚至比趙之謙還早。取舍有度我感覺可以這樣說，就是他自身的篆書形成的風格是根本，外來的一切風吹雨打都不能動了我這個根本。

所以說他的涉獵廣泛和取法多元，僅僅是體現在，應該怎么說呢，是古代的藝術形式或者是印章形式，僅限于形式。他并沒有去學古璽，印文刻的也像古璽；學秦漢印，印文也刻得像秦漢印，他沒有這樣做。

另外，以上說的這兩個方面肯定也跟他的交友有關系。徐三庚，他到中年以后，以上海為根據地，然后經常游歷天下，交到了很多朋友。他的朋友，當然大多數是跟藝術圈兒有關系的，比如說書畫家、篆刻家、收藏家、金石家這些朋友們對他的眼界開闊和汲取營養肯定是大大有幫助的。其他的包括官員，一些思想家、政治家都跟他有交集，好多都是好朋友。

二〇一三年上海書畫出版過袖珍印館，這個好多朋友都知道。里面徐三庚印舉我就發現了一件事兒，當年和碩恭親王還召徐三庚進京，刻了一方【和碩恭親王】印。皇家都知道徐三庚，可見他當時的影響力。西泠印社創始人之一葉為銘，他在《廣印人傳》里頭也有這樣的描述，說：“近時篆刻家多宗之”，可以知道他當時的影響力有多大。

那我們還回到徐三庚書法和篆刻風格構成的原因這個問題上。

從上面我們已經說過的一些例子就可以總結出來，簡單的說就是，他認同或者堅定不移地執行鄧石如以書入印、印從書出這個理念是其一；第二，因為他的取法廣泛，然后給自己的書法注入了很多營養，因為書法的營養而影響到了篆刻；第三，就是他的朋友圈兒。雖然說沒有咱們現在拿著手機方便，但是人家能走啊，經常走。他的朋友圈兒都是上層社會的人物，對他的幫助、對他的名氣、對他地位的提升都是很有幫助。當然他們也是見多識廣，因為好多是收藏家、金石家，對他的風格影響，營養汲取這都是有幫助的，這些點點滴滴都是影響到了他的書法，書法受到了影響，篆刻風格也就會同時受到影響。

這樣的話問題的核心，就是因為書法學皖派，篆刻初學的浙派，兩者結合也就有了他目前的面貌了。就是書法風格入了印，然后以篆刻的浙派切刀來刻印，來刻線條。這才是書法和篆刻風格構成的一個根本原因。

說到這兒了，我們還可以翻回頭再補充一點兒他的歷史地位。剛才說到歷史地位那個部分的內容，可能時間點上只涉及到了徐三庚同時代，現在我們可以再介紹介紹它對后世的影響。對后世的影響，可以說反差很大，兩條線：一個是影響極好，一個是影響極壞。說他好的人，大家也都熟悉這個形容詞叫“曹衣出水、吳帶當風”；說他壞的一方面的評價就是，說他比較諂媚，格調不高。

咱們先說好的一面，目前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已經越來越多的人認為徐三庚的藝術格調是很高的，成就是很大的。在他的后世在徐三庚的后世，我們的前身，比如說民國。民國到建國時期，他對這一代人的影響是很巨大的，比如說吳昌碩、黃士陵，包括鐘以敬、童大年、韓登安這些篆刻家，早期都學過徐三庚，特別是吳昌碩和鐘以敬。吳昌碩到晚年的一些風格還是有徐三庚的影子，鐘以敬更是直接就借鑒徐三庚，以徐三庚的這個面目示人。但說到鐘以敬，又想起來了鐘以敬學徐三庚的印，他從來不會說學徐三庚，他都會說仿鄧派，不會提徐三庚這幾個字。造成這樣的原因，也是因為對他壞的這一面的影響也是很巨大的。

對于負面的影響，第一個站出來說話的不知道是誰，目前沒有資料顯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說負面說反話的人肯定不止一個。但是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說類這話的人肯定是有影響力，地位也比較高，沒有讀懂徐三庚的，這樣的人。就是因為這些有影響力、地位又高，他們擁有著話語權，所以他們評價了某一個人之后，影響面兒也是很大的。

這也就造成了像鐘以敬這樣的篆刻家在學了或者維妙維肖的學了徐三庚以后，不好意思或者不敢表露是學徐三庚，他會婉轉的提到另外一個人。

好在這兩年篆刻界的前輩們以及我們現在還正在學習的一些新人們，逐漸對徐三庚的一些看法，在扭轉或者說已經給他平反了。

在我當年最開始接觸徐三庚的時候，我是不了解他有負面影響，我只是看到了他作品以后我覺得這個很符合我的審美理念。反正我就是喜歡，所以我就學了。當時學了以后慢慢才發現我在這條道路上很孤獨，這個沒人跟我一塊兒學，沒有人跟我并肩前進的這種失落感啊！

所以說宣和印畫的平臺，推出徐三庚這個專題。今天我一進到群里來一看，已經有這么多人喜歡徐三庚了，我也替徐三庚高興，我也替自己高興，我感覺我的力量也強大了。

我們現在進行今天的第三個節目：徐三庚的刀法問題。

上兩張大圖，線條放大以后刀痕歷歷在目、清晰可見。這里可以清晰的看出來，皖派的線條用浙派的切刀刻出來是一個什么質感。而且可以看到每一刀他刻多長？有什么變化？這個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說徐三庚聰明，他知道皖派的書法風格入印以后，如果用長沖刀刻肯定會容易線條顯得流滑，所以他用切刀。切刀是容易出蒼茫樸厚的效果，這樣的話他用切刀掩蓋了皖派線條的流美。切刀刻皖派線條的方法，我總結它形成的感覺就是【遒麗】兩個字，【遒】是遒勁的遒，【麗】是美麗的麗。我一說【遒勁】，我怕有的朋友理解為牢房的囚禁，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