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某,乃友人之子,在外地工作。丁某每有咳嗽、發熱、腹瀉等小恙,便會來電索方,輒愈。 2013年1月11日下午3點,丁某又來短信云,因昨晚洗澡時水溫太低,今早開始發熱惡寒,體溫38℃,即自服“幸福傷風素”,至刻下已服2次,發熱仍未退。發短信前測的體溫為38.6℃。自訴無咳嗽、流涕、咽痛等不適,唯全身肌肉酸痛,腰骶部疼痛為甚,口稍干。即處以大青龍湯原方,處方如下: 麻 黃 20克(先煎) 桂 枝 20克 北 杏 15克 甘 草 20克 石 膏 60克(包煎) 大 棗 12克 生 姜 15克 囑先服1劑,熱飲,飲后蓋被取汗,3小時后復渣再煎,再服1次。 當晚21點51分,丁某來短信云:“因下午家里無人為其配藥,故10分鐘前才服藥。服藥后,現正蓋被休息,但未見汗出,體溫仍是38.7℃,可否再服幸福傷風素?”答曰:“無須再加藥,如汗不出,2小時后服第2次藥。” 22點56分再來短信:“已服藥,半小時前已汗出,現在體溫仍是38.6℃。”答曰:“可服第2次藥,服藥后隨之飲一杯熱開水或食一碗熱粥,保證繼續出汗。” 次晨9點55分,來短信云:“昨晚服完第二次藥后,繼續汗出,今早醒來,發熱已退,精神好多了,想吃東西。” 沛按:該患者常因發熱來電索方,吾或以葛根湯或以小柴胡湯,均一藥而愈。不外“觀其脈證,知犯何逆,隨證治之”。此次用大青龍湯亦如是,本毋庸多費筆墨。然世人視辛溫解表如虎狼,視大青龍湯更如鳩鴆,由是錄之以揭蔽振聾也。“有一分惡寒,便有一分表證”“其在皮毛者汗而發之”“體若燔炭,汗出而散”,此千古不易之理。觀麻黃湯、大青龍湯、葛根湯、小柴胡湯、桂枝湯諸方,其證均不離“惡寒”兩字,治法均不出一個“汗”字。各方自有其適應之證,隨證選用,自可一藥而愈。當然“汗法”能否取效,關鍵還在于掌握“汗”之程度。 《傷寒論》第38條曰:“太陽中風,脈浮緊,發熱惡寒,身疼痛,不汗出而煩躁者,大青龍湯主之。若脈微弱,汗出惡風者,不可服之,服之則厥逆,筋惕肉瞤,此為逆也。”第39條曰:“傷寒脈浮緩,身不疼,但重,乍有輕時,無少陰證者,大青龍湯發之。” 條文提及“汗出惡風”及“少陰證者”主要為了鑒別。“汗出惡風”自是桂枝湯證,“少陰證者”自有麻黃附子細辛湯。發熱無汗是麻黃湯類方的方證,若“不汗出而煩躁者”便可用大青龍湯,原不拘于“脈浮緊”“脈浮緩”也。 大青龍湯是麻黃湯之重劑,用六兩麻黃,重麻黃湯之一倍,一服量折合約今31克有余,此例僅用20克并不為過。 其實麻黃湯、桂枝湯之取汗,仍然有賴啜熱粥溫覆之助,所以仲景將息法中有桂枝湯啜粥溫覆,麻黃湯溫覆不啜粥。大青龍湯是麻黃用量最大的,可見是諸方中發汗力最強的,所以大青龍湯方后云:“一服汗者,停后服。”而大青龍湯、越婢湯的煎服法也是不啜粥、不溫覆。臨床中其實未必盡然,須視病情而定,總要以病退為度。所以本例患者仍仿桂枝湯將息法,溫覆取汗。患者溫覆半小時方見汗出,故又囑其“后服小促其間”并飲熱開水,務求汗出而解,除寇務盡,不拘于方后云者也。 后世吳鞠通之桑菊飲、銀翹散往往不能“一劑知,兩劑已”者,蓋其“汗”之不力故也。其實,所謂“溫病忌汗”有待商榷,吳氏制桑菊飲只稱之為“辛涼輕劑”,銀翹散亦只稱之為“辛涼平劑”。吳氏于銀翹散條下已自注:“今人亦間有用辛涼法者,多不見效,蓋病重藥輕之故。”奈何世人視若無睹,以二方通治“感冒”,故其效平平。至有嶺南傷寒“四大金剛”之一易巨蓀,發出“銀翹散陋方也”之慨。 先師廣州市名老中醫陳群益仿世醫劉之永“蘆紫湯”,創“黃芩紫草湯”,吾承之制“加減黃芩紫草湯”。方中青蒿、香薷并用,治流感高熱,熱象明顯者,亦一藥而熱退,屢應屢驗,仍然是在“汗”字上下功夫。 莉娜按:“汗法”是中醫治療疾病的“八法”之首。《素問·生氣通天論》云:“體若燔炭,汗出而散。”王冰注曰:“此重明可汗之理也。為體若燔炭之炎熱者,何以救之?必以汗出,乃熱氣施散。”所以說,外感的治法不離一個“汗”字。“汗法”能否取效,關鍵在于“汗”的程度。必須掌握好汗出透徹,祛邪務盡,而又汗而毋傷正的度。 曹穎甫在《經方實驗錄》中曾說:“世人相傳麻黃多用亡陽,而懸為厲禁,然則病太陽傷寒者,將何自而愈乎?”如果大家都怕汗出亡陽,而不敢用麻黃發汗,表證如何得愈?少陰病,陽虛兼有表證,仲景仍用麻黃。第301條:“少陰病,始得之,反發熱,脈沉者,麻黃附子細辛湯主之。”第302條:“少陰病,得之二三日,麻黃附子甘草湯微發汗。以二三日無里證,故微發汗也。”此兩方,就是很多醫家所說的“太少兩感”。這兩個方證,有陽氣不足是肯定的,但仲景依然要“微發汗”,并不懼汗出亡陽。如果怕汗出傷津,其實可以一邊喝水,或者喝口服補液鹽,甚至一邊補液,維持有效血容量,一邊用發汗藥。 經方大師劉渡舟的《傷寒論十四講》在論述大青龍湯時,講了這樣一個故事,足見大青龍湯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可怕:“有一位姓邱的醫生,在我院旁聽《傷寒論》課,當講到大青龍湯證時,他介紹了用本方的驗案一例:他家鄉一壯年社員,在抗旱打井時,于遍身汗出如洗的情況下縫繩下井。井底寒氣逼人,頓時汗消,隨之即病。證見發熱、惡寒,一身疼痛,煩躁難耐等。邱認為屬大青龍湯證,但考慮時值暑夏,又不敢貿然進藥。后在其他醫生的鼓勵與協助下,他給病人開了一張大青龍湯方。僅服1煎,病人即遍身汗出,熱退身涼而神安。”這個故事證明,暑夏,汗出后,仍有使用大青龍湯之機。 莉娜又按:談及惡寒,一般認為“惡風”和“惡寒”是類似癥,兩者區別在于“惡風”癥狀較輕,“惡寒”癥狀較重。從第12條:“嗇嗇惡寒”“淅淅惡風”看,似乎也是如此的。“嗇嗇惡寒”是冷得發抖,“淅淅惡風”是輕微怕冷。 《傷寒論》第2條:“太陽病,發熱,汗出,惡風,脈緩者,名為中風。”第3條:“太陽病,或已發熱,或未發熱,必惡寒,體痛,嘔逆,脈陰陽俱緊者,名為傷寒。”所以很多醫家認為“惡風”是“太陽中風”的表現,“惡寒”是“太陽傷寒”的表現。 第31條“太陽病,項背強 幾幾 ,無汗惡風,葛根湯主之”,葛根湯用麻黃三兩,與麻黃湯相仿,以方測證,葛根湯證應該表證很明顯,而且是無汗出,是否當屬“太陽傷寒”?是否應該表現為“惡寒”,而不是“惡風”?第35條麻黃湯證卻也是“惡風,無汗而喘”。麻黃湯證絕對是“太陽傷寒”的代表證,而第35條描述的又是麻黃湯的主癥無疑,為什么也是“惡風”?所以,我便猜想,其實仲景用“惡風”“惡寒”這兩個詞,有時候并沒有作嚴格區分的。 惡寒與畏寒都是病人自覺怕冷,如何區別?惡寒的特點是,患者得衣被、近火取暖,其寒不解,多與發熱并見或交替出現。畏寒的特點與惡寒相反,患者得衣被、近火取暖,其寒可緩解或消失,不與發熱并見,亦非寒熱往來。一般惡寒為表證,畏寒則是陽虛。
第20條:“太陽病,發汗,遂漏不止,其人惡風,小便難,四肢微急,難以屈伸者,桂枝加附子湯主之。”此證明顯是陽虛的,仲景卻用“惡風”一詞來描述。第22條:“若微惡寒者,桂枝去芍藥加附子湯主之。”這條也是陽虛,仲景用的是“微惡寒”。第155條:“心下痞,而復惡寒汗出者,附子瀉心湯主之。”第304條:“少陰病,得之一二日,口中和,其背惡寒者,當灸之,附子湯主之。”第317條,通脈四逆湯證則是“身反不惡寒”,都是用“惡寒”表述。可見仲景時還沒有“畏寒”一詞,所以時而用“惡風”,時而用“惡寒”代替。如此說來,這可能也是“惡寒”“惡風”兩個詞,于《傷寒論》來說,沒有完全區分開來的佐證吧。 同理,我們是不是非要糾結于“太陽中風”“太陽傷寒”?其實前面幾條,“中風”和“傷寒”已經有混用的情況。再看看五苓散證,第73條“傷寒,汗出而渴”,第74條“中風發熱,六七日不解而煩”。五苓散既可治“中風”,又可治“傷寒”?那是否第73條汗出的是“中風”,第74條無汗的是“傷寒”?五苓散證主要還是水液代謝障礙,其表證并不會太明顯。當然服用五苓散后,也可能會有汗出,那是因為水液代謝重新輸布的同時,可能通過出汗的方式把多余的水液排出體外。也可能是如唐容川所說“五苓散重桂枝以發汗,發汗即所以利水也”,故第74條后會注有“汗出愈”之說,但并不代表五苓散證兼有表證。 所以我進一步大膽地推斷,其實我們也不必拘泥于“太陽傷寒”還是“太陽中風”,只要“有是證,用是方”便可。 講到這里,我不禁又想起“三綱鼎立”的問題。此說影響也是相當深遠的。成無己、許叔微、方有執皆是支持者,當然也有強烈反對的,如柯琴和曹穎甫。 如果像剛才所說,我們不必糾結于“惡風”“惡寒”,也不必糾結于“中風”“傷寒”,那么糾結于“三綱鼎立”就更沒有必要了。試看柯琴《傷寒來蘇集》的自序:“獨怪大青龍湯,仲景為傷寒中風無汗兼煩躁者而設,即加味麻黃湯耳。而謂其傷寒見風,又謂之傷風見寒,因以麻黃主寒傷營,治營病而衛不病;桂枝湯主風傷衛,治衛病而營不病,大青龍湯風寒兩傷營衛,治營衛俱病。三方割據瓜分。太陽之主寒多風少、風多寒少,種種蛇足,羽翼青龍,曲成三綱鼎立之說,巧舌如簧,洋洋盈耳,此鄭聲所為亂雅樂也。夫仲景之道,至平至易,仲景之門,人人可入,而使之茅塞如此,令學人如夜行歧路,莫之所歸,不深可憫耶?” “既云麻黃湯治寒,桂枝湯治風,而中風見寒,傷寒見風者,曷不用桂枝麻黃各半湯,而更用大青龍湯主治耶?”確實,如果是傷寒見風,傷風見寒,為何不用桂麻各半湯,而用大青龍湯?從藥物組成看,大青龍湯是麻黃湯倍麻黃加石膏,與麻黃湯一脈相承,因為麻黃加量,所以發汗力更強,大青龍湯證與麻黃湯證最主要的區別是“煩躁”,說明正邪交爭更厲害。而且大青龍湯取名青龍,說明“行水”力更強。 |
|